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静夜,无星无月,便连鸟叫虫鸣也无一声,原就人气不盛的禁宫中,冷清寂寥;早先王上已传旨过来吩咐过他今日事务繁忙,留在御书房偏殿歇下不进后宫,是以宫女们早早便将灯火熄了大半。新帝勤俭,内宫自然也严令遵守规矩。
一道娇小身影撩着长裙,小心翼翼地在长廊阴影掩护下穿梭其间,自后宫中最深处的重华宫开始,趁着未到午时落锁之前,她避开巡守的侍卫们,悄悄闯过一道道宫门,终于来到了皇宫西侧角门前。
她穿着朴素,是宫中最末等的宫女服制。她只拎了个小小包袱,由于一路急急奔来,此时竟有些喘不过气,只得靠着廊柱略为歇息。
她向平素与她交好的膳房大娘打探过了,这里守门的两名侍卫年事已高,在半夜站岗之时只要一打起盹,便是十头牛闯来也不会惊醒。
直到气息平复,想着不能再拖延下去,她依依不舍的目光最后还是望向了身后御书房的方向,隔着重重宫墙,眼角轻泛着无法掩抑的泪光。
身侧双手几次握拳,紧了又放,放了又握,岑先丽最后将手轻轻放在微微隆起的小腹间。
如果只有她一人,无论天下人如何交相指责,只要阿藤还想要她留下,她便一步也绝不再退缩,多少阴谋暗算她都无畏无惧;可是……这次她不能冒险。
她承诺过他,若再有一次,这一次,是为了他,她拚了命也会护住他的血脉。
他渴望着的孩子,唯一能证明他与她之间永远无法断开的那道羁绊。
而留在宫中是不可能安稳保住的,至少现在不行。他的权势未稳,不能让他再为她劳心伤神。殷监不远,她绝不允许自己再成为他的负担。
“……孩儿,不管这世上有多少人不要你,可是你爹要你,娘也要你,所以咱们不能留在爹身边让他心烦了,乖乖的,娘带你走。”
她抹去滑落嫣颊的晶莹水珠,紧抿轻颤的唇瓣,吞下了多少苦涩的难以割舍,傻气地将头仰起,彷佛这样仰得愈高,泪便不会再轻易落下……
最后,她端正了姿势,对着想像中正在书房的他轻绽一笑,像是要在他眼中留下最美的模样,悄然说道:“相公……谢谢你这些年愿意惦记着咱们的约定,纵使眼前我无法成为天下第一的琴师,一生再不相伴,我也不会舍弃琴艺;有你给我的谱,有朝一日……”发觉她再厚颜也说不出接下来的话,岑先丽默然顿下,决意往前迈开脚步。
才悄悄地走了几步,却意外发现角门前的侍卫不见踪影,正准备跨出宫门那道槛,一道髙大人影横身而过,挡住她去路。
“丽嫂嫂,此时不宜孤身赶路,会有危险的。”
她难堪地吞吐说了:“海宁王爷……我、你知道的,答应我,这事千万别让阿藤发现,他定会十分难受,我不要他再为我心痛了,他不知道才好……求你了。”
“所以,明知我会难受,你……还是要走吗?”
她身后传来那教她万般思念、却惊惧得不敢回头的熟悉醇音,瞬间,岑先丽无语泪已崩。她舍不得他、舍不得他,就是害怕他的挽留教她心意动摇。
可是若再失去第二个孩子,她与他势必都没法再承受了。
他是护国皇子,为了护住大齐,尽忠职守做了多少事,若让他最后因此恨起了这个国家,不顾一切失去理智……她不忍心见着他为她如此发狂堕落。
明知他向她一步步靠近,就在她转身便能触及之处,她却只能将交握在身前的十指握得死紧,闭上眼眸,没有回头,声音抖得有若风中残烛,几不可闻见。
她终究说出了这些日子以来,她准备了无数次、却始终下不了决心亲口告诉他的字句。“阿藤……你我都知道,如今,你是大齐王上,而我……只是个废了手的琴师。”而后她再也无力开口说出要主动离开的残忍话语。
“你怨我太软弱,无法护住你吗?”
“不,阿藤,这不是软弱,是仁德。我不曾怨过你。你若不是如此性格,就不是我如此倾心的德昌王伏怀风了。”
“丽儿,我出不了这宫门。”他有必须完成的道义与责任。终究辜负了她。
“我知道你走不了,你不能对不住你六哥。我……没有要怪你。”
“我却宁愿你怪我。”他再忍不住她始终背对着他,猛地伸手一把将她扳过卷人怀中。“为何……还不怨不恨不肯怪我?”那样她要狠心离去不是容易许多?
“阿藤,我——”天下间她最爱的人是他,如何能恨?
“丽儿!”他收拢双臂,使尽力气像是要将她揉进骨血里,彷佛这么用力地搂住她便能阻止分离的到来,而后轻啮着她的柔嫩耳朵,定定告诉她:
“记住,不是你要走,而是你、你依旧是我的眼睛,你代我去四处看这个天下。”
她太爱他,宁愿在宫中一天天失去生命的光芒也不对他开口,最后还打算默默消失,他还能如何呢?够了,由他来说吧,由他来切断吧,由他……成全她。
“我送你出宫,自由离去,往后随心所欲吧。”哽咽着喉音,逐字允她。
“阿藤!”她轻颤的双手往上扶住他颈项,忍不住牢牢攀紧这最后一次。
“知道吗?我很想带你走,哪怕不是名山丽水,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都能甘之如饴;可是丽儿……六王兄代我负伤险些送命,他将这个大齐托付给我,我现在不能辜负他。”他以手轻抚她柔顺乌发,轻嗅着她身上沾染了桐木的清香,努力将她一切的一切刻印在心上。
“然后,你要相信我,假以时日,这次我一定会再追上你。丽儿,等我。”
“阿藤、阿藤,我等你,不管几年,我都等你。等你有一天尽完你的责任,我们一起回到青山绿水间,夜月下听虫声鸟鸣……等你与我再舞一曲。”
“好。我们……再舞一曲。”犹带几分不甘心的痛楚叹息;自她人宫之后,他有多久未见她如此灿烂、毫不委屈的笑容了?
最后,为了保住她的性命,为了让她能不失去那样明媚的笑容,他就算再不想放手,也得放开她。
有他这一言,她再无遗憾。与他双眸相凝看,却是水雾蒙胧得看不清眼前景物。她点头转身,走向他为她敞开的最后一扇门。
曲终,人散,终须一别。她带着秘密,踏过那道今生不会再回头跨过的门槛。
伏怀风望着那纤柔的身影消失在视界中,许久许久,目光依然舍不得移开。
“七哥,你真就这么故她走?”
“向阳,为了让她留在我身边,我其实能心狠;可是她不愿意我成了那样的人,若我真这么做,就算是留住了她的人,只怕她的心早晚也会受不住自责。继续待在宫中,她……断无生路。”
旁人不逼她,她也无法原谅她自己的。她的善良,她的心软,他都看在眼里;所以,最后还能护她周全的方法,便是放她离去。
伏怀风握紧拳,逼自己不再往前、不再留恋,旋身回头走回宫内。“想要她性命的人何其多,我这里不能派人跟着她,否则她的行踪难保不会泄露。我能为她做的,便是抹去她曾经存在在这里的一切痕迹,你那里……准备好了吗?”
“是,七哥……丽姬夫人,今夜子时暴毙宫中。”
“那,十一弟,再帮我最后一次。帮我尽完皇子之责,让天下无事那一日尽早到来。”
一别三年有余。
听到王上病危的消息,人远在千里之外的岑先丽雇了车,便让车夫马不停蹄地日夜兼程赶回京城。
“你等我。届时再没扰人纷争,我们离开大齐京城远走天涯,我再不是王爷,你也不是丫鬟。我摆一席敬天地,席上只有一对喜烛、一壶酒、一碟菜,我为你弹一曲当聘礼,你应和我一曲允进我家门。我们就作一对琴师夫妻,相伴一生一世。”
“你要相信我,假以时日,这次我一定会再追上你。丽儿,等我。”
“我们……再舞一曲。”
她还清楚记得他坚定的一字一句;离开内宫之时,他信誓旦旦终会再聚,却在她还没进京之前,就身不由己地背弃了那道誓言。
刚进入王上领内直辖中十州边界,她便从在围着皇榜骚动的路边人群中听闻“王上驾崩”四字。
如遭雷击,她脑中一片空白,惊得瞬间瘫软了身子,就这样跌坐在路旁,胸臆间像是少了一大块东西,空空荡荡的,心跳不复存。
为何……她会决定离开他呢?
“阿藤,阿藤……相公!”怎会事到如今才发觉自己铸下大错。她在他最需要她的时候竟狠心地离开他;明知他不喜宫廷诸事,却得被困死宫中,而她居然没能支持着他……
“对不住,是我、是我没有等你……对不住……阿藤……”
她早已泪流满面,四肢百骸疼得发颤,娇躯冰寒得像有无数冬雪掠刮,极冷,极痛。
背弃誓言的从来不是他,而是她!
第一次,她为他放弃了孩子,所以这一次,她无论如何都想要为他保住这个孩子,可是这样一来,却非得离他而去……是她没能完成与他相守的誓言。
“呜呜呜……对不住……阿藤……我错了,我后悔了……”
她再也没有往前的力气,任凭街上多少人来来去去,她却只觉眼前一片黑,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了……
大齐新帝伏怀风在敉平动乱而登基的第四年,即因国事繁重而日趋病重,驾崩之后,举国哀悼,万千百姓自愿为年轻早逝的王上服孝百日;送魂归天时,自皇宫至皇陵一路民众皆缟素跪地痛哭不已。
祭仪结束之后的一个月,岑先丽来到了京郊的小镇。她平日以教琴、修琴维生,在这里落脚一阵子,倒也不成问题。
她背着琴,牵着身侧小小的一双手。“走吧,待风,咱们去替你爹上个香。”
“娘……镇上没有坟。”待风皱了皱小鼻子,将小小的脸往上仰起的表情,充满傲气。
“远远的那座小山便是了。”
“那是皇陵吧?”才三岁,可伏待风说话的口气却像是个小大人模样。娘亲太过娇柔天真,所以,他一直有要保护娘亲的自觉。
“当初……他身边有太多人不愿意我为他留下骨血,是我自私,为了保护你而舍弃了你爹……走吧,咱们去让你爹好好看看你。”
“我爹……是死去的王上?”讲话十足不知天高地厚,个性与他娘亲不大像。
伏待风歪着头。记得自他有印象以来,有时会有个像花妖一样美、一样来去无踪的叔叔会出现在他身边跟他玩,最近还带了个美丽的花仙过来一起玩。记得叔叔和婶婶好像不是这么跟他说的呀!
他们说爹爹他……
“待风,小声些。”从进了中十州后,她始终觉得身边有人在窥看着她,希望只是她多心才好。
岑先丽拉着孩子往前慢慢走,经过了路旁的一处大户人家,敞开的大门外站着规规矩矩的家丁门房;才要通过,却因听到了一缕极细微却教她十分怀念的琴音而陡然停下脚步,甚至因过于震惊而教她打从心底颤栗起来。
“是藤花曲……”
现在奏琴的那名琴师……便是让她与阿藤结缘的琴师,这么多年以来,其实她一直一直很想听完那首曲子的。
伸手摸向胸怀间那刻不离身的琴谱,即使墨迹早已糊成一片,可每当她闭上眼睛时,每一个手势每一个音,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娘,这曲子不是您最喜欢的藤花曲吗?”
“咦!夫人也是琴师吗?”门房似乎听到了这对母子间的对话,满脸堆笑地迎向前来。“这首曲子是我家主子初次谱曲,他从来得意得很,极欢迎知音进屋里切磋技艺呢。主子好客,夫人大可以放心请进。”
像是怕她介意,门房强调了一句:“大门随时敞开着,夫人从街边便可以看到大堂里头,光明正大,不用担心有损名声的。”
岑先丽怔愣了会儿,随即回神,苦涩轻笑地婉辞了来人的邀请。
伏待风扯扯娘亲衣袖。“娘,您不是最喜欢这首曲子吗?一直想知道那琴曲的末尾不是?怎么现在却不听了?”
她低垂下头,眼角微微泛红,喉间微哽,才几句话却数度说不出口。
“记得,我曾经承诺过你爹……若是你爹不在场,我不会与那琴师见面论曲的。我没法……再与他合舞一曲,我对他,什么承诺都没办到,如今我唯一能对你爹遵守的承诺只剩这一个了,所以,我宁愿……这一生永远不知道那最后的琴立日。”
“什么跟什么……”伏待风努努嘴,对于娘亲莫名其妙的顽固极为不解。不过他却知道娘亲此时难过极了,得想法子让她开心。
“没关系,娘,你不听,便由我来听也一样。只要听一次,我默出来弹给娘听。”伏待风扬起灿烂笑容,往前直奔,跑进那琴师府中,拦也拦不住。
厅里,藤花曲乍停。
“待风!”
最后,她在外头拚命向那门房低头道歉:“真是对不住,我家孩子过于顽劣,还请帮我找回他,我、我带着孩子立即离开,还请贵府主子别动怒。”
“哪儿话,夫人请进。听说夫人喜爱这首曲子,我家公子有请夫人一叙。您瞧,小公子在里头吃点心吃得挺开心的。”
岑先丽羞得抬不起头。“请代我谢过贵府主人大度,我、我接了孩子立刻就走。”
“我家公子极有诚意与夫人会面。还请夫人别再推辞。”
门房一摆手,仅只略略沉了声,那话语却顿时添了十足不容人推辞的威严,好似不仅仅是个寻常人家的门房。
“不、不可以。您不明白的,我已经对他失约太多,不可以连最后这点都做不到。”
“……抱月怀风,酌酒清歌,人生想望,不过如此。”恬淡带笑的醇音彷佛耳语般地低喃着,却轻易穿透大堂,传进从来听力极佳的岑先丽耳中。
低垂的脑袋僵直当场,双眸瞬间溢满了难以置信的星光。
“小傻瓜,你对这首曲子……对藤花曲,已经半分都不留恋了吗?”
她的脚步宛若着了魔似,让那道原以为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听见的熟稔声音给勾进了大堂里。
一身苍衣的俊挺琴师坐在厅堂中央,有一拨没一拨地轻抚着琴案上的乌桐琴,朝她扬了扬笑,若不是语带轻颤,恐怕还不易察觉他花了多大力气保持平静与她对视。
“我知道你一定会赶回来,不管身在多远,你一定会赶回来,如果你听闻了王上驾崩的消息。所以,我来迎接你了。”
“阿藤,你、你不觉得这么做太过狠心吗!”她按着唇瓣,美眸圆睁,紧紧瞪着来人,不住发抖,恍如在作梦般,一时既欢喜又恼极心痛。如果还在梦中,她宁愿就此不醒。
苍衣琴师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身旁正吃着点心的小童,对他附耳吩附了几句,又一扬手召人来将拍着手、乐不可支的孩子带到庭院里玩耍。
这才再次走向脸上早已满是泪珠的岑先丽,温暖如昔的指掌缓缓滑过她脸庞,替她一点一点抹去止不住的泪水。
“对不住,我来不及派人到你身边。当时若不趁着六哥带兵出征那空档赶着办,我怕那时无法成事。如此一来,总算绝了六哥的心思。往后,便能实现你我的约定了。”
他捧起她俏脸,略略哽着喉头,定定告诉她:“我来找我的琴师了。记得吗?你得还我一首天下无双的曲子,教那曲子就为我一人弹奏。我可不会让你简单蒙混过去的。”
岑先丽咬了咬唇,语带泣音,万分难堪的眸光直往下落。“已经不可能了,我的手受过重伤……这一辈子怕是不可能再当个琴师。”
“……我知道。但这并不表示你不能再弹奏。”他牵着她虚软的手,来到案前,搂着她仍在发颤的纤腰,就如同曾经多少次一起合奏的过去,将她紧紧护在怀中缓缓落了座。
“不管多慢,你还能按琴抚琴不是吗?就这一次,不再为你师傅,也不是为了你的主子,仅仅是为了我,弹奏这一次。”
她有些慌张地收了手。“伹……但这样会乱得……不成曲了啊!”
“什么曲子都不打紧,只要你愿意弹奏——在我心底,那就是天下无双。”
他说,她是他的天下无双。因着他这一句,宛若夏阳薰风过,将岑先丽存了多少年的自卑与自轻从此吹散。她……是他的天下无双。
“王上……”
“不再是了。”
“王爷……”
“更没有王爷了。有的,只有一个连明日温饱也没把握的乡野琴师。我……只求你不嫌弃我。”
“藤花……藤花公子……阿藤相公值得更好的归宿,不是我这样……这样的无用丫头……”
“怎么会是无用的丫头。”他拿起搁在案上的唯一一本琴谱,在她注视下,直往后慢慢翻到最后一面。
前头她都认得,这应该是孤本的藤花曲,所以……她错愕地看着他,想哭,更想笑。她一直不懂阿藤喜欢她的缘由,原来、原来竟是在那么早的时候吗?
他看着她一脸恍悟的模样,这才无比怀念地告诉她:“这首曲子,是我自幼习琴开始最先谱的曲。后来,我让人抄了一些,悄悄托人送到鸣琴会上兜售;不过,从没人欣赏过,大家都说它清高孤傲不讨喜。一年一年过去,你是第一个喜欢上它的人;这天下间,独一无二的。这世上,再没更好的了。知音有你,一切值得。”
她再收不住,痛哭失声地侧身倒向他怀里。
许久,等她啜泣稍停,抬头看向始终不语的他,他才轻笑着拉过她,牵引着她双手,带她走进内室,让她看着前方早已布置好的大红喜色小小厅堂,指着那一桌简单朴实的准备,温柔似水地按住她颤动双肩告诉她:
“我摆一席敬天地,席上只有一对喜烛、一壶酒、一碟菜;我为你弹一曲当聘礼,你应和我一曲允进我家门。我们就作一对琴师夫妻,相伴一生一世。你的答案呢?原谅我,来迟了,让你苦等那么多年。今日,你……还肯吗?”
那醉人的嗓音竟有些嘶哑,带着一抹不确定,屏息等着她回应。
还要犹豫吗?还能拒绝吗?她若再错过他,她不会原谅自己!
“阿藤,我肯!我当然肯!”她再也忍不住心痛地伸出双手紧搂他颈项,再次泣不成声。这个为了她连江山都能抛下的傻瓜!
“哪怕一曲,千首万首我都允你!我要陪你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