若水大概不知道,那件华服只是他讨好她的伎俩而已。
为的是套取她手中的藏宝图。
忆起那夜她感激的泪水,那泪水盈盈的笑容,他心中没有阴谋得逞的喜悦,反而感到五味繁杂。
每日回到府中,都可以看到她站在绿意融融之中,养花弄草,人与景交织成一幅画,比任何名家的画作都要空灵优美。这个时候,他都会忍不住驻足停留,观赏片刻。
她若发现了他,会回以微笑。若没察觉,他也不打扰,只是默默地站一会儿,便走开了去。
每日如此,彷佛形成了一种习惯,若是没有看到这幕情景,反倒觉得不安。
不知为何,看到她在花荫下的身影,会让他心底有种前所未有的宁静,刹那忘了尘世间的纷扰,只是单纯的欣赏一幅画。
但今天,路过她所在之处,他却没有停留,因为一桩极为烦心之事,让他无暇停留。
薛瑜迳直来到西厢,掀帘入内室,却半晌无语。
朱媺娖正对镜子梳妆,见他立在门槛处怔怔出神,不由得诧异。「发生什么事了?」
他沉默半晌才道:「我刚刚打多尔衮那儿回来。」
「话别说半截,急死人了。」她回眸,「我知道你打多尔衮那儿回来,然后呢?」
「他果然早知你在我这儿。」
「我就说吧,」她颇为得意,「叫你先下手为强,否则被那些小人占了先机,多尔衮定会怀疑你的忠诚。」
薛瑜眉间深锁,抿唇不语。
「怎么,多尔衮该不会下令要杀我吧?」她泰然自若的笑问。
薛瑜轻轻摇头,一副欲言又止,「……他说,要恢复长平公主的封号,以前朝皇室之礼待你……」
「那不是很好吗?果然如我所料。」朱媺娖得意颔首。「瑜,为何你却如此不快?」
「因为多尔衮提出一个条件。」
「什么?」
「希望我能表达对大清的忠诚。」他的语调益发低沉。
「要怎样表达?」朱媺娖一挑眉问。
「剃发。」薛瑜终于吐露困扰他的事。
「剃……」她骤然领悟,「是要你像满人一样,剃发结辫?」
「没错。」他不禁涩笑。
朱媺娖垂眉,思忖一阵,「那就剃吧!」
「什么」薛瑜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反正满人早已下令,凡中原人士,留发不留头。之前出于拢络的目的,才允许你暂时着汉服,梳汉髻。既然现在要你改,那就改吧。」
薛瑜霎时全身僵住了,耳际嗡嗡作响。
他本以为,至少她会为自己愤然感慨,给自己一点安慰,结果什么也没有……她那平淡的语气,似乎这是天经地义之事,似乎他做的所有牺牲都是应该的。
发髻,对一个男子而言,假如光只是纯粹的外表,倒也不算什么,但在这改朝换代的时刻,却意味着尊严。
他抛下所有的自尊,背负汉奸骂名,却只换来她如此平静的反应——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他胸中塞满了失落感。
「瑜,你怎么了?」他心中的万千翻涌,朱媺娖似乎浑然不觉,只催促道:「明儿个找个剃头师傅来,把这事办了吧。」
薛瑜忽然笑了。
原来,人在万般难过之时,不会流泪,却会这样奇怪的笑。
「知道,我会找人办的,你不必操心。」话落,他转身退出她的房间,没有像往常一般眷恋地逗留,不舍离去。
「替我把帘子放好。」她在身后叮嘱。
本以为她会出声唤住他,追问为何他这般反常,至少感受到他赌气的疏离举止,但她却只说了这样一句——替我把帘子放好。
难道,在她眼中他真是无足轻重之人?宛如奴仆一般?
薛瑜踱至院中,嗅闻日暮中花草的气息,却半分也纾解不了他郁闷的心情。
双脚不自觉地往美人蕉的方向步去,当熟悉的身影渐渐清晰,他发觉,心头忽然没那么烦乱。
为何会如此?因为花美?还是栽花的人?
「薛大哥?」楚若水听见他的脚步声,停下浇花动作,莞尔道:「才从宫里回来吗?」
他点头,神情疲惫。也不知是真的累了,还是方才的一番对话,让他感到无力。
「薛大哥有心事吧?」见他沉默不语,楚若水关心的问。
她本不想说这些,深知他的喜怒哀乐向来与她无关,也不是她可以劝慰得了的,但见他脸色苍白,她实在忍不住,才脱口而出。
今天的他有些异样,从他回府的那一刻,她已敏锐察觉。
若非遇上忧心之事,他断不会路过这花荫下,却没看她一眼——呵,她知道,从前他总会稍作停留。
不过她向来佯装不知,因为是他,让她不敢有丝毫举动,至多假装无意间抬头,对他微微一笑。
为什么他总会停留?因为花美?还是……
她不敢期待真是心中的答案。假如他只是因为花美,她亦满足了。
「多尔衮要我剃发。」他没有解释事情的前因后果,只突兀的抛出一句。
仅仅这样一句,楚若水已懂得。
彷佛他所有的喜怒哀乐,毋需道明,只要给一点点提示,她便能心领神会。
惟有太在乎且深爱一个人,才能如此。
她迈开步伐,站到一树枝桠旁,忽然停留脚步,指着 紫嫣红道:「薛大哥,你觉得这丛花儿美吗?」
「很漂亮。」薛瑜不解其意,微怔之后,点头回答。
楚若水不语,忽然张开花剪,哢的一下,将那整簇枝桠全数裁去。
新鲜娇艳的花落入泥中,彷佛夭折的红颜,令人触目惊心。
「你……」薛瑜不由得大惊,「这是干什么」
「薛大哥觉得可惜吗?」她微笑反问。
「好端端的,为何剪去?」他俯身拾起那丛嫣色,拂去上边的泥土,不禁感慨。
「因为我希望这树花儿能长得更好,」楚若水轻道,「今日虽忍痛割舍其中一丛,却是为了日后能得到更加的繁茂,薛大哥,你明白吗?」
霎时,薛瑜回过神来。
原来,她是在拐着弯儿安慰他,知晓他此刻内心的煎熬,用一种婉委的方式让他舒怀。
眉间轻展,绽露一抹莞尔。
「你说得对,」他低声回答,「花枝裁去,会再长出来,头发剃掉,有朝一日也能留回来。万物不必在乎表象,只要能不忘记根本。」
她颔首,与他对视,如溪澈笑。
她喜欢这样的对话,不必说得透彻,心有灵犀,一点即通,彷佛他们之间有天生的默契,是世上惟一的知音。
不奢求他能像深爱长平公主那般爱自己,只需寥寥数语,她亦满足。
「不过这花儿开得正艳,剪去怪可惜的,不如留下一点做纪念。」出乎意料地,薛瑜顺手摘取落花中的一朵,递到她面前,「来,我替你戴上。」
「我」楚若水吃惊,不知所措。
「这花儿配你,肯定十分漂亮。」他说着,将花梗插入她的发髻,斜在鬓边,增添几分妩媚。
楚若水垂下头去,双颊不由得绯红,呼吸在不经意中变得急促起来。
这一幕,是她梦中都未曾出现的,能与他遥遥相对,她已觉得幸福,从不敢奢求他有如此举动,这简直让她受宠若惊。
「薛大哥……多谢。」憋了半晌气息,她才道出这么一句。
「该我谢你才是。」他由衷道谢。
的确,方才她的一番劝慰,让他心中原有的积郁瞬间减轻许多。按理说,她的话本应无足轻重,为何会产生如此效应?
她并非他所爱之人,甚至不是他真正关心的人,一直以来,他对她只有利用和阴谋而已。
但在紧要关头,在他心情低落的时刻,她的轻言细语,竟让他犹如见到希望的晨光一般。
为什么媺娖不会如此的对他?
其实他渴盼的,不过是心上人的一句体贴言语,只要对方如此开口,要他牺牲再多,亦无所谓。
偏偏天不遂人愿,满怀期望却换来一场空幻,无意邂逅,却得以见到朝阳。
薛瑜望着眼前温婉而笑的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汇涌于心。
这件绣满红凰的华服,这辈子若水大概是没机会穿了,毕竟,她已不是什么尊贵的公主。
但她总是忍不住将它从衣柜里拿出来,披在身上,站在镜前,独自欣赏。
对她而言,这不仅仅是一件衣服而已,彷佛载满了昔日所有的回忆,亦包含对他的幻想……
有时候,她会裹着这彤色的长袍,和衣而躺,就算是冰凉如水的夜色中,亦感到舒慰的温暖。
回味昨日在花园里的那一幕,虽然已隔了一晚,依旧让她脸红心跳。
那朵由他亲手戴上的花儿,已经褪红凋残,她却舍不得丢弃,将它夹在书内,希望留作永远的纪念……
「好漂亮的衣服啊!」
正在陶醉之中,忽然听到一道声音,楚若水骤然惊醒。
回眸,却见朱媺娖不知何时踱进她的屋子,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公主?」楚若水连忙屈膝行礼,「不知公主驾到,奴婢……」
「行了,甭客气。」朱媺娖迳自坐下,打量四周,「我闲着无聊,到你屋里逛逛,不介意吧?」
「奴婢荣幸之至。」她连忙倒了杯茶,端到对方面前。然而,身上这一袭红衫却不知该依旧披着,还是马上换下。
朱媺娖的突然到来,令她失措又愕然。
「这身衣服好漂亮啊——」朱媺娖瞧着她,明眸中夹杂着一丝古怪,「不知可否借我一穿?」
「呃?」楚若水一怔。
「你家公子昨日替我向清廷请命,摄政王多尔衮已经答应恢复我前朝旧号,不日我便要进宫谢恩。你也知道,我这流亡之人,身边缺少常物,一时半刻,也赶不及缝制礼服。」朱媺娖挑眉道,「看着你身上这件不错,能否借我?」
「这……」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借吗?她舍不得,毕竟这衣服于她意义非凡,但若不借……她该找什么理由拒绝?要知道她现在的身份是一名丫头,主子之命,不得不从。
「不愿意?」朱媺娖笑道,「放心,会还你的。若弄坏了,我一定缝制十套赔你!」
十套?就算一百套,那又如何?
她珍视这华服,不仅因为是义父的遗赠,更因为薛瑜长久以来的珍藏……
「你这丫头不会这样小气吧?」朱媺娖努努嘴,彷佛不悦,「说真的,这样华贵的衣服,你有什么机会场合穿呢?难道想当嫁衣?有意中人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若再不借,实在拗不过去。她深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也实在不想与长平公主起争执。
「公主取笑了,」楚若水只得将衣衫褪下,奉上前去,「公主要借奴婢的东西,是奴婢的荣幸,怎会不肯?」
「如此多谢了。你家公子就要回来了,我就不打扰了。」朱媺娖起身,命下人将那衣衫收起,扬长而去。
望着那被簇拥着离开的婀娜背影,楚若水胸间溢满苦涩。
同为公主,却差距如千里,对方想要什么便能得到什么,永远高高在上,哪怕是清廷亦敬她三分,而自己……只能乔装奴婢,隐姓埋名,甚至连一件衣衫也保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