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荣月的乳娘周嬷嬷,一走进大小姐的闺房便闻到了玉簪花的清香,白净微胖的脸庞笑起来更显得慈祥温婉,自从前国公夫人去世后,花荣月便成了她的主心骨,她的全副心思都在花荣月身上。
周嬷嬷是府里最体面的嬷嬷了,连毛氏的陪房见了她都不敢鼻孔朝天的端架子。
花荣月刚梳洗好,没有穿外袍,只穿着海棠织锦衫子和银红底撒白玉兰花的挑线裙子,慵懒地坐在梳妆台前,巧手的大丫鬟凝珠用篦子细细为她梳发一百下,随后将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盘成叠云般的飞仙髻。
这时,花荣月从镜里看见来人,笑道:“嬷嬷来了。”
周嬷嬷在主子面前从不托大,行个福体才上前取代凝珠的位置,将一支赤金青鸾展翅簪子牢牢地嵌在发里,青鸾口中衔着一串碧绿嫣红的宝石流苏,美得不似人间凡品,既华贵又雅致。
花荣月满意地颔首,镜里的美人肤如凝脂,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若天仙,光是静静坐着便宛如花树堆雪,琼压海棠。
周嬷嬷看在眼里,心里又是骄傲又是放心。这支赤金青鸾展翅簪子,是大小姐正月生辰时安庆王妃特地送来的,暗含求娶之意,大小姐一直很喜欢却又不愿意戴。今日,大小姐没有阻止她挑了这支金钗,想来是下定决心愿与寇世子成亲了。
是啊,哪里有比嫁入安庆王府更富贵更稳妥的亲事?这女人的一生便是后宅内院,婆婆好相处便占了一半福,安庆王妃是大小姐的嫡亲姑母,素来疼爱大小姐,有婆婆当靠山,大小姐嫁了人一样可以在安庆王府横着走,而她也就可以跟着享福了。
同样是寇世子,由寇淮换成了寇准,是花荣月迟迟下不了决心的心结。
若非前两日,毛氏不怀好意的笑道:“大小姐眼界高,王府都看不上眼,莫非想进宫伴驾?”毛氏又怀了孩子,正有恃无恐。
花荣月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皇上前几年过了五十大寿,还有几年春秋?但毛氏的话也提醒了她,她若是继续挑三拣四,像毛氏一样错过佳期,只好给人当继室。
况且,想跟安庆王结亲的功勋之家不在少数。即使寇准臭名在外,但浪子回头金不换,如今好歹也是正四品官了。
但午夜梦回之时,花荣月总忍不住会想,如果寇淮不死该有多好,她早已嫁过去当世子妃了!
周嬷嬷能了解她从小带大的大小姐的心情,若是盲婚哑嫁倒也罢了,大红花轿抬过去便也是一生一世,坏就坏在从小认识,知根知底,心仪、钦服的人是大表哥,对浪荡胡闹不争气的坏小子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唯恐不小心招惹上了,结果却要嫁给从不看在眼里的坏小子,怎能不犹豫不担心?
更糟的是,寇准屋里的侍妾通房已有好些人,看样子还不准备打发出去,新娘子进门就要和那些上不了台面的贱妾们争夫婿的宠爱,捻酸吃醋,教艳绝尘寰、心高气傲的大小姐如何不胸闷气短?
周嬷嬷完全懂,屏退屋里的人,悄悄向大小姐献计。
“让寒莲做我的媵妾?”花荣月完全在状况外。
周嬷嬷以为她终究不喜丈夫纳妾,温声劝道:“我的好小姐,你千万不能作茧自缚,学那寒门小娘子那般不许丈夫纳妾,徒惹人嗤笑,也会失了公婆的欢心。退一万步说,即使寇淮世子尚在,一旦继承王位,能上玉牒的侧妃便有两位,更别提其他侍妾、通房了。”
花荣月出身功勋贵族之家,自幼见多了妻妾争宠,压根儿没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念头,只知道自己是未来的安庆王妃,就算今日寇准屋里没人,也难保明年没有,十年后没有,她才懒得为贱妾伤神。只要她能坐稳世子妃的位置,看有哪个贱妾敢挑战她的权威?
“莲儿行吗?”花荣月质疑。
她当真没将软弱无能的寒莲放在心上,如同她看不上粗豪武夫的寇准一样。她没有想要独占寇准的心思,也不信寒莲能与寇准后院那一票狐媚子斗上一斗,这样的媵妾,能起作用?
周嬷嬷心中大定,她的小姐果然是明白人,和寒莲情同姊妹是一回事,怜孤惜幼能博取好名声,但始终没忘了自己的身分。
花荣月是天上的云,寒莲是地上的泥。
花荣月温言细语道:“得了,周嬷嬷,我向来把莲儿当妹妹一样,怎好委屈了她?再说了,像莲儿那样的软骨头,哪应付得来那些狐狸精的鬼蜮伎俩?寇准可不是怜香惜玉的主!还是我去求爹爹出面,从小官吏家里挑一个嫡子给莲儿作夫婿,再不济也比曹十一强些许。”
周嬷嬷十分慈爱地看着她,“大小姐完全像去世的国公夫人,高贵、善良、贤德,也难怪安庆王妃无论如何都想娶您进门作媳妇呢!”
花荣月眼睛里的水光流动着,被奉承得十分欣悦。
周嬷嬷又道:“不过在老奴看来,不管是给寿昌伯的庶出孙子作正妻,还是嫁进小官吏家里作媳妇,都远不及给安庆王世子爷当妾室。”
“哦?”花荣月的美眸染上一抹疑虑。
周嬷嬷笑了笑,眼里流露出真心的关怀,“大小姐您想过没有,一旦您嫁了人,寒莲小姐留在府中何以自处?自从那次的事之后,国公爷表面上怪继夫人胡乱作媒,暗地里何尝不气表小姐在家里轻生,坏了国公府名声?事情虽压了下来,但表小姐可成了一块烫手山芋,又有继夫人不时吹枕边风,国公爷哪会用心给表小姐寻一门好亲事,还不是任由继夫人搓圆捏扁,以表小姐怯懦的性子,若是想不开又自缢了呢?”
花荣月闻言变色。
“是啊,一直以来莲儿都是我身后的跟屁虫,没有我护着她,那些捧高踩低的下人甚至敢把残羹剩饭端给她吃,哪能过得如此体面?”花荣月对这一点从不怀疑,既怜表妹孤苦无依,又对寄人篱下的穷亲戚本能地轻视,叹息道:“这莲儿除了一张脸能看之外,性子愚昧软弱,遇事不争不闹,跟她亲娘一个样,一个只知道入空门,一个只会悬梁上吊。”她倒没去想,寒莲凭什么去争?又哪里敢去闹?谁会在乎?
周嬷嬷完全同意。“倘若没有大小姐护着,继夫人早想把表小姐赶去慈云庵陪静慧师父清修了,免得日后世子夫人进门,碍了毛大小姐的眼儿。”
一提及毛景兰,花荣月清丽绝伦的容颜一阵阴沉。
“毛家的女人就是鸡肠鸟肚,莲儿那软骨头又不碍着她们什么,没法将人赶出府,就找了曹十一那种货色来恶心人,害莲儿想不开,姑侄两人一样的歹毒心肠!”
周嬷嬷颔首附和,“寒莲小姐一日离了大小姐,哪还有好日子过?”
她心里却想那日毛氏要给寒莲说亲,大小姐一句反对的话也没说,分明懒得管;寒莲到丹凤院想求她作主,她也没见。直至寒莲上吊了,大小姐才逮着机会和继夫人大吵大闹,哭到国公爷面前,要替可怜的表妹讨一个公道,可是,寒莲养病期间,大小姐除了派几个人去暖香院伺候,自己却嫌上吊者秽气,一步也不肯踏入。
周嬷嬷在心里叹了口气,遗憾原国公夫人去世得早,没有教会大小姐圆融处世,完美的外表下缺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只知争强好胜。
花荣月金尊玉贵的被养大,没有很深的心机,从来只会在别人身上找毛病找问题,她端起十瓣莲花的白玉茶碗,喝口茶润润喉,以施恩的口吻道:“就让莲儿做我的媵妾吧,以她的家世和那一丁点陪嫁,嫁入小官吏之家也是要受苦的,做我的媵妾,至少我能保她富贵安逸的日子不变。”
周嬷嬷笑叹道:“这世上再没有比大小姐更慈悲心肠的姑娘了,您真是表小姐的救命菩萨!”
公卿勋贵、名门望族,娶谁嫁谁,考虑的从来是家族利益。但哪一家不是食指浩繁,三代、四世同堂?水既深且浊,谁家后院没几个死得不明不白的女人?相形之下,安庆王府人口简单多了,实在是最适合大小姐的婆家。
只是寇准不省心,不似前世子那样爱惜声誉、洁身自好,别人送美女进王府,寇准一向来者不拒。
花荣月脾气大、架子大,根本拉不下脸和那些小妾争风吃醋,降低自己的身分,所以需要一名陪嫁的媵妾。
这位媵妾,必须容貌不俗,但又比花荣月差些许;良家子出身,家世地位却与花荣月无法比肩;性情柔和好拿捏,既上得了台面又对花荣月没有威胁性。表小姐寒莲,称得上是不二人选。
花荣月深思道:“莲儿并非心窍玲珑之人,又一向听我的话,做了媵妾,即使斗不过那些贱女人的狐媚手段,至少不会扯后腿,敢跟我叫板。”
“再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啊!”周嬷嬷善于拿捏花荣月的心思,一见她想通了,便往深了说:“不是老奴夸寒莲小姐好,她温柔恭顺,像小白兔一样无害,又无依无靠,让她做了媵妾,一来她会感激大小姐对她不离不弃,若再许她日后抬为侧妃,她必定对您感恩戴德,不敢有二心。二来她身为媵妾,便永远附属于您,即使生了儿子也无法取代您的地位。三来由她去跟那些小妾们争风吃醋,大小姐只管稳坐钓鱼台,端足世子妃的架势,才不会有失身分。”
花荣月点点头,想了想又凝眉,明眸中流露一丝不甘,“我爹也有侍妾通房,但没有庶子庶女,我姑父安庆王也只有嫡出子女。”
男人三妻四妾是世俗规矩,但一想到小妾生的庶子女要喊她一声“母亲”,一种无名的阴郁怒火爬上心头,让她恶心得想吐!
贱人所生的庶子女,连嫡出的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