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微生拓有次酩酊大醉,曾酒后吐真言,告诉闻巽他不是微生老夫人的亲生儿子,是老国公的外室所生,因为与老夫人成亲多年,皆无所出,才把他领回去,不料没几年,他称做母亲的那个女人却接连生了两个弟弟和妹妹,他从独宠的地位一落千丈,无人闻问。
老国公当时身体已经不好,对他是有心无力。
他一直在国公府熬到成亲,心中不是没有盘算的,多了两个弟弟,也就是说,国公府的一切将来不会有他的分,他和新婚妻子商量,别人能白手起家,他身体健康,还有一身武艺,凭什么他不能?他想闯出一番局面,让妻子为他荣耀,因此毅然割舍了刚新婚没多久的小妻子出外打拚。
当时他就知道妻子已经有孕在身,可多年来因为任务在身不得返家一见,压根不知对老夫人来说,大媳妇肚子里这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是来分家产的,不能留。
靳氏和二媳妇小靳氏串成一气,对大媳妇诸般苛刻,没有丈夫在身边的女人面对的是刻薄的婆婆,别有心机的妯娌,她有多难,有多小心翼翼才护住了肚子里的胎儿。
她以为只要把孩子生出来就没事了,哪里知道恶婆婆趁她生产、一脚跨在鬼门关的时候,扯下弥天大谎,说微生拓出了意外,人已经死在外头。
她大受打击,耗尽心血,拚命产下了女儿,自己却血崩而亡。
这些个后宅的阴私,闻巽本来不屑一顾,多少女人守着后宅,只着墨在勾心斗角上头,尤其世族大家的水更深更臭更黑,但是事情牵扯到纂儿,他没办法再无动于衷,他让人着手去查,而且往细里查,只有纂儿好,他才会好,至于手段什么的,一点都不重要。
微生老夫人以为他不知道她让人在碗里加了明矾,想动手脚吗?在水里化入明矾,甭管是什么人的血都能融合,这等雕虫小技他一眼就看穿她想打什么主意。
明矾他叫人扣下,碗里的水就是普普通通的水,微生老夫人说不服,那水定有问题,明大学士便出声让他的人去外头取水来,这下,她总不能再指控明大学士弄鬼。
事已至此,微生老夫人灰溜溜的离开了,那恶毒的目光狠狠的剜着纂儿,好像她坏了她什么大事一般,可又触到闻巽雪亮的眸光,宛如自己做的黑心事全摊在眼前,什么都不敢吱声了。
“既然事情了了,闻家小子,你就送送我这老头吧。”明大学士背着手,招呼了闻巽就往外走。
闻巽随即跟上。
明家的马车就在外头,小厮已经放好车凳就等主子上车。
明大学士蹙了蹙雪白的长眉,上上下下打量着闻巽,双眼闪着精光,“你答应我的事可不许再拖。”
“我既然允诺,自然不会反悔。”闻巽眉毛一挑。
“是吗?也不知道之前说话不算话的人是谁。”那个道貌岸然、人人景仰的学者,到了闻巽面前却好像揭了层皮,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是谁说说话一定要算话的?是你这为老不尊的欺我当时年纪小,骗我和太子玩……这些年你只要见上我的面就念上一回,都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就知道找这老头子出马,代价一定不便宜,瞧瞧,这不是一转头就讨要了?
“让你去给东宫太子当太傅,人家当这是天上掉下来的荣耀,你却避之唯恐不及,你家三兄弟就数你最机敏聪慧,家中本该最有出息的却去从了商,看来蒋燕燕不只人老了,脑袋也没年轻时那么好使了。”
京里头这些个贵人们,说来说去都是亲戚,蒋家和明家便是老一辈亲上加亲,小一辈玩一起,蒋氏可说是明大学士看着长大的,他却对辅国公府那一笔烂帐非常的不爽。
闻巽明明是几个孩子里最优秀的,做的却是最卑贱的活儿,最蠢笨的因为占了嫡长子的名头,最好的、最大的都由他得。
他虽然替闻巽感到愤愤不平,但是没办法,古来有老来从子的习惯,大多数人家看重长子,而得到最大利益的也是长子,只是相对要付出更多赡养的责任。
他若不多疼惜他一点,难道靠他那脑袋进了水的娘吗?呸!
“我那时年纪小,不管说什么都难取信于人,你要我去做那位的太傅,皇上那一关就过不了。”找年纪相当的人当太傅,他是太子也不会相信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学问知识,与其花大把力气取信太子,不如不要。
“真是好志气,我明芹纶教出来的学生最好每一个都跟你一样,这些年过去,你就长知识学问了,足以当人家的太傅,不觉得丢脸了?嗯?”他的嗯声忽地拔高,差点问到闻巽脸上。
教到愚笨的学生,当先生的捶心肝,教到这种聪明过头的,心肝肺都要全捶过一遍还觉得不够。
闻巽便是那种聪明好教的孩子,但是太有主见的孩子不肯往安排好的宽阔大道上走,他这当人家夫子的未免有些遗憾。
可没想到绕了一圈,他又回过头来求他了。
闻巽忽然有些言拙了,“这不就是为了纂儿,只好硬着头皮请您出面?”
明芹纶没看过这样子的闻巽,都说女大不中留,儿大了不由娘,这引以为傲的学生有了别样心思,他这老头子能不促成吗?况且闻巽这年纪的确该娶妻了。
“得得得,把你手上的事办完,来找我,我好带你去见人。”明芹纶摆摆手,上车了,随即车帘子一掀,他又探出半颗头来。“小兔崽子,你要是敢再食言……”他握拳朝他挥了挥,作势绝不饶他。
这是要宰了他呀!闻巽无奈的撇唇。
目送马车远去,他回头看着园艺铺,里面那丫头肯定不知道他为了她,把自己给卖了。
也罢,换个地方玩也没什么不好。
这些年,他一直分不出手去把结隐阁彻底解散,不加以管束的摆着,可如今,他要和那些官僚打交道,结隐阁的力量就变得相对重要,要和朝堂那些心机深沉的老狐狸共事,身边岂能一点护身的筹码也没有?
“什么?”蒋氏手里的佛珠停在指尖上,佛号也顾不得念了。
“事情就是孩儿说的这样。”从园艺铺回来,闻巽便来到彝秀堂,把发生的事情拣着要紧的说了一遍,其中包括微生府老夫人来索人一事,还有明大学士让他进东宫一事。
“你答应他了?”她对微生府那一家子说不上好感,能把人打发了也没什么不好,纂儿要是真的回去,她的好日子也算是到头了,至于东宫太傅……这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吗?
从一品的官,比大儿子还要爬得迅速、爬得高。
“太子等我这么多年,孩儿见时机成熟,便应了。”他没有把纂儿扯出来,因为没必要。
蒋氏脸上有喜色也有懊悔,“那条路本就该你走的,只是绕了一圈,浪费了你许多年的时间,你不怨娘亲吧?”
他应该在年少的时候就能大放光芒、光耀门霉的,只是她一时偏了心,把心肝向着大儿子,让儿子自此无意于仕途。
可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她能怎么做,才能不偏不倚,面面俱到,不会伤了任何一个儿子的心?
闻巽把目光移开,黑亮的双眼闪灿着细碎的光芒,可是当他转回视线时,那些闪烁的光芒也不见了。“都过去了,我不在乎,娘也别放在心上。”
当年,父亲的意思是要把爵位留给他,虽然古来没有这个例子,但也没有规定不行,殊不知父亲殁了之后,皇上派人来问袭爵之事,母亲便把大哥推了出去。
他是真的不在乎吗?
少不更事的时候他曾有过怨言,埋怨母亲偏心,甚至因此不想和大哥一样走上仕途,日日朝堂相见,要不凭他能力,当个宰辅很难吗?可后来在外面阅历丰富了,人情经历饱满了,再加上遇见孤苦无依却自立自强的纂儿,她乐观向上,对自己的处境从来没抱怨过一句,相较于她,他又有什么好执着的?
父母给予的,他能得到是福气,得不到又有何妨,他又不是没有能力,想要什么,靠自己去争取就是了。
自己争取来的,无论是什么,都能用得理直气壮,心中一片坦然光明。
好吧,就算袭了爵又如何?兄弟必然心生隔阂,为此阋墙,倒不如像现在这样,大哥永远对他怀抱着一份道不明的歉疚,对母亲孝顺恭敬,对弟弟友爱。
只不过他和母亲的感情难以避免的有了裂痕,最初,母亲用她的威严震慑了他,为了弥补,把她所有的嫁妆铺子都交给他管理。
族里那些长老见他在商场上如鱼得水,没几年便将母亲的铺子越开越多,直到邻国各处,既高兴又嫉妒。
他们私心以为大房孤儿寡母,又和小叔们撕破了脸,能把孩子拉拔大就算了,但先是老大袭了爵,老二也从五品官爬到从三品,一个比一个有出息,一门双杰已经让人嫉妒得眼红,再添个么儿,族中多少子弟还要不要活啊?
不说长房子弟要声望有声望,要银子有银子,虽然族中也能分得一份既定的利益,但是闻府未分家,利益层层分下去,到他们手中,要闻巽说数目也不少了,可人心就是个贪字,多了还想要更多,便商量好把族中庶务交给他,该出钱出力的闻巽占大头,看他还能如何蹦跳?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庶务交到了闻巽手中,闻巽却把他们这些族老给供起来,很快便掌握了权力,不消几年族中大事再也没他们这些老头子的事,全由他说了算。
总之他和母亲之间,随着时间推移,错过了开诚布公最好的时机,两人都开不了口,也就这么过下来了。
“你大哥是长子,理该他得到那位置……”蒋氏心里有不吐不快的郁闷,但每回一说到这件事,小儿子总是下意识想逃避。
“娘,这个我都知道,明日一早明大学士要陪着孩儿去见太子和皇上,孩儿这就告退了。”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准备。
就像这样,这怎么让她觉得他的心是真的放下的?蒋氏眼睁睁看着儿子姿态从容的行礼告退。
“淑女,我到底该怎么办?”蒋氏坚强的面具再也戴不住,蜜蜡佛珠掉在炕几上,发出脆响,她握住廖嬷嬷的手,眼神无助又茫然。
“老夫人,三爷不是个不懂事的,你别自己往心上去,没事、没事的。”廖嬷嬷心疼得不得了,只能尽可能的宽慰。
纂儿静静伫立不远的小山丘上,由于她站得高,所以闻巽走出彝秀堂,经过两个花架子,一转过花丛,她就见着他了。
“巽哥哥!”她像只蝴蝶翩翩飞了过来,带着温馨和他熟悉的香气。
远远跟着闻巽的一元,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很自觉的退到一旁。
除了纂儿姑娘,爷那身凛冽谁敢靠近?
“你怎么在这里?”虽然能在这个时刻见到她有种意外的惊喜,可忙了一天的人不在自己屋里休息,跑出来做什么?而且也不知道要多搭件衣裳,要是受凉了怎么办?
他的目光往纂儿身后的香淳溜去,香淳赶紧把挂在手上的的褙子朝纂儿拱了拱。
冤枉啊大爷,不是奴婢没替姑娘准备,是姑娘不愿意穿,奴婢也没辙。
“今天让你帮我那么多的忙,想说请你去我那儿用饭,喜婶炒了好几道你爱吃的菜,我方才去了止观园,小厮说你来了彝秀堂,我以为你和老夫人就讲讲话,便来这儿等着了。”
今日要不是他把微生府的人气跑了,她都不知道她和那家子的烂戏还要拖多久。
而且铺子刚开张没多久,也是托他的福,才能把剑湖兰卖了个好价钱,这么痛快的事情只请他吃顿好的要她说还嫌少了,如今又只等了一下子,不算什么事。
“我跟我娘多说了几句,出来晚了,往后别这么等,夜寒露冷的,给我院子里的小厮留个话,我自然会过去,还有,我明日要进宫一趟,也许往后进宫的机会变多。”他接过香淳手里的褙子,往纂儿的肩上披去,两人举步往十乐院走去。
纂儿明媚的双眸直视着他,等着他把话说下去。
“我……可能会成为太子太傅。”没有十足把握的事他不爱说,但是,在她面前,他想看见她替他开心的模样。
这样他努力的一切就好像都有了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