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离开“鸣琴会”的伏怀风,戴上斗笠刻意压低俊颜,在人来人往的市集上沿着街边漫步,准备行至县城驿站与方才先行回去的随侍总管会合后再回京。
半年一次的鸣琴会,原是大齐边境崔县里头风雅文人闲暇无事抚琴吟诗的小场合,却因会中出了个“琴仙”欧阳望而闻名。
此曲只应天上有,仙曲必定显神通
传闻欧阳望一曲《天下无双华》,让久病的贵妃娘娘从昏睡中苏醒,教大齐王赞誉为琴仙入世,仙曲竟能救命,并亲自将欧阳望迎人乐府奉为首座,从此荣华富贵加身。
鸣琴会就此成为众人趋之若鹜的竞宴。赴宴者若非琴瑟笛箫能手,亦是通晓诗歌曲赋的名家;就连一旁听众也不乏富豪士绅,让原本彼此切磋的交流变成了争夺胜负的十天比试,期间还有乐器与乐谱的竞价买卖,愈来愈流于世侩。
不论朝政多忙,热爱音律的伏怀风总会抽空微服赶赴鸣琴会,一睹天下乐手较劲。
这日午后,他听至中途便摇首离席,只从场外兜售杂货的褴褛老人手中买了一本乏人问津的缺页琴谱;却从那时起,有道碧绿身影一再闯人他视界中。
约莫一炷香时间内,他脚步或快或慢,偶尔取道暗巷,最后突然伫足一隅,猛一回头,锐眸微眯——
确定了五十尺外那名忽然旋身低头伪装成正在买面茶的青衣小姑娘,就是跟踪他的人。
每当他往后寻找那热切目光的来源,她都恰巧垂首在摊位上拣选物件;几次他凝看得久些,她总会不安地抬头寻向他,待惊觉两人四目对上时又仓皇撇开脸。
打他出了鸣琴会后,那双熠熠生辉的水亮大眼就一直没离开过他。
他唇边浮起一抹饶富兴味的笑。
到底是哪来的拙劣小傻瓜,既无阴狠戻气,青涩年纪又不像刺客,为何盯上我?这么畏缩顾忌,要等她动手得等到何时?
此时前头恰好一列嫁娶花轿正要通过,伏怀风自然跟着人群纷纷退避。
当所有人挤成一团时,他发现有个柔软丰盈的娇小身躯贴上了他背后,一只粉嫩青葱悄悄探进了他胸前微翻的衣襟里。
“光天化日下如此盛情当街示爱,鄙人承受不起,姑娘。”
他不曾多瞧一眼,眸光依旧望着前方热闹,大掌却牢实擒住那纤细皓腕紧按胸膛,再略一使劲将她拽至身侧。
在大齐,女子外出需得戴上面纱,唯有夫婿才能见着真面目,这是规矩,以示女子对夫婿的爱意无二,就连丫鬟侍女也不例外;因此,就算伏怀风与她面对面,他也只知道她是名戴着淡绿面纱的娇小姑娘。
“谁、谁跟你示爱了!”岑先丽恼地连忙想抽手,却发现挣不出他捉握。
她的屡屡动作,即刻引来一旁几道目光,为免过于教人注意,她只得不甘愿地停手。
晶亮乌瞳瞠瞪着这身形高大的年轻男子,可才一眼她便怔住,蓦然明了为何他会将她想成是不知羞的缠人姑娘了。
想来这人一定时常被如此骚扰吧……
方才她便察觉到他始终刻意压低脸庞,此刻才恍悟他必是为了掩藏那能让仙人大动凡心的英挺样貌。
剑眉斜飞入鬓,寒星般的双眸深邃惑人,傲然玉面秀如冷月,周身贵气光芒远胜烈阳,若此刻摘下那顶斗笠,肯定会有一群姑娘疯狂挤破头,就为一睹他的俊美无俦,哪还容得他悠然上街听琴买谱呢。
她双颊倏染两朵红霞,教他握着的小手莫名发烫。“你……公子请快放手。”
“不放。你若非对我示爱,那么往个男人身上这么挠搔,肯定是贼偷儿。”
那说话口气明明极是云淡风轻,其中含意却吓坏了她。
“若是贼,便得送官治罪。手脚不干净的女子,大概会被挑去手筋吧。”大齐国对女子的礼教束缚极是严苛,即使罪名相同,女子刑罚却远较男子重上数倍。
“我、我并非真的要偷……”
“或许你得给我个像样的解释。走。”
“公子公子!求你别别别伤了我的手!我全听你的、听你的就是了!”她想趁其不备逃跑,他却愈捉愈牢,她一吃疼,只好认命讨饶。
他拖着她穿过熙嚷人群,来到不远处的琴神庙,拣了个不惹眼的角落小布垫要她跪坐,和一旁的虔诚香客并排,倒也不显突兀。
大齐子民皆知,古时有名流浪琴师途经久旱的崔县,横遭饥民打劫,却仁心地用琴音感化了那群人,使其悔悟;而他当场的一曲《龙神赋》,更打动了神灵,曲未完,便获降七日甘霖,解救了无数崔县百姓;于是人们建庙祭祀,从此习琴在地方上蔚为风气。
崔县人对此庙无不心怀敬畏,甚至有传言,若敢不敬,便会遭天雷劈断双手。
伏怀风居高临下地抱胸站定,剑眉一挑,好整以暇等着她开口。
“当着神明面前,我姑且听你说。”
“我……”岑先丽不安地咽了咽唾沫。师傅每次罚她,也是押她来琴神庙忏悔。她望着庙中抱琴的神像,怯怯应了:“我只是想用借的……借一下子。”
“借?你我素昧平生,你要怎么还?”
“我听见公子和友人分别时说了……要去驿馆先歇着,明日一早才出发……”
他微讶地略略扬眉。她竟能在五十尺外听见他的碎语?这姑娘的耳力……
“所以我想,等我通宵默完那本谱再奉还也不迟。我会说是捡来的,特地送还公子。我发誓、我只是想瞧个几眼,绝无意占为己有。”
“偷荷包我还信,你竟说是为了琴谱?这本缺页旧谱,我是可怜那老爷子才买下的,而你——”
“我先前翻了翻觉得喜欢,打算要买,返家取五百钱,结果偏遭公子抢先一步。”她满腹委屈地瞅了他几眼,彷佛全是他的错。
“你说看上这谱,通宵默得下来整本?好,既然你看过,那……现在要你哼上几节应是不难。若你不能证明所言属实,我立刻将你送官法办。”
“千万不要!我、我哼就是。”她仓皇答应,腼腆地清了清嗓。
一道出人意料的温婉嗓音从那眼带淘气的姑娘唇里盈盈逸出。
清柔、稳健、滑顺,若伴以琴音,极是合韵。如此好歌喉,假以时日……伏怀风不免有些赞赏地微微勾唇,随即敛下,冷道:“……前头听来有些刁钻不讨喜,作曲之人应是心性倨傲自恃甚高。这种没人要买的曲儿你还那么欣赏?”欣赏到冒险去偷?
“那是你不懂。从第二节开始可厉害了……应该吧。”她不服气自己喜爱的谱竟让人随意批评,立刻直起腰反驳,但随即心虚地垂下脸。
“后头老爷子不给看了……我极想知道后头内容。它并非常见曲子,错过这次,也不知能否找到相同抄本。公子看来贵气,我实在不敢开口说要买谱……”
她大礼一拜,坦荡认错:“我一时心急,冒犯了公子。对不住!”
伏怀风随手翻了翻谱,似乎颇不以为然,口气听来淡漠,可唇角却隐约掠过笑意。
“嗯,经你一说,后头确实不算差。这曲子我没听别人奏过,像是哪个新手自己谱的,并非名家之作,说不定……天底下只有这一本。”
她猛然起身咧嘴一笑,像是找到同好,忘形地以手肘顶了顶他。“就是就是!我没说错吧!这曲独特,后头一定更好听。那公子您是否愿意——”
“既然这么特别罕见,我何不自己留着,有什么理由要让给你?”
“这谱缺了页,反正公子只是一时兴起,不过花了五百钱,我、我愿意加倍买回。”她连忙掏出荷包,紧握在手中掂了下。刚好一两。买布缝冬衣就先搁着吧。
她虽是琴师世家的侍琴丫鬟,但一回花掉个把月的薪饷还是让她有点心疼。
看她捏得死紧,他不免漾开一笑。“姑娘,不是五百钱,是五两银。我给了老爷子五两。你若加倍是十两,那还有商量余地。”
岑先丽瞬间倒抽了口气。还以为这位公子很好心……毕竟那位老爷子在门口兜售许久,每个人都带着厌恶目光打旁边匆匆绕过,只有这位公子伸出援手。
难道是因为她使坏在先,所以公子才迟迟不肯点头?唉,果然歹事做不得。
她低声下气试探:“我身上就一两。不然……够不够让我再瞧上一眼?现在给不起的,改日我还你十倍百倍。我将来想当琴师,等有朝一日能自立门户,一定如数还给公子。”
“我凭啥相信一名素昧平生的丫头?东西你拿了,我还取得回来吗?”
“公子看来身强体健,功夫应也不弱,我就算抢到东西就跑,也翻不出公子的手掌心不是?我就在这里读,公子尽管盯着,我绝不逃跑。”
一咬牙,岑先丽燃起最后的希望,挺起胸脯一拍,豪迈保证:“公子呢,就当交个朋友,等我将来成为天下第一,必定分文不取为公子奏琴。”
伏怀风没接口,突然负手往外头踱了几步,在庙门口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
“……琴神好像睡了,怎么还不来道天雷劈一劈这口出狂言的自大丫头?”
“我没说谎,话也不是我瞎掰的,是师傅要收我为徒前说的。你不信我?不然……我就以我师傅之名起誓。要是我敢偷走东西,这辈子就再不能奏琴。”
他挑眉,不置可否。“……不懂规矩。一般是用爷爷之名起誓的。你敢报上你师傅的名字?”
“说了你一定又不信。”她扁了扁嘴,送他一记白眼,细声道:“我师傅……是琴仙欧阳望。他说我能,我就应该能办到,只是也许要等十五、或者三十……四十年吧。”
她原是趁姑娘琴课结束后的深夜,跟着留宿的欧阳先生学琴,前后时间原就不长,加上最近她太热中找寻新曲,疏于指法练习,这让师傅挺不高兴的。
“呵,我确实不信。琴仙不收弟子,连当朝皇子求他收为徒也没答应,姑娘谎话愈扯愈不像样。罢!荷包给你,今后别作贼,就为几锭银子废去双手岂不可惜。”
“谁要你荷包了!”她动气,傲性骤起,揉揉隐隐发疼的膝头,转身要走。“不信就算了,何需拐弯抹角侮辱人!”
见她放弃,他反而唤住她:“慢着!我想要这琴谱,不能随便让给你……但,若你想瞧瞧的话,那么我给你一炷香时间,你能看多少是多少。要吗?”
“我要我要!”她猛回头,像早忘了方才的不悦,双眸宛如碧湖漾波光。
很好。他等着看戏。
“不过,一两换一炷香……而且你得跪着读——如何?”
他是存心想刁难她,可最后似乎刁难到自己了。
“……她腿不酸,我可饿了呢。”伏怀风吃着才从街上买来的藤花包子,看着她一步也没离开原处,不免摇头苦笑。
方才曾劝她换个姿势,她却恍若未闻。
两个时辰前,小丫头毫不犹豫地双膝落地,一跪直到入暮。
他没再扰她,只陪在一旁任她宝贝地看着琴谱抿唇而笑,专注眼神恍若燃着熊熊篝火,照亮她脑中另一个深不见底、旁人无法窥见的世界。
她虽不曾移动半步,但手指却不停在腰侧拨弄,彷佛真有一把无形的琴任她轻揉慢捻;奏到激昂处,从翻飞的衣袖缝隙中,他瞧见她皓腕上系着一条缀玉红绳。
蓝中带青的两枚薄透澄澈水玉,教伏怀风一时怔愕。
那是玉拨子!一般奏琴仅以指尖指甲拨刺,不用拨子。
但少数人或奏独特曲子时会使用拨子。拨子有金银桐檀贝等多种材质,其中用龙鳞玉的极少,他只识得几人,而那些人……全让琴仙指导过琴技。
回想过去琴仙奏琴的那一幕幕,确实是使用罕见的水色龙鳞玉,正是她腕上那一副。不会错,他曾经很想要的;不过当时琴仙不肯给。
他合上眼,俊俏脸庞浮现了晨曦般的明朗灿笑。前年欧阳先生说要培肓传人而辞官退宫,他还正担心先生安危,原来是回这里了。这小妮子难道正是……
打从母后病逝、父王卧病在床后,伏怀风已许久许久不曾遇过这么令人心荡神驰的新鲜事了。瞧她戴着粗布面纱,应非富贵出身,不知是哪儿人氏……
要遣人打探她是谁吗?
直到远方暮鼓声传来,岑先丽这才倏地惊醒。
“天黑了?糟!我看多久了?公子,对不住,我——”才要起身,却因为双脚酸麻而站立不稳,眼看就要倾倒。
“当心!”一旁倚墙的伏怀风箭步踩前、健臂一攫,自后头稳稳揽住她纤腰。
她吓醒了。没默完谱虽可惜,但方才约定一炷香一两银,这下她赔不起啦!
“对不住,耽误了公子,呃……欠你的银两,我——”话未完,她忙掏出仅有的财产要递过,却听见自己腹间传来咕噜声,教她两颊尴尬染红。
“要吃点东西吗?我方才买多吃撑了,不如你帮我解决,省得我麻烦。”
“不行,我还欠你银两呢,怎能再让公子费心。”她想推拒,身子却摇晃着倚向他宽阔浑厚的胸膛,敏感察觉他身上的热意,顿时让她手足无措。
还好此时香客早已散去,否则这么偎着陌生男子,定会让人丢石头大骂不知羞。
“因谱结缘,无需介意。”他将藤花包子连同她递来的绣荷包不由分说地塞进她软绵小手里,接触瞬间,察觉她指尖上厚茧,他轻笑出声。
“你如此认真,你师傅必定非常欣慰。盗谱的事我就不追究了,但你得应允我三事。”
迎上她困惑眼神,他不疾不徐地开出条件:“第一,别让那双手有丝毫损伤。
当贼偷儿的行径绝不能再犯,不是每个人都同我一样好商量。”
她点头如捣蒜。“公子,没有下次。我发誓。”
“第二,永远别随意透露你师傅是谁。因为……天才易招忌。”伏怀风俊雅面容不免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淡。
岑先丽噗嗤笑了出来。“公子和我师傅很像呢!这话师傅也常提。放心放心,从来也没人问过我,公子是我唯一说过的人,以后我不对别人提起便是。那,第三呢?”
“第三,关于你欠我十两买谱的银子……”伏怀风故意停下话,看着她笑脸怔凝,这才缓道:“我清楚你还不起。算了,拿别的来抵吧。”
“买谱?”她美眸圆睁,以为听错。“公子要给我琴谱?为什么?”
“你没默完不是吗?我让给你。”他放开她虚软身子,托起她不再闪避的小脸。
“别以为能平白获得。哪天你成为天下第一琴师,必得还我一首天下无双的曲子,教那曲子只为我一人弹。不过,我没那么容易让你随便打混蒙过去,届时弹不出来,我就砸掉你天下第一的招牌。”
“你信我?”除了师傅,他是第一个信她能办到的人。
打从幸运拜师以来,连她自己都不大信了,他怎么会信呢?她将琴谱紧紧按压着,任心头暖流涌上,一时无言。“这种约定……公子或许吃亏了呢。”
“怎么?办不到就算了。”
他退开一步,大剌剌地朝她伸手。“东西还来。”
“我会练好的。”岑先丽感激追问:“那……敢问公子大名?有朝一日,等我成为琴师,定会亲自拜访——”
“不,留点惊喜,什么都别说。”他合眸轻笑,潇洒转身,摆了摆手。“真有那么一天,你若成为天下第一琴师,我自然能听闻你大名,找上门要你履约。”
“公子!等——”她想追上,却意外他脚程神速,一眨眼即消失无踪。
岑先丽只能惆怅地紧按着琴谱,咬着那看来寻常的藤花包子。
往常总觉得极为清淡的滋味……今日尝来却格外不同,多了三分香、七分甜。
“等我成为琴师……藤花公子便会出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