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雪歌真没想到自己能陪着妻子坐月子。
被带回伍家堂,在熟悉且暖心的气味中醒来,见妻子愿意听他解释,甚至愿意任他耍赖皮,尽管外边的事还需收尾断绝后患,他却想这样赖下去,以疗伤养病为理由,吃得好睡得香,哪里都不去。
此时回想,离开西海大庄这大半年来,他都不知自己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餐风宿露不说,成天不是打就是杀。
自诩是正道的挑战者还好说,顾着正道的面子一切按江湖规矩来,麻烦的是那些不自量力的跳梁小丑,连他在野外挖个坑、拉个屎都要被偷袭。
每当那时都会令他异常悲愤。
想说吃都已经吃不好了,连拉屎都不让他拉顺些,忿恨一起来,下手往往不留情,有几个被他绑成粽子、系了条树藤甩下峭壁悬崖,也不知是否自行脱困了?抑或已晾成人干?
这样血腥不道德的“屎事”他自然不会跟妻子提及,但他实在不知那个无聊就来露个脸的贼老头是不是跟妻子私下说了什么,总觉得妻子尽管肯理他了,仍有些闷闷不乐,像藏着什么心事。
之后,孩子喝满月酒的这一天到来。
盟主老大人来访伍家堂,还送了不少古怪玩意儿给孩子。
他逮到机会,将老盟主揪到后院水渠边就问了。
老人家端得无比义正严词道:“老夫这张嘴守得可严实了,什么当讲、什么不当讲,都是有条有理。你自个儿闯下祸事,惹得媳妇儿不痛快,还想拖个人下水,天容你,咱都容不得你。”
邬雪歌火爆了——
“容不得我?是我容不得你才是!你敢说这些年江湖上黑白两道全追着我跑的事,武林盟没在后头推波助澜?我人在西海药山的消息一出,你敢说武林盟没满天放信鸽地昭告天下?别忘了还有冥教那件活儿,明明是你中原武林盟不好意思大张旗鼓地跟对方争地盘,都不知暗中使了多少劲儿,竟让那十个冥教高手拿我作筏子,以为拿下我就是打了武林盟脸面,拿下我就能当上冥教教主,你敢说哪件不是阁下手笔?”
姜是老的辣,盟主老大人被念得不痛不痒,还能捻着美髯呵呵笑。,
“这个局一开始你就看得真真的,但你最后也甘心情愿往下跳了,欸,你说能怪谁?咱可没逼你,你还是能避开的,可你没有,为何?”
邬雪歌心里清楚。
他之所以往局里跳,是因贼盟主打蛇打七寸,掐住他的软肋。
妻子就是他的那根软肋。
而被人清楚指出,且还彻底利用了,会痛快才怪!
蓝瞳瞪得都冒青火了!
盟主老大人持续心情大好中,很仁义地道——
“拿你当枪使,你以一敌十,一口气铲了冥教百年根基,咱也很感佩啊,这不,在你奄奄一息之际把你救走,见你昏迷到不行了还要念叨着媳妇儿,那个心疼啊,只得特意上西海大庄寻你媳妇儿过来,你也知道的,女孩子家见到伤的、病的、残的,妇人之仁就会油然而生,瞧瞧,如今都跟媳妇儿合好了不是?啧啧,不过咱还是得说上一句啊,你这样胡来,把阿芝那孩子气到肚里的娃子都掉出来,这一点老夫可不敢苟同。”
“那还全是我的错了?!”邬雪歌气到发抖。
“耶?瞧你这话说的!不是你的错,难道是咱的错?所谓不教而杀谓之虐,老夫扪心自问,绝对没有虐你的,当初可都明明白白知会过你,要你三年一度回武林盟亮相,若不遵行,别怪老夫心黑手狠,你当我的话是乱风过耳是吧?”盟主老大人一脸鄙夷,再次啧啧出声。“再有,都有阿芝那么好的媳妇儿,还跟其他女子藕断丝连的,莫怪你家媳妇儿不开怀。”
邬雪歌一吼。“我跟谁藕断丝连了我?!”
盟主老大人用力点头。“肯定是有的,要不然你家媳妇儿不会找咱旁敲侧击,想问问你那个小师姊的事。细想想,当年还是这位玉镜山庄的元小师姊跳出来求你,你才手下留情,可见情分不一般啊不一般,还强辩呢。”
说完摇摇头叹气,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
闻言邬雪歌如中巨锤,褪得眼冒金星。
头上原顶着一片火海,刹那间被灌顶的冰水“沙——”地一声全淋灭了。
盟主老大人还多补了一刀,慢吞吞道——
“咱可啥话都没说,要你媳妇儿自个儿问你去,她心里在意,可又没问,还迟迟不问,这事儿就大了,你以为呢?”
邬雪歌以为……以为自己就是个蠢的!
他怎会以为如今事情过去,当时为断她念想、冲着她胡言乱语的那些伤人言语也能云淡风轻地跟着揭过去?
他到底都乱七八糟说了哪些违心之论?
岂知不努力想不知道,一使劲儿地想,光记起几个片段已吓得他脸色发青。
谁还有闲工夫理贼老头,转头回身,立时奔回妻子身边。
只是大伙儿喝孩子的满月酒喝得正热闹,他找不到好时机开口,一直憋啊憋的,憋到晚上回房已满脸胀红,却不是喝酒喝红的。
由于伍寒芝决定亲喂娃娃,家里请的乳母仅是来帮忙看顾孩子,如今已出月中,伍寒芝能亲自照顾娃儿的时候多了些,于是房里多出一张围着木栏的小榻,此时孩子就安静地躺在小榻里。本以为睡着,部雪歌一靠近,两颗与他眼瞳相似却蓝得更澄澈的大眼睛骨碌碌对他转。
“大妮……”他喊着娃儿的乳名,探臂将娃娃抱起。
大伙儿都说是只胖娃娃,可他就觉得好小好小。
尤其当他扶着娃儿的小脑袋瓜与母体分离时,那时孩子微蜷成一球,他只张五指就能完整将娃娃托在掌中。
不过如今长得好些了。
两坨颊肉软乎乎,下巴可爱秀气,眉毛长得像娘亲,隐约能看出将来是要修长入鬓的眉型,眸子却随他,且有青出于蓝更胜蓝的模样,澄蓝得犹如高原上揽尽青空颜色的湖泊。
老实说,当初妻子怀上了,他对于将为人父这件事感觉并不真实,之后出了一连串变故,是直到后来他见到大腹便便的妻子,第一波冲袭尚未消化,第二波更强的大浪已兜头打下,逼得他不得不亲手接生孩子。
当他接出娃儿时,孩子在他掌中呱呱啼哭,那当下才真的涌出深刻情怀,有了为人父的喜悦和感动,难以言喻的奇妙滋味盈满胸间。
“大妮好乖,等你再大些,爹带大妮天涯海角、五湖四海玩去,把你阿娘也拐走,然后还要跟大兽们一块玩,你会喜欢的……唔,但这事最好别让你娘晓得了,她要知道爹想把你丢到狼群或野牛、野鹿堆里,可能爹得挨板子、跪算盘喽,大妮啊……往后可以跟爹要好、跟娘要好、跟姥姥要好,但千万别理你家小姨,咱们别跟她一国,知道吗?嗯?”
伍寒芝从净房里出来时,见到的就是丈夫抱着娃儿说悄悄话的景象。
两张脸凑得好近,亲密贴蹭。
丈夫叽哩咕噜说得一脸认真,孩子也听得一脸认真,漂亮眼珠溜溜转,还会适时哼个一声两声回应。
她静望片刻,心口温烫温烫,眸眶里也热热的。
丈夫朝她看来,唇吻在孩子脸上,仿佛那一吻也落在她颊面,轻轻痒痒的。
她脸红了,肩膀不禁缩了缩。
她走过去想接过孩子,邬雪歌没给,却将她拉到榻边落坐。
“你喝醉了?”伍寒芝见他俊颜红得有些古怪,可也没嗅到酒味,不禁奇怪。
“没喝醉,我今儿个滴酒未沾。”其实是憋着话想问,结果憋了太久,此刻语气竟透着委屈。
伍寒芝略偏螓首,有些看不明白,想着她刚刚听到的话尾便问——
“今儿个又跟菀妹抢娃儿了?”
他重重一哼,眉峰成峦。“都已是十八岁的大姑娘家了,以往抢你,念她年岁小,我咬牙忍了,如今抢娃,那是得寸进尺,软土深掘,还能忍吗?快快把她嫁掉才是正事,让她自个儿也生一个去,不要成天想着虎口夺食。”
“虎口夺食”也能这样用?伍寒芝哭笑不得。
“这大半年来,菀妹懂事多了,你别说她坏话。”
妻子语气微带嗔意,他是挺受用的。
但一思及这大半年来的分离,他不在她身边,她不仅承受孕期带来的身体变化,心也被他弄得伤痕累累……
一时间如鲠在喉般难受,几个呼吸吐纳过后才涩然开口——
“好,咱们不说她。我、我其实想说的是你。”孩子在怀里睡着,他轻拍着,落寞道:“我知道你还没完全原谅我,也还不能全然信我,所以一直观望着。”甚至不敢轻易再对他敞开心门。
“我没……”伍寒芝一时语塞。
她不由得垂下玉颈,想了想终于道——
“我原谅你了,真的,真的已不恼了。只是你还是会离开的,某一天待得厌烦了,就会离开,是性情如此,不是故意要辜负谁,我知道的……当初求亲时,你说自己流浪成癖,不知何时发作,我那时说,只要你开口知会一声,我就明白的,我能明白你的离开,只是自个儿还得准备好了才好……”说到最后,微微苦笑,像也知道无论自己再如何准备,永远无法周全。
邬雪歌心像被铁耙刮过似,热辣辣的痛。“虽然我性情如此,也伤透了你的
心,但芝儿……你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他一臂揽着娃儿,一手探去轻握她的柔荑。
感觉她在颤抖,他不禁加重力道稳稳握牢。
直到她愿意抬眸迎向他的注视,他才继而道——
“即便我流浪成癖,身体里却也流着域外兽族人的血液,兽族人看待感情之事是一根筋到底,认定了就不变,如同我娘亲那样痴狂……我曾对这样的事嗤之以鼻,觉得不可思议,倘若没遇上你,可能觉得心头空空如也、一生飘泊没什么不好,但偏偏遇上了,喜爱着,爱到心里去,可能自己也变得跟娘亲那样痴狂,却觉得无所谓了……”
伍寒芝又有种神魂被吸进那双魔性蓝瞳中的感觉。
心尖发颤,没被握住的那手就按在胸口,怕心跳得太急要撞疼胸骨似。
她怔怔然地听他道:“芝儿,你说得可能没错,往后待久了,还是会想离开的,但离开之后还是会回来,会这样来来去去,永远不可能潇洒地一走了之,因为不得不回来,因为你在这里……你在这里,所以就会舍不得离开太久,不愿意去得太远……你能明白?能信我吗?”
她双眸泛开温潮,被惹哭了,内心是愿意信他的,却要问——
“那你那位同门小师姊怎么办?她来了,你还要随她走的。”
妻子肯问出,邬雪歌算是放了一半的心。
抓着她小手的大掌直接抬高,用手背帮她擦泪。
“小师姊姓元,歌咏的咏,晴天的晴,元咏晴。”他说得仔细。“她长得是好看,正因为好看,用她那张骗死人不偿命的可人脸蛋能驱使众师兄弟们为她争风吃醋,为讨好她,替她整弄那些她看不顺眼的人,人前是一个模样,人后又是另一个模样……我哪有什么一块儿长大的青梅竹马,从来没有的。”道完,后头还撇撇嘴嘟囔了一句。
“你说……说什么呢?”伍寒芝微瞠泪眸,挑眉。“别以为我没听清楚。”
邬雪歌低哼了声。“你不让我说坏话,我不说就是。”
“你说菀妹跟你小师姊是同道中人。菀妹才没那么……那么……”她脑中闪过一幕,当时马车翻落山崖,她被他救起,菀妹扑进她怀里哭得梨花带雨、十分可怜,那是他与妹妹头一次会面。
本以为他神情古怪、若有所思是因为惊艳妹妹的美貌,岂知他之后却一脸嘲弄,蓝眸中讥诮甚浓……她如今算是懂了,懂他那时到底在想些什么,莫怪后来他与菀妹一直不对盘。
人与人之间的相识和相处全看缘分,她自然是希望身边人都好好处在一起,却也不会强迫谁去迁就谁,一切顺其自然,自然水到渠成。
妹妹的真性情她不是看不出,但她身为长姊,又是当家之人,对唯一的手足确实娇宠得很。
唔……好吧,也许宠得有一点点过火,一点点而已。
她清清喉咙,重振旗鼓道:“菀妹已经懂事多了,不仅能帮齐娘管家,外头的事也学了不少,尤其对各类药材炮制的活儿,她瞧过一遍就能记住大概,连帐都能帮忙看了。”
“她是得学好,她本就有能耐学好,哪天我的流浪癖性再起,把你跟孩子全带走,玩个一年半载再回来,她再不帮忙把伍家堂和西海大庄管起来,她也没安生日子可过。”他越说越气。
然而为着不相干的人生气让他更不痛快,遂头一甩,咬牙又道——
“反正,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没有青梅竹马、没有跟谁要好、没有心仪谁,没有、没有、没有!”
突然——
“那么,你有没有心仪过我?就算一点点心动也好,有没有过?”伍寒芝问出当日他要离开前,自己曾问过的话。
她神态是淡定温柔的,像心中早已了然。
邬雪歌又有那种头上顶着一片火海烧得炽盛,突然拿水兜头浇熄之感。
妻子那一夜在老梅树下问他时,他选择沉默以对。
而今再问,带笑问着,是愿意再信他了。
“不是一点点心动,是心都给出去,你肯要,心是活的,不肯要,它就是死的。”说着,他将她拉近,柔软身子顺势扑进他怀里。
他一手抱着孩子,一臂揽着妻子,满足到傻笑。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脸埋在丈夫胸前,伍寒芝也抿唇笑了。
“我照实说而已,当真死活都操在你手里。”她若不要他,从此成陌路,即便肉身未死,也是行尸走肉般飘零罢了。
顿了会儿,他低低又说:“我跟我阿娘……其实很像,以往却不愿承认。”
很像,所以不敢轻易动情。
很像,所以一动情就如痴如狂。
他的阿娘因丈夫的薄幸寡情抑郁而亡,走的时候还那样年轻。
而他呢?
若开在他心中的那朵花得不到柔水滋润,他将枯去,像他娘亲那样吗?
光是这样胡思乱想,她就觉受不了,仿佛又见他孤零零、脸色灰败地躺在道观那间什么都没有的小房里。
环在他腰上的藕臂加重力气,她将他抱得更紧,吐气如兰地低语——
“会待你好的,我说过,会待你很好很好的。”
“好。”
“绝对、绝对不可以再骗我,不可以再说那么可恶的谎话欺负我,就算事情再难,我也有勇气承担,就是不许再骗我、欺我,我……我的心也给出去了,再有第二次,它也活不成的。”
顿时,邬雪歌一颗心既热又痛、既酸又软。
他再难忍耐,低头寻觅妻子的唇。
两张脸都带泪,贴得无比亲昵,泪水滑进柔情缠绵的四片唇瓣里,已分不清这苦中带甜究竟是谁的滋味。
抵在芳美唇瓣上,他温热气息吐进她口中——
“好,不再骗你,没有谎话,我们一起活、一起活……”
将对方给予自己的那一颗心一珍藏宝爱。
谁都不负谁,一起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