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秋
战事持续到了第三年。
许是因为狼城庇护,那些喜欢跑到村落撒野的赏金流氓不敢造次,三年的时间,有些顽皮的孩子长大了,他们或许一个个都只有十二三岁,但艰困的环境让这些流着狼血液的男儿提早成长茁壮,为远行的父兄担负起保卫家园的责任。
偶尔,有信差送来前线的家书,全族的人都争着看,收到家书的女人们一个个哭红了眼,既安慰又心碎,转过身却还是只能擦干泪,继续下田干活儿,等着她们的男人回来。
那样的家书很少,三年来也只有两三封,没收到时大家心里头吊着悬着,女人们开始勤到神塔求巫女为她们的男人祈求平安。
其实一封信能送回来,已经非常难得了。信差要越过千山万水将信送达,也是得冒生命危险。
妲娃没收过纳兰的家书,但她不死心,除了托人送信以外,当她知道狼城会为前线战士运送补给时,便自愿在空闲时缝制冬衣,北方天气酷寒,一般士兵都只有简单的棉袄能御寒,纳兰当初离开时带了一件毛裘,已经很旧了……
族里的女人告诉妲娃,她这么用心忙碌,又怎么确定衣服一定能送到纳兰手上呢?一封家书要送到亲人手上都千难万难了,更何况是一件冬衣?
妲娃却淡淡地说,那些前线的士兵,家里都有个女人在等他回去吧?也许是他的妻子,也许是他的母亲,她的衣服未必送到纳兰手上也不打紧,总归是有个人收到了,她祈祷纳兰也能够收到一个陌生女人为她的男人在深夜里,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冬衣。
这天底下,一定也会有个女人同她一样的想法。
后来,族里的女人一个个也开始在田务家事之余缝起了冬衣,深夜里那一户户少了男人作依靠的屋檐下,逐一点起了一盏小灯,灯前有绵长的思念为线,殷殷的期盼为针,织就无数破碎的团圆梦。
第五年秋天,妲娃收到一个木娃娃。很简陋的刀工,只能依稀辨认出是个男娃娃的模样,因为战地里能使用的工具也不多。
然而收到了木娃娃,她才想起,她从不记得纳兰曾经看书写字,当年族里要跟他签木工订单,他也都回绝了,只以口头承诺作交易。
也许纳兰根本就不识字……
仲秋。
山桃树叶一片片地落叶归根。那是战争开始后的第八年,也是收到捷报后的第一年,村里的男人陆陆续续回来了,一些等待有了结果的女人终于展露欢颜,有的男人顺道把噩耗和族人临终托付的遗物带了回来,但那些等待了多年的女人哪里肯相信?她们宁可相信丈夫只是迟归了。
当然也有人不想等了,七年的物换星移,有些男人回了家,才发现自己的女人老早就跑掉了,这年的山城,几家欢喜几家愁。
“我那时还有看到纳兰啊!听说他早早就回来了……”一个曾与纳兰同营的族人道。
恐怕是遇上了劫匪吧……怎么会这样呢?明明这些年都在刀口上挣扎着活过来了啊!从族人们欲言又止的神情里,妲娃看出了更多的同情与善意的沉默。
他一定会回来的!纳兰答应过她了,不是吗?族里没有一个人亲眼看见他的尸首,没有一个人亲眼看见他死在敌人刀下,他一定还活着,只是可能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山坡上那棵白山桃树下,开始经常停立着妲娃凝望远方的身影,没有人敢去劝她别再等待。
又过了一年,该等到的都等到了,等不到的也认命了,有的就这么守了寡,专心把孩子拉拔大,有的在长辈或媒婆的牵线下改嫁——死了男人的和跑了女人的,也是美事一桩;也有的嫁到了他方,总之人们开始用自己强韧的生命力修补战争后的创伤。
大巫女的时日无多了,这个仲秋是最后期限。
“吉雅的堂哥特木尔,我看这孩子还可以,皮相也比纳兰俊多了,族长有意为他续弦,特木尔也来跟我表明过,想问问你的意思……”
特木尔和妲娃是青梅竹马,只是当年特木尔因为家族的关系娶了六帐长老之一的孙女,偏偏那个女孩身子差,根本挨不过没有男人依靠的日子,战争开打的前几年就去世了。
“我想在今年完成神授仪式。”妲娃淡淡地应道,垂着眼,语气和神情都平静无波。
战争开始的头几年,大巫女一直以为妲娃会以泪洗面。她是看着妲娃长大的,这丫头从小就心软又耐不住一点悲伤,一只小鸟死了也能偷偷哭红眼,不敢让她知道,自个儿躲到山上去把小鸟埋了。但是妲娃却没有哭,甚至越来越少把悲伤表现在脸上,她本以为妲娃是偷偷躲起来一个人掉眼泪,可又从未见到妲娃眼眶红。
在等待的日子里,是妲娃率先开始帮忙缝制冬衣,也是妲娃陪着苏布德一户户拜访那些要男孩放弃上学堂、回家帮忙牧羊与耕田的族人,说服他们让孩子们在中午后回学堂上课。她更曾坚定地保护铁匠的独子,一边与那些前来山城撒野的流氓周旋,一边偷偷请人连夜向狼城求救。那次狼城祭出了杀鸡儆猴的手段,那几个围捕男童领赏金的流氓被斩首挂在城外示众。
她越来越有一个受人敬重的神塔巫女该有的样子。
大巫女在心里叹息,想起当年纳兰的请求。那时她说的不屑,想不到现在看着妲娃,自己竟然也心生不忍,不忍她将青春年华就此埋葬。
九年。如果他们当年成亲,孩子都很大了吧!
“何必呢?日子总是要过下去,路总是要走下去。”
“如果没有遇见纳兰,其实我十八岁那年就会完成神授仪式,一辈子待在神塔了吧。”妲娃回道。
大巫女无话可反驳了。
“若是您问我,是不是还抱持着希望,我不会说谎。”妲娃说,“我还是想等他,只是并不一定要等到他娶我,能不能成为夫妻已经不重要了。”她眨了眨眼,大巫女看见她眼里的水光一闪即逝。
她怎么会以为妲娃没哭过呢?
哭泣,不一定要流泪啊!
“纳兰他只有一个人。”一直只有一个人啊……“如果我不等他,这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人守在他的‘家’,等他平安归来了。”
那年仲秋的最后一天,大巫女亲自为妲娃举行了神授仪式,妲娃成为神塔的第四任主人。
季秋。山坡上那株白山桃,形销骨立,竟然显得有那么一点自怜。
大巫女像算准了自己的大限,交代完神塔所有的工作后,在清晨时静静地过世了,神塔将关闭一季发丧,这期间妲娃就在山坡上的房子里为族人看病。
天色不早了,今天看诊的人不多,妲娃决定趁天黑前上山神庙一趟。虽然身为神塔主人的她不需要亲自打理山神庙,但有时她还是会自己动手。
也许,她自个儿也没发现,她总在那些有她和纳兰回忆之处流连不去,或许是偷偷在期待纳兰说不定悄悄回来了,只是想给她一个惊喜罢了。
眼泪太多,反而没空哭泣;心痛多了,反而感觉不到疼痛。没表现出来的期待或许太天真也太可笑,但她已经无暇自怜。
妲娃走近山神庙时,泥地和枯叶上赫然出现斑斑血迹,一路拖曳到山神庙所在的树洞里,她的心跳霎时跳快了一拍,立刻不顾一切地冲向树洞——那是多么莽撞又危险的举动!洞里也许是个被官兵追捕的逃犯,也许是头受伤的猛兽,然而她却因为一股巨大的期待而突然疯狂了,根本管不了自己的安危。
一声低狺让妲娃的理智回笼,她猛地在洞口停下脚步,幽暗的洞内,一对属于野兽的双眼直直地盯着她。
她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那金色的、充满野性的狼眼,让她像中了咒,无法发出声音求救,也无法转身逃开。
恐惧让她忘了期待落空的失落感。
洞内的狼缓缓走向妲娃,她在极度惊恐中竟然渐渐地冷静下来。
夕阳就要完全被林烟遮蔽,妲娃却在那一片金色余晖中,看见这匹狼的白色毛皮隐隐地泛着银白光芒。
传说中,有着黄金之眼的白狼,是山神的化身。
妲娃一直不相信这个传说,别说金色的眼睛,她连白色的狼都没看过,可是如今她眼前却出现一匹全身雪白的狼,而且白狼一双金色的眼始终看着她,举步朝她走来时,有一点儿蹒跚颠簸。
妲娃不由自主地蹲下身。
这匹狼受伤了,地上的血迹是它的。
也许它真的是山神化身,否则怎么会在受伤后出现在山神庙里呢?
妲娃已经很久不曾这么紧张了,她外表仍旧镇定地跪坐在白狼跟前,“请让我为你医治伤口。”如果是山神,应该听得懂她的话吧?妲娃忐忑地想,山神会出现在这里,想必是需要她为它治疗伤口。
当然,若这匹白狼不是山神,大不了她就葬身狼腹。虽然随后她想到自己这么轻生,未免太不负责任了,神塔需要她,族人需要她,还有纳兰……
白狼缓缓欺近她,近到它的前肢都已经抵着她的膝盖了!妲娃感觉心脏快跳出喉咙,不由得紧闭眼,心里开始后悔自己这些毫无道理的举动。
纳兰,对不起,我……咦?
妲娃感觉大腿被一股重量压着,脸颊上接着滑过柔软湿热的触感,她怯怯地睁开眼,心脏差点停摆地发现白狼的鼻尖与她只有一息之隔,而它的前脚踩在她大腿上,正一边舔她的脸,一边……
一边摇尾巴!
“……”她没看错吧?妲娃愣住,白狼依然“开心”地舔着她的脸。如果狼也是以摇尾巴来表示自己很高兴的话,那么这匹白狼应该是很开心很开心,因为它不只摇尾巴摇得很卖力,连她的脸都沾满它的口水了!
她是不怕狗啦,但这是怎么回事?
呃,她忘了,这是匹狼、
妲娃不敢乱动,只能乖乖地让这匹白狼舔到高兴为止。接着也许是累了,它停下舔吻的动作,慢慢趴在她大腿上喘息。
妲娃这才看到它的腿还在流血,那些血也把她的裙子染红了。
她忍不住惊呼,当下管不了其他,直接接下发带替它止血,“我得下山拿草药上来替你上药才行!”她试着挪动身体,白狼没有为难她,只是在她转身离开时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你留在这里吧!你伤得太重了。”她又抱不动它。
但白狼只是看着她,尾巴继续缓慢地左右摇摆,这回连耳朵都服贴着,用一种无辜的眼神看着她。
她记得苏布德家的大黄狗乌恩,每次看着苏布德那可爱的小侄女哈斯时,就是这副模样。苏布德说老狗乌恩最疼爱哈斯了,当然有时苏布德拿肉骨头给乌恩时,那条大黄狗也是如此。
这匹白狼该不会是肚子饿了吧?
但如果它肚子饿,她应该早就被它撕咬入腹了,难道说其实这匹狼有人饲养,所以才不会攻击人?
妲娃拿硬要跟着她的白狼没辙,只能放慢脚步,好让一跛一跛的白狼跟上她。
她带它回山坡上的小屋,没察觉白狼在看到小屋时,脚步停顿了一下。
小木屋非常干净整齐,和多年前它的男主人出征前没什么太大不同。一把弓和一袋箭挂在墙上,屋里摆设了男主人亲自打造的桌椅矮柜,庭院里种了许多草药,外廊上也放了些白天摊开来晒的药材。侧厅柜子里满满的都是医术,看样子偶尔还有人来求诊,桌上则有纸笔和刚开的药方及注解。
大厅另一侧的小厅有个工作台,上头摆放着木工工具,看样子许久不曾被使用了,却也整整齐齐,地面和桌面都相当干净,好像有人天天吧这儿打理得好好的,等候着主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