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即将入冬的关系,不管是皇军也好,西南路联军也好,谁也没有先发动攻势的迹象,固守着彼此阵地。曾经称霸这块土地的大齐国如今已四分五裂。
西边是德昌王,南边有威远王,北边海宁王不动,东边则有东丘国兵临州界外,大齐王只剩下以京城为中心的州县与虽然抢到手、却动荡不安的东六州。
伏怀风为了督察各地储粮的过冬准备而离府,临行前还特意交代要岑先丽好好养病,别任意下榻,可才没几天她便忍不住出房。
自手伤后,她再没好好练过琴;但搬来此地之时,仍是把她的撼天给一起带来了。她抱着琴,踏进他在府里设置的小小琴房,据说规模比王府里的小得多。
但当她看到墙架上几把漂亮好琴、一整面墙的壮观琴谱,却不免怔愕。
他忙于公务,无暇习琴,这些东西是为谁准备的不难猜想。心头让一缕甜蜜缠上,她揉揉微微泛酸的泪眸。
随手抽出几本琴谱翻阅,发现许多都做了注记。
“以前只道他音律好,耳力绝佳,可现在想来,连他这么高明的琴手都还付出如此心力练琴,肯定是十分喜欢琴学了。”
然后她愈想愈弄不明白。“师傅为何不收他为传人?他性格宽厚随和,就算师傅交代禁曲不能任意外传,相信他一定也能遵守……总比、总比选了我这个力量渺小、连琴都守不住的卑微丫头来得好。”
她忍不住把本子放回架上,低头凝视自己的手,几次握拳又放,放了又握。
“还是先修好撼天。搁着断弦也无济于事。”她下了决心,从头开始。
古琴七弦粗细不同,所需丝数也不同。之前断了第四弦,得取七十二根薄丝缠绕成一线,且是用南山上柘树叶喂养的金蚕所吐的丝才够坚韧;之后加上煮弦这道复杂工序,前后费时月余、半年都有可能。
才想开口说要找琴匠,总管立刻呈上一条结实的弦。
“王爷他……老早就准备了?”岑先丽目光直直落在手中那条漂亮新弦上头。
质材几乎与撼天原来的弦一分不差,那并非能随手取得的东西。
“他还在王府那时就已命人备好,只等夫人开口。王爷吩咐了一堆事,都还排队在等夫人哪时动念想要呢。王爷说过,夫人不喜欢,他不会逼夫人收下;但哪一天夫人中意了,要什么有什么,万万不会委屈夫人半分。”
李大娘笑笑,表情有点欣慰。“奴婢从七皇子封王后就待在府中服侍,王爷勤于国政,不曾有过浪荡情事,向来洁身自好,这还是第一次瞧见王爷对个姑娘如此上心。夫人好福气。”
岑先丽愣了愣,腼腆一笑。等大娘退出琴房,她便坐到矮长桌前。
解开雁足上所有的弦,她抖着指头缓缓解下断弦,将新弦系在穿过琴轸的绳上,再穿琴眼琴尾,最后固定在琴底雁足上。
小心谨慎心存敬畏,按照师傅耳提面命的指示,一步一步牢实完成。
她没忘记,师傅领着她入门,花了十年时间,教导她乐曲的一切。
她也没忘记,她与藤花公子的相遇,让她认真要成为一名足以傲视群才的出色琴师,一心惦念着那约定足足三年。
还能重来吗?她还能照师傅的期待、公子的盼望,成为天下第一吗?不论今后要花上多少时间弥补,还来得及吗?
修好撼天,泪水早已滑落脸庞。
打重逢那日起,她明明就骗他不会弹琴;可其实他一直知情,却只守在一旁苦苦盼着她自己开口承认。
他没介意过彼此身分悬殊,只介意她藏着真心躲在壳中。
是不该再逃避了。抹去不争气的泪珠,她坚定绽开一笑。该练琴了。
收起撼天,岑先丽从墙上取下另一把白梓琴,起手调音。左手揉捻琴弦,虽已许久不碰,可有长期培养的娴熟习惯,让她不论滑音颤音仍同从前一样精准,只是要并用右手时,偏偏指掌就是不听使唤,几度挫折,最后咬唇停下。
“只有一手,连最熟稔的松林雁飞都弹不了了吗?非要两手吗……”
“这么轻易就放弃,一点都不像你了,丽儿。”伏怀风的声音自琴房门口乍现。她一抬头,才发现他不知站了多久。他笑着缓缓拄着柺杖走来,稳稳在她桌前停下。
“王爷——”她心惊,才开口唤他,便见他眉心微微褶皱,她只得匆忙改口:“阿、阿藤……你回来了,怎么没听见外头迎接你的声音?”她准备收拾。
“我回府前听说你开始练琴,我就让他们不准出声,迳自来了。别急着起身,你继续练吧。”
他拣定位置,摆褂一撩,盘腿与她对坐,满脸盈盈笑意,心情似乎大好。
“我不是练琴……我只是整理谱,我……”她看他俊颜又掠过一丝阴沉,心上如针刺痛,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退缩。
“我右手还是不灵光,先不练了……对不住。”
听着她声音里的无尽歉意,他唇边缓缓浮现一缕释然。经过多少日子了?
起初是惊奇与期待居多,后来添了几分怜惜与同情,接着是难以割舍那同行一路的自在。她质朴善良的性子与容易逗弄的天真、偶现的聪慧让他放不下,而当纤弱的她最后挺身护他、一箭两箭退都不退时,他就知道,今生再不想错过她。
他也终于等到她愿意坦白一切。
“若我说……我有法子能让你再次弹出完整琴曲,你想试试吗?”他只字不提日前的争吵,不提她还欠他多少解释,自然笑语彷佛回到那一夜之前。
伏怀风以手支额,看着她叹气。“就怕你觉得十分辛苦,忍耐不住。”
“有治手的方法吗?”她双眸一亮,匆忙绕过矮长桌跪坐他跟前,迫不及待追问:“该怎么做?不论吃药扎针,再苦再难受我全都答应。”
他神秘地勾勾指头。“那倒不用。你靠过来些,我告诉你,那方法是……”
她倾身贴近他唇边,屏息听得极为专注;下一刻,她还来不及惊呼,冷不防他双臂将她一把攫住,一提起便转过她半身,让她整个人稳稳坐落他腿间。
瞬间,她俏脸燃火,烧成一片艳红。“阿藤!这——”
“你不是说过再难受都能忍下吗?安静。”他满意地感到怀中娇小果真停了挣扎。
接着他摸索桌上的琴,将琴身反转方向,轻轻挑弄。“是白梓琴?”
已经不再惊讶他耳力好到如精怪了,岑先丽只是强忍身上无法止息的羞涩热烫,连声催促他:“方法呢?你快说呀。”
“方法就是……我大方地借你一只右手不就得了吗?这样就能有两手弹琴了。”
“这是大坑!”她挣扎着就要脱出他怀抱,却让他左手扣住她腰际,施力施得更紧。
“丽儿,都隔多久了,你难道就不想听听看,自你手中再现完整音色?给我机会,让我追上你的琴音。”
她微愣,回头时满脸狐疑。“王爷琴艺高明至极,自然追得上我,应该是我追不上王爷神速,怎么会是由王爷来追我?”
“错了,丽儿。”他拉回她坐定,让她纤细背脊密贴他胸膛,俊颜搁在她右肩上,两掌扶着她两手一同搁上了琴,而后手臂回到她腰间轻轻环住她。
他右手摸索着,寻起桌案上七弦定位后,轻轻拨刺。最后咬着她耳朵低喃:“你忘了吗?一路以来就是我追着你,追得究竟有多辛苦呢?答应让我追上你,好吗?”
“我是个卑微丫鬟,配不上王爷尊贵——”
“我却只是个寻常男人,盼着我心上的那位姑娘,肯把她的心应允给我。”
她羞赧犹豫,忍住心尖一波波抽疼,沉默凝看他始终停手等待,笑而不语。最后,她深吸了口气,决心起头,才忍痛试了三个音,他就明白她想弹的曲子,右手立即跟上揉捻。
瞬间,琴音铮铮流泻一室,彷佛置身明山秀水中。
见到了蔚蓝晴空中一群鸥鹭展翅越过沃野、飞进山涧溪壑盘旋,迎着炫目夏日愈昇愈高,狂野的山风吹来,漫天花瓣飞舞在绿荫之中……
她屏气,指尖愈挑愈快、愈揉愈急,而他竟应和得分毫不差,音律完整得宛若出自同一人。
直到最后绷紧的尖锐鸟鸣——琴音陡然一收。
正在兴头上,他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惊愕问道:“怎么停手了?”
“……对不住。”她难忍泪珠自眼中狂坠,泣不成声。愈察觉他是多么出色的天之骄子,她就愈加悔恨,为他几年来因眼盲而受的苦,她心痛到无以复加。
“是我害惨了你。假若那天不是我,你不会失去双眼,我一直想跟你赔罪的……是我的错,我说谎骗你,还几次伤你的心,更卑鄙地不敢承认是我强要走你的琴谱。”
泪崩的娇小人儿颤抖不止,宛若狂风下的残叶。“阿藤,是我对不住你……”
“我说过,一切与你无关。别哭。”他心疼地牢牢自后头拥住她,隔着面纱,将脸靠向她泪湿嫣颊,怜惜磨蹭。“从来不是你的错,怎能怪你?”
“你相信我,我没想到竟会害了你。我怕你怨我,每到夜里看着谱总是后悔;假若当时我没开口讨那琴谱,若我没一时不甘心尾随你后头,若我不曾学琴——”
伏怀风瞪眼打断她:“我不准你后悔习琴,更不准你后悔遇见我!”
他动气箍住她顽固小脑袋偏向他,揭了她淡绿面纱,俯首精准攫住她轻颤不止的樱唇,倏地将她所有泣声吞进他喉间,封住一切他不爱听的。
直到她娇喘不已,受不住需索在他臂弯里瘫软,他才贪恋地放开了她。
“没有什么对不住,更没什么需要原谅的。要怪也是怪设计毒害我的人,又与你何干?我从不后悔将琴谱给你,只后悔当时没留下你名字找出你保护你,重逢后还几次拖累你遇险,难道你要我跪地磕头谢罪?”
她听着他恼怒反驳她的一字一句,泪水掉得更凶,才要开口,便又让他大掌捂住唇,摇头不许她自责。她再不忍拂逆他诚挚心意,回身伸手勾上他颈项——
“阿藤!”
他只是一次次揉抚她娇弱背脊,任她在怀里放声恸哭。
最后等到她好不容易从激动中缓下,他才温声问:“你只需回答我一件事。当时给你的琴谱,你还留着吗?”
“一直在我身边。可我从燕家出来那天下着大雨,有几页墨迹糊了……我现在偷偷把它藏床下,没人能拿走。虽然我早背熟了,还是每日默上一回。那本谱,在这些日子是我唯一的支柱,总盼着有朝一日还能亲手再弹那首曲子……”
“那,你全读完以后,可还喜欢那调子?”
“喜欢!最喜欢了!”她不加思索冲口而出,见他弯唇扬笑,她霎时俏脸通红——他那笑法,怎么好像、好像已经让他看穿——
她最喜欢的不只是曲谱。
“好。能让你开心,那一切就都值得了。”他将她拉回怀抱中,任她听着他的心音。
“就为这件事,你让我兜了好大一圈,还以为自己耳朵当真不灵光,竟然认错了自己中意的姑娘。只是我没料到你竟会这么怕,以为我会怨你。傻丫头,我想宠你都还怕来不及呢。”
轻拢她散乱的濡湿长发,他苦笑长叹。
“唉……假使你无论如何都很介意,隔几日我就请名医过府,让他医治我的眼睛。那大夫可是等我开口等很久了呢。”
“你的眼睛……真能治好?”她颊上犹缀着点点泪花,满脸不信。
“这中毒解药早已找出来了,只是我懒得解开。毕竟——”他顿住,不想提太多恼人的事。“绝对会好。所以从今往后,你再不准自责,也不准再避开我,嗯?”
她点点头,收泪应了声,任他大掌探上她绯红丽颊,合眼感受他以指尖轻轻描抚她脸蛋。
他脑中浮现她柳眉圆眼、俏鼻软唇、冰肌玉肤的模样,描绘着她的娇艳耀眼。
“以前我总以为看不见也好,只巴望着少管事图个清静,但我真有点后悔了。”
他贴上她耳际,啮咬着她圆润耳坠。
“我多想瞧瞧你的红鼻子红眼睛……瞧瞧此刻你为我又哭又笑的小花脸,是不是像在彩墨中滚过一圈似的花花绿绿。”
“才、才没花呢。”她吸吸鼻头,赧红小脸噘起唇,赌气转过身、猛一坐回他怀中,听他低笑不止。
良久之后,她才释怀地大着胆子往后倚靠他胸膛,软软问道:
“嗯,阿藤……还能借用你的手再来一曲吗?这回我想弹好久没练的——”
她被轻轻推开。“不行。你老是向我借东西,每次借了都不还。我不想借了。”
意外他竟会拒绝,她错愕仰起小脸,直直往上凝视他。“但、但这借只手帮个忙还能怎么还?”
“……像这样还。”
他含笑低头,点点轻吻最后落定花般樱唇,火热探进汲取醉人蜜津,恣意吮得她娇躯轻颤,直到连最后一口气都让他抽干,他才意犹未尽地放开早已瘫软的她,扶她在他身前坐好,牵着她无力的小手放上白梓琴,在她耳边好生叮咛: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爱弹几曲我都陪你,只是……当场结清,恕不赊欠。”
停战的日子,军务外的重建工程仍没停止。伏怀风不时离府到各处水陆据点进行造桥铺路工事的时间比往昔增加许多;但不论多忙,只要一回府,他必定抽空陪岑先丽练琴。
她的右手慢慢地恢复了气力,虽离灵巧自如仍有一大段距离,但至少已能缓缓拨弦,弹些轻慢曲子。
弹累了,他就陪她读谱,有时也拉着她右手玩传话游戏,十指就这么互相纠缠不分,她已经全然习惯他的亲昵逗弄,温顺接受他无微不至的宠溺。
不过天气若好,他们也会调皮地瞒过众人,携琴策马离府,踏着暮色抚琴待月升。
他爱极闲暇时就只是与她腻在小小的琴房里谈天说地,爱听她开怀笑语,当他几次逮到机会撩拨得让她忘了顾忌,总算能贪恋地拥她人怀索吻时,她的生涩迎合也总能让他暂时忘了许多心烦杂事。
只除了一桩最大的烦恼——
今天她想试着替他奏曲,给他一个惊喜。趁他还没回府,她便一直在翻谱挑曲子,思索大半天仍没决定。
快傍晚时,在练琴中被打断,伏怀风让人请了出去,她赶忙抱出撼天架在小桌上,脑中开始回想师傅要她默记下来的段子。
撼天不是不会响,而是有特别法子。
“该弹哪一首比较好呢?气势谤薄的《九重宫阙》、《龙神赋》,或是广为人知的《扬帆歌》、《丰穗谣》……”但她最后还是想着找些罕为人知的曲子,愈稀奇,他应该会愈开心。
“可他从前也让师傅指点过,会不会师傅不外传的曲目他其实都听过了?”
反覆犹豫,难以决断,加上外头一阵阵人声骚动让她无法集中精神;她步出琴室,就见一群推挤窃笑的侍女躲在庭院与长廊中探头探脑,最后她上前抓人来问:“这里到底在吵些什么?”
“啊呀!丽姬夫人。”丫头羞红着脸指着前方大厅里的贵客。“瞧,很俊吧?”
她皱皱眉,推开人群,看清了厅里正与伏怀风低声交谈的那名墨衣男子。
端丽俊美的容貌宛如谪仙,傲视群伦的贵气威仪加身,甚至那缕缕隐藏不住的妖娆艳色足以令多少美人相形失色,可惜表情极为冰冷,让人怀疑是不是石头生的。“模样……是还不错,但太冷傲了。”
岑先丽完全不似周遭侍女们的激动,只是浅浅应了声。“他是什么人?”
“那是咱们王爷的十一皇弟——北路元帅、海宁王伏向阳。他不仅武艺高强,与人称武圣的南路元帅威远王齐名,而且师承‘神医’百里行,医术极为精湛。今日专程过府帮王爷治眼睛呢。”
她是听阿藤提过,不日将有大夫前来,只是没料到来人正是传说中的“大齐第一美男子”。
传说,有年他策马进京时,便令长街上姑娘当场被迷晕大半,不分老少尖叫倒下失了气息等人来救,堵得街坊大乱,大半天无法通行。
传说,他是妖孽附体,专门摄魂,任谁见了他都会被勾去三魂七魄,只余空壳,甚至不分男女,一眼全灭。
可是,也有个传说,三年前,他受了重伤,天人般的美貌尽损,让他从此戴上面具,闭门不出,在王府中没日没夜捣药炼丹,神智发狂,六亲不认。
传说,传说太多,不过,岑先丽只觉得传说不可尽信。
她提出疑点:“前几年不是说十一王爷受了重伤,毁容瘸腿的……现在这艳丽美貌、昂扬英姿,哪点像曾受重伤的样子?”
“王爷既然是神医的弟子,必定是自行治好了呀;再不济,请来神医一出手,白骨生肌、死人还魂,哪还有不好的道理。您瞧瞧那眉眼那腰身……啧啧啧。”
岑先丽看不过去地将随身帕子借给身旁兴奋莫名的侍女。“唇边……擦擦吧。”
也许是习惯了王爷俊颜,她只觉得伏向阳长得就是有几分像阿藤,是好看,但还算不上特别让人挂心。
嘴角不免有些骄傲地微微翘弯。怎么说都还是她的阿藤俊上几分;而且,论起温情,必是阿藤大胜。这传说中的十一王爷,不提那美貌十足十的妖孽一只,还这般冷情,怕是不知伤了多少男男女女的心,生来造孽的。
看着伏向阳面对伏怀风,却始终绷着脸活像登门讨债的,她忽然有了领悟。
“伏向阳……对了,向阳则迎光,看他模样那么阴沉,是该来点光,让他开朗些。嗯,名字取得好。”
大厅里的伏怀风突然忍俊不禁爆出爽朗笑声,不知是聊到什么趣谈。
岑先丽远远望着他的好心情,不免也跟着笑了。想起阿藤保证过眼睛能治好,或许她还是快些准备给他的礼物比较好,便又快步走回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