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渐西斜,湖面闪着金光。
寇准脸上的神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你是长子,长大后要承担家族重任,有些事爹爹只会对你说,记得不入第三人耳。”
寇昭元一挺胸膛,“儿子明白。”
寇准摸摸他的头,“走吧,你娘在等我们吃饭。”
寇昭元拉住父亲厚实的大手,眨了眨大眼睛,道:“爹,儿子会敬重母亲,也会保护娘的。”他天资聪颖,由安庆王亲自教导,跟同龄孩子相比早熟许多。
寇准欣慰地笑了笑,两人手牵着手回畅意轩。
一进院门,便听到一阵喧哗声传来,寇准眉头一皱,只见有两名婢女匆匆跑来,见到他像见到救世主,急切地跪倒在他跟前。
“出了什么事?”寇准面色一变,目光自然落在云雀身上,可惜云雀不会说话,她的比手画脚他只能看懂几分,只知道屋里出事了。
另一名丫鬟面色惊恐,急切地补充道:“禀世子爷,世子妃带了一群人过来,说要接走大少爷,侧妃请世子妃小坐,且待世子爷和大少爷回来再谈,原本还好端端的,周嬷嬷在世子妃耳边不知说了什么,世子妃突然暴怒,命令伺候的人全退下,在屋里责罚侧妃……奴婢等万分惶恐……”
寇准怒极了,抬脚便走,但寇昭元还拉着他的手,他顿了一顿,便道:“云雀,你伺候大少爷在我的书房歇息,等我吩咐了才许出来。”
云雀磕了一个头,起身将寇昭元带下去。
一、二十名丫鬟仆妇挤在堂屋外的廊上,有一大半是丰泽堂的人,见到寇准均齐齐跪下,面上什么表情都有,寇准抬手阻止众人出声请安,忽然,屋里传来一声像是瓷器破碎的声音,寇准立即进了屋。
只见花荣月鹤立鸡群的站立着,清冷高傲的身姿显得凛然不可侵犯,一身珠翠绫罗,华丽不可方物,然此刻的仙女却是满面怒容。寇准竟然不准她去太子妃的寿宴上露脸,凭什么?那是她殷殷期待了许久的乐趣,为了这贱妾的儿子全毁了,她好恨啊——
而跪在她脚下的寒莲却是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眼神惊恐,仿佛正笼罩在凄风苦雨的痛苦中,六神无主的轻声呜咽着,抓住花荣月的裙摆哀求道:“姊姊,请你相信我,我没有挑拨世子不让你去太子府的寿宴,我没有要抢走昭元,我断然不敢做出逾越身分之事,真的是母妃发下话来,让昭元在畅意轩住十日……”
“什么母妃?什么昭元?周嬷嬷说的对,我一直太相信你,对你太好了,所以你蹬鼻子上脸,真当自己是颗蒜了,凭你也配叫母妃?也配叫昭元?那是王妃!那是大少爷!”花荣月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只觉得熊熊怒火焚烧着她的心,婚姻生活的不如意,无子的痛苦,连出门应酬也不行……再瞧瞧自己陪嫁的媵妾,凭什么似雨打的莲花般楚楚可怜,明明周嬷嬷说了寒莲正一步一步取代她的地位,不——她不能忍受地位卑下的侧室盖过她的光芒。
“姊姊,我求求您,让昭元在这儿住十日,我知道他是您的儿子,只要几日就好了,我不会再刻意接近他,只要有这十日我就满足了……”
寒莲越是苦苦哀求,越是无法平息花荣月的滔天怒气。
“你一天也休想抢走我儿子。”花荣月妒火中烧,扭曲了绝美容颜,抬起脚来便大力将寒莲踹开,这一脚正好踹在寒莲的腹部。
“啊——”
“花荣月!”寇准一瞬间感觉全身血液都要逆流了,冲上前去,一巴掌便朝花荣月脸上招呼去,“啪”的一声,又狠又辣。
猝不及防之下,花荣月被打得脚下踉跄,幸而周嬷嬷及时扶住她。
花荣月简直恨得要发狂,又见寇准小心翼翼的抱住缩成一团的寒莲,一脸心痛担忧,连声音都沙哑了。
“莲儿,你怎么样了?莲儿,你别吓我啊!”他的目光锐利而阴狠的扫过花荣月、周嬷嬷,咆哮道:“你这个无德又恶毒的女人,莲儿怀了身孕,你居然狠踹她的肚子,我的孩子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绝不会放过你!”
花荣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像是被一记闪雷击中,脸色惨白。寒莲又有身孕了?
又有身孕了,怎么会这样?为什么送子观音总是偏心寒莲?就像寇准一样偏心……花荣月的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像被浸在冰水里一样彻骨寒冷。从何时起,寇准对寒莲动了真感情?
她竟盲目至此,一直欺骗着自己。
周嬷嬷才真是挨了狠狠一棒,原来出身卑微、胆小柔弱、不足为惧的表小姐寒莲,多年来一直谦恭有礼、谨守本分,连她都不曾真心尊重过这名媵妾侧妃,竟是只不叫的狗,一口咬走了世子爷那颗世子妃怎么焐也焐不热的心。怎么会这样子?从何时开始,整个情况都失控了?
是寒莲始终恭顺如初让她们失了戒心,抑或是世子爷在众人面前不曾亲近过寒莲的态度,麻木了她们的眼与心?
周嬷嬷眼看着世子爷小心翼翼地抱起寒莲,放在一旁的罗汉榻上,耳闻着世子爷一迭声喊人,叫着请太医,而她可怜的大小姐、堂堂正正的世子妃,气得浑身发抖竟无人理睬,今日的危机若不扭转,以后世子妃还有何体面在王府立足?
周嬷嬷忍不住了,故意大声道:“世子妃,您今日所受的屈辱绝不能忍,世子爷竟然为了一名小妾而出手打您,一定要请国公爷来讨个公道。”
花荣月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是啊,没错,她是高高在上的世子妃,教训一名妾室又怎样?何况那还是她陪嫁的媵妾,生死全捏在她手中。
她从小至大金尊玉贵,不曾被人弹过一指甲盖,今日居然为了寒莲而惨遭丈夫甩耳光!
此等屈辱,重新燃起她内心的愤恨之火,再亲眼目睹寇准对寒莲的百般呵护,花荣月气得心肝儿都在颤抖,咬牙切齿道:“寇准,你欺人太甚!寒莲是我的媵妾,生死荣辱全凭我一句话,轮不到你心疼,你今天敢出手打我,我立刻回娘家去,让我爹来跟你讨个公道。”
“你给我住口!”寇准站起身,眼中闪着熊熊怒火逼至花荣月面前,大声道:“你给我听清楚了,寒莲是上了皇家玉牒的世子侧妃,不再是你的媵妾,你无权处置!就算是妾,也是替我生了三个儿子的大功臣,从来不是签了卖身契的贱妾,不是你这种女人能欺负的!”
“我这种女人?”花荣月又惊又怒,又痛又恨,“什么叫我这种女人?”
寇准对花荣月的厌恶感,从新婚之夜一点一滴累积,到今日白玉鸳鸯佩出现在寇昭元身上,达到了顶点,他作为男人的自信、作为丈夫的尊严,已经被花荣月踩进泥潭里,他不想再忍耐了,他豁出去了,一字一句、清晰有力的说:“你空有美貌、家世,却不修妇德,德哥儿出痘,你丝毫不担心,忙着裁新衣挑珠宝,王妃看不下去,才命人送昭元来畅意轩住十日,结果又是你身边这个老奴才提醒你、挑唆你,你才想到自己是嫡母,这才大阵仗的闹到畅意轩来,自己不长脑子,简直成了周嬷嬷的提线木偶。”想挑拨离间吗,在官场混的人谁不会?
看到寇准狠戾的眼神杀过来,周嬷嬷害怕的跪下。“老奴不敢,老奴冤枉!”
花荣月最信任周嬷嬷,惊愕的挑了挑眉毛,她才不信周嬷嬷会害她,不由怒极冷笑道:“周嬷嬷虽是奴才,却比你真心、忠诚!”
周嬷嬷后背一凉。世子妃啊,您怎能把丈夫跟一名奴才相提并论?
寇准冷笑道:“真心?你花荣月有吗?忠诚?你身为妻子,你的心何曾忠于我?只有莲儿待我的真心是干干净净、毫无保留的。”
花荣月难堪极了,但她自问成亲至今不曾行差踏错,立马又理直气壮起来,大声道:“任凭你巧舌如簧,我爹也不会轻易饶恕你。”
“想回娘家告状,尽管去!”寇准丝毫不在乎,有的只是冷嘲与坚定。“母妃亲口下令让昭元在我这儿住十日,你闹腾不休,不服母妃的指令,这是公然忤逆!岳父若来兴师问罪,正好,我也好请教一下岳父,世子妃多年不育,无子无女,又忤逆长辈,踢打怀孕的侧妃,害我子嗣,七出之条已犯了几条?”
周嬷嬷差点一头栽倒。
花荣月目瞪口呆,屋子里顿时一片死寂。
“你……你想休妻?”她语音森然,恨不得立刻挖出寇准的心,看有多黑。
“不敢。”寇准冷声道:“世子妃的后台很硬,为夫只能相敬如宾。”
花荣月心中一慌,瞧见寇准面罩寒霜、一脸厌恶地望着自己,心中的恐慌、愤慨几乎要逼疯了她,他嫌弃她?他凭什么嫌弃她?
花荣月气得五脏六腑都痛了,正想破口大骂反击,这时,寒莲身边的丫鬟突然发出一声尖叫——
“不好了,不好了,侧妃流血了……”
接下来是一阵兵荒马乱、鸡飞狗跳,直到宋太医一路被肩舆飞奔抬了进来,包括寇准在内,所有人只关心寒莲一个人。
花荣月不知道自己如何走出了畅意轩,一种钻心的痛和无比的难堪,让骄傲自负的她待不下去,心里只有一个声音——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她满心酸涩,眼眶却流不出一滴泪,干涩地发胀发疼,突然快步跑了起来,不顾周嬷嬷在后面呼唤,不顾来往的仆人侧目疑问,只想把这一切不愉快全甩到脑后去。
事后安庆王府的主子们才得知,花荣月直奔马厩,骑上她的胭脂马回宁国公府去了。
媳妇回娘家,竟不禀告婆婆一声?王妃气不打一处来,家里乱糟糟的,身为主母不帮忙,还使性子回娘家?当自己仍是千金大小姐啊!
翌日午后,毛氏和毛景兰登门讨说法,反而被安庆王妃一番冷言冷语说得脸上无光,灰溜溜地走了。
周嬷嬷想替花荣月送一些惯用的物品回去,安庆王妃命人捆了周嬷嬷,打十棍子,罪名是伺候主子不力。
等不到丈夫来赔罪,接她回去,花荣月心急如焚,父亲还不肯替她出头,她懊恼神伤,只能每天骑着胭脂马出去狂奔解闷,直到第五日,她的爱马胭脂飞奔至中途突然软了脚,将她整个人抛了出去,她跌入黑暗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