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盘月,斜挂屋檐上,秋风起,落叶卷进院落,凉意阵阵。
柳月家的少主向来偏静,下人们皆知他的脾性,进出总是轻手轻脚,抑低交谈声,入夜后,屋内也只留一贴身小厮侍候。
整个院落,有如无波江水映明月,透着静谧之美,衬得里头主人好比天上人,仙气飘飘。
偶有丫鬟前来传话,见了屋内或休憩或读书的少主,总要脸红心跳,也有几个胆子大的,硬是多瞧几眼,出去后找相熟的丫鬟细语讨论一番,说说那年轻小主人一举一动之风釆。
可今夜却有截然不同之景。
三更半夜,忽地灯火通明,吆喝声、脚步声交加,一阵不寻常喧闹。
有一健壮小厮背着昏迷不醒的柳穆清,快步从院子走进屋内,旁边好几人一路跟着,有人伸手扶着柳穆清的背,有人帮着掀起屋内卷帘,有人抢先一步点灯。
「小心点,千万别再碰伤少主。」
刚回府的五儿六儿,见到打斗后凌乱不堪的庭院已是大讶,再看见受伤不醒的主子,惊怒冲上脑门,后又听小厮咬耳朵说是凤家男主人动的手,登时一股气憋在心里,却又不好开骂,因为,那始作俑者凤家大小姐也跟着进了屋里。
「你去端盆水来,你去拿干净衣裳。还有你,赶紧通知大管家,要他差人喊我娘回来。」
柳安和指挥若定,并看向其中一名小厮,「怀书叔叔怎还没来?你们到底去喊人了没?」
柳安和所说之人便是父亲身边精通医术的亲信,说时迟那时快,才刚问完,就见一名气质极佳的中年男人快步奔进来。
众人连忙将柳穆清扶至床铺上放平,由那中年男人过来查看。
「掌灯的赶紧过来。」中年男人坐到床边,伸手按向柳穆清颈间,又命小厮将他衣裳解开,不一会儿,就见柳穆清的粗布外衣及洁白中衣被左右拉开。
一副属于青年的身体,裸裎于众人面前。
柳穆清身材本就高瘦,近日因过忙又清减几分,没想到褢藏在衣服底下的身体却十分精壮劲实,胸腹脉络分明,硬肌磊磊,一看便知是个錬家子,绝不是外表那般斯文弱气。
只不过,此时腹部明显红肿发紫,一望即知是被烫伤。
那名唤怀书之人,伸手轻按柳穆清肚腹伤处,须臾,正准备将他衣服整个褪去,却忽然抬头,看向一脸焦急的柳、凤两家大小姐,道:「请两位大小姐先去外厅等吧。」
两人心知不宜再看,便移往外头,却仍站在屏风外,并未走远。
没多久,窸窸窣窣声响传来,又过了半晌,才听见怀书开口,但语气甚是不悦:「五儿六儿你们怎么侍候的?少主胃气虚弱,少说已有两日未进食。脉象来看,这两日肯定也没合眼歇息过!」
五儿六儿在责问下,细说起近月以来少主忙碌情况。
屏风外,两名少女伫立候着,透过玉片雕花屏风,隐约可见怀书训完二人后,取出器具开始针灸。
柳安和看向凤宝宝,只见后者一直踮着脚,透过屏风缝隙窥看里边动静,两只眼睛巴巴望着,几乎要贴到屏风上了。
又等了一阵子,柳安和决定开口:「怀书叔叔,哥到底怎么了?」
「请大小姐暂且等等。」
又过半晌,怀书走出来,神色比之刚才进屋时轻松许多。
「怀书叔叔,穆清哥哥究竟伤势如何?」凤宝宝抢先发问。
怀书看向她。「凤大小姐,少主腹部四肢皆有外伤,其中腹部瘀血较重些,但都只是皮肉之伤,并未损及内脏。况且少主底子好,这点伤不碍事的。」
他在赶来的路上已知悉少主是被凤家男主人打伤,却又不知其中原因细节,此时见凤家大小姐眼含泪光的焦急模样,已约略猜到几分。
其实,以怀书多年来对凤家男主人的认识,只打到这程度,绝对是手下留情了。
「可他为何昏迷不醒?」凤宝宝追问。
「少主连日操劳,损耗心神,又几乎滴水未进,本就疲累已极,偏巧今晚又一番打斗,这才撑不住而倒下。」
怀书向她二人说完伤势,又忙与一小厮交代少主往后几日的饮食细项。
凤宝宝早已耐不住,小步迈开,正想绕过屏风奔进去,却又急忙打住,不由自主看向柳安和。
今晚一闹,嫌隙已生,两家小姑娘一下子生分起来。只能说,幸好柳穆清并无大碍,否则两家定会决裂。
柳安和尴尬一愣。确实方才见到父亲几次差点被凤伯伯击中,且两人一下子打得不见踪影,一转头又见哥哥倒下,一时间心情大乱,完全没与凤宝宝说半句话,避着与她对视,见她不住流泪,也没心思安慰。
虽说,柳安和向来喜爱凤宝宝,否则也不会刻意牵红线,但是,若与自己父兄相比,她还是更维护自家人。
此时,见凤宝宝两只大眼睛透着迟疑看她,不由得一阵心软,点头示意她进去内房探望。
凤宝宝一得到首肯,立即奔进去,却见五儿六儿已替柳穆清换了干净衬衣,一人正拿纱布仔细擦拭他脸颊,一人盖拢棉被。
五儿见她进来,本欲开口阻挡,却见柳安和走在后头,便忍了下来。
「你二人先出去吧。」柳安和见五儿脸一垮不愿走,心知他恼火凤家,但五儿六儿向来为哥哥所看重,她也不好摆脸色,随即笑了一下,慢劝:「怀书叔叔不是说不碍事了吗?况且,听说哥可能是饿昏累倒的,需抓药调养,你们还不快去打点一下。」
凤宝宝一人内,便坐到床边,细细察看柳穆清略显苍白的面容。
即便此刻憔悴,床上之人仍是如此出群拔萃,那沉静之气质,那天生之芳华,以及她方才知晓的,他那令人怜惜的过人之隐忍……
听了怀书叔叔与五儿六儿的对话,她才知道,原来穆清哥哥一个多月来忙着处理镖局主事闯出的祸,以及几家店铺的诸多突发状况,每件都不好办,因此忙得不可开交:偏偏两日前布行失火,他奔波起来居然一直没吃没睡,终于累垮了。只是,若没她爹跑来大打出手,穆清哥哥也不会昏倒就是了。
凤宝宝心底一阵难过。她一古脑儿欲对柳穆清好,却没察觉他正处在什么样的境地。再怎么说,穆清哥哥今年也才二十岁,她的几个年龄相仿的师兄,没人像他如此肩负重责大任的。
凤宝宝简直不敢想象,身为柳月家少主,需得扛起多么沉重的担子!
「我哥那日说话如此决绝,你不恼他吗?」
深夜里,燃着一缕药性熏香的厢房内,柳安和打破沉默,轻声问。
凤宝宝摇头。「仔细想想,我真的一点儿也不了解他。穆清哥哥说得没错,我这么对他,确实是糊里糊涂。」
张罗那些吃的喝的,确实是鸡毛蒜皮的小玩意儿。
「别说你了,我也时常觉得不了解哥。明明才二十岁,却像个四十岁人,身边谈得来的朋友,都是年长十几二十岁以上的,城里年轻公子的聚会,却从不露面。你说,这人是不是很闷、很没趣?」
柳安和虽然压低嗓子,可是在寂静夜里,仍显得清晰无比。
凤宝宝原本眼眶含着泪,此时忍俊不禁笑出声。「听起来的确挺没意思的。」
「所以说,你为了个没趣的小老头儿,白白偷哭了两晚。」柳安和以轻松语气冲淡今晚一直以来的紧绷气氛。
凤宝宝瞬间胀红脸,她都是等到安和睡了,才敢偷偷地、小心翼翼地躲在被子里流泪,应该没发出半点声响呀,没想到安和居然全都知道。
「放心吧,我不会说的。」
「好丢脸。」凤宝宝轻轻笑着,「但是你更丢脸,你那秘密……」
柳安和急忙按住她嘴,昏黄烛影中,两人对视,忍不住都笑了,顿时间,心情轻松不少。
须臾,凤宝宝站了起来,再深深看了床上人一眼,便将视线从柳穆清的脸孔移开,以坚定语气对柳安和说:「走吧,我要离开了。」
柳安和看她神色,忽感一阵异样。「瞧你说得,好像永别似的。」
凤宝宝不语,迳自往外走,直至走过屏风,才轻轻吐出话来——
「我爹闹成这样,往后我还有什么颜面踏进柳月家,更遑论来见穆清哥哥。今晚,就是最后一次见他了。虽然穆清哥哥没听见,但是,就当我已经与他道过再见。」
秋夜深沉,一院凉如水,少女语歇,悠悠冷离别。
凤宝宝话一说完,不等柳安和开口,就这么直直地往前走,娉婷身形拖曳着长长的影子,一眨眼就悄然消失在柳穆清的院落。
秋晨露重,池塘荷叶上滴滴露珠凝聚,及至将盛满,忽地一阵秋风,吹动荷叶摇曳,顷刻间,露水一泻而空。
好比两家数十年交情,一夕破碎。
柳穆清隔日中午一觉醒来,便听说凤家人天还没全白,就在凤伯伯发号施令下,全都走了。
过没几日,北京城传来袓母微恙消息,柳安和即刻起程,前去陪伴尽孝。
偌大的柳月家家宅,因着家主夫妇及少主的性情使然,本就安静,如今没了柳安和缠着爹娘兄长说笑逗乐,他父亲又时常在外奔波、打理江湖之事,一下子,整座大宅更沉静了。
如千年冰河源头,如隆冬深雪覆盖,罕无人声。
却说,有一新来小厮,扫地时不慎将扫把从手中飞出,落地之声响在安静大宅中有如雷击巨响,立刻引来众人循声查看,吓得他连声道歉;偏那道歉声在静宅里几乎是响彻云霄,更引来一阵骚动,带他的年长小厮只好先教他如何轻声细语、无声打扫及走动。
那小厮起初以为来到诡谲之宅,暗暗后悔惊怕,一人心神不宁乱走,不想迷了路,分不清东南西北,愈走愈焦急,幸好瞥见长廊尽头有一身影,连忙快走过去想问路。
只见那人身材修长,穿着一件寻常的粗布灰衫,听见脚步声,便不疾不徐地转过身来——
新来的小厮本欲开口,却在那人回头一刹那,整个傻了。
他幼时偷听隔壁书院老师傅上课,有次听到一个美男子的故事,说是许多人为了亲近他,故意拿水果给他。当时他还觉得那些人疯了,有吃的当然是自个儿留着,怎么可能送给不相干的人。
可看了眼前的年轻男子,他便明白了,确实是有天上仙人般的美男子,好看得让人目不转睛,只恨自己身上没吃的,要不就拿出来全给了。
「新来的吗?」年轻男子看了他微微诧异,开口询问,嗓音偏低。
他正要回仙人的话,忽然有一人过来,将他拉开低声骂:「谁让你进来这儿了!从哪儿进来的?」
「五儿,我看他只是不认得路,别为难他。」
说话之人便是柳穆清。他听从父母叮嘱,在家休养调理数日,如今恢复体力精神,便迫不及待要视察整顿后的布行,正等着喝完药就要出门。
五儿将人撵走之后,命一小厮端来汤药,亲自小心翼翼端给柳穆清,边侍候喝药边说:「少主怎么不多休息一日,明天再去布行?」
柳穆清仰头一口饮尽,笑道:「我早就没事了,不想一直待在屋里。走吧,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行经中廊,望向凤家每年到访落脚的院落,不由得脚步一停,想起闹翻那晚,有件事,实在让他百思不解,愈思索愈感到疑点重重……
那夜,他在昏睡之中,依稀听见父母亲前来探看,但他让怀书叔叔针灸后,睡意正盛,困得张不开眼,只能隐约感觉到有人掀被并拉开他衣服查看伤势,不过很快又将棉被盖回。
「怀书不是都说没事了吗?」
他听见母亲开口。
「虽说只是轻伤,可也得好好照料,以免留下病根。还有,往后不可让他三餐不定,若引起胃疾,麻烦不少。」
「我会安排个机灵的,专门负责清儿饮食。你也别太心疼孩子,哪有人不吃饭的!说起来得好好训一顿才是。」
「清儿做事向来有分寸,肯定是忙得没法儿了才会如此。我前阵子不是跟你提过,就让张军师全心帮着他,你让他管那么多铺子,又不给个厉害的帮手,肯定要出事的。」
「我二十岁已经掌管柳月家所有铺子……」
「你当时是迫不得已,怎能拿来一并比较。况且,我们不是早就知道,清儿性格内敛,向来都是厚积薄发。好比练功,他开窍晚,初始进步较慢,但十几年苦练下来,如今已排得上柳月家年轻高手前十。打理生意也是一样道理,得多给他点时间。」
「是是是,平姬这就遵命,明早立刻请张军师前来商议,免得换成你不吃饭了。」
「这主意倒是不错,往后你有什么不答应的,我便比照办理。」
「又在胡说了。你若赌气不吃,我就亲自喂饭……」
「如此其妙,不如等会儿回房试试。」
柳穆清本已慢慢恢复意识,忽然听见两人开始说些亲腻话,不由得大感慌张尴尬,幸好他本就一直闭着眼睛,索性继续装睡。
「对了,瑾凤到底有何盘算?」
母亲忽问出这句让柳穆清瞬间凝神的问题。
只听得父亲开口:「我已与他谈妥,清晨之前他就带着凤家人迅速离开,两家暂时也别联络,若发现有人打听,就一概都说闹僵撕破脸了。按照目前情况推估,应只是有人好奇凤家,才会四处打探,应不是北京那边的人。不过,万事小心方为上策。」
「也好,这已是当前最妥善的应对方式,只是难为咱们清儿背黑锅。」
「一半一半吧。清儿对婚事不感兴趣,他多少感到面子拉不下,瑾凤这人哪里吃得下这种亏。」父亲话虽这么说,却又笑着。
「如此说来,这门亲事不结也罢,凤家之事牵扯太复杂,清儿知道得愈少愈好。」
柳穆清愈听愈惊讶,原来父亲与凤伯伯不全是为了他和宝包的事才打起来,两人半假半真合演这出闹剧,为的是在台面上营造闹翻的假象。但是,原因何在?
还有,父亲本是大清朝的贝勒爷,为何会与珠宝商凤伯伯结为过命之交?再说,凤伯伯既是商人,为何一身不凡武艺?又为何带着家人徒儿隐居于深山之中?
还有一桩,每次凤伯伯停留扬州,似乎只与他柳月家见面,其余人等一概不知有此号人物,行事神秘比他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
仔细想来,他曾追问过凤伯伯来历,但父亲总是轻描淡写转移话题,母亲则是每回谈到凤家就开始扯起珠宝生意……
是了,其中肯定大有文章,否则何以父母亲要刻意隐瞒,凤家来历肯定就是不能摊开来说的秘密,而他居然直至此刻才恍然大悟。
「少主,怎么了?」
五儿的声音传来,柳穆清看向他,露出一贯微笑,轻轻摇头。「没事,只是多日没出来走动,站在这儿吹吹风,让脑子清醒一点。」
不远处,张军师正站在长廊上,等着与他一道出门。
昨日开始,母亲下令要柳月家最能出谋划策之人帮着他打理生意及江湖人事调度。
张军师名唤张汝寺,历经柳月家三代,辅佐过他外公柳如笙、他母亲柳平姬,如今轮到他柳穆清了。
「少主。」张汝寺朝他作揖。
柳穆清微微点头,边走边听张汝寺提了几个须先打理之事,可是,向来热中于公事的柳月家少主,却前所未见地闪神,因为,他实在没办法自方才的思绪中抽离。
从小到大,他对父母的教诲言听计从,任何施加于他身上的责任,他眉头不敢皱一下,全都担了,当然,他也从没疑心过、追根究柢过什么。
可他不明白,父母亲对他向来看重与信任,为何偏在这件事情上刻意隐瞒于他?究竟有什么事是他不能知道的?
他好奇了,心底的疑惑有如平地一声雷,忽地炸开,近四年来凤家造访的画面跃然浮于眼前,愈是深思愈感困惑,好奇心铺天盖地而来。他开始想知道,凤家到底是什么来历?凤伯伯究竟是什么人物?更其者,他想槁清楚,柳月家还有什么台面下之事是他浑然不知的?
柳穆清看着张汝寺,以及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五儿六儿,甚至是所有帮着他打理生意的柳月家帮众……忽地心中一片清明。
他此刻方知,想要摸清父母有意隐瞒之事,靠他周围这些由双亲安排的人马,压根儿不会有答案;但他不喜欢此刻这般被蒙在鼓里的感觉,他更不愿做个父母羽翼下的少主。
想着,柳穆清心念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