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卜拾幸偷偷摸摸来到梅苑,才踏进樨香院的拱门,便瞧见他一人独坐在凉亭里,望着那棵未开花的木樨树。
他穿着玄色交领袍,袍上没有半点精绣或缀边,看得出质地不等,就连长发也只是随意扎在脑后,但他光是坐在那里,便能瞬间攫住人的目光。
尤其是他看似淡漠实则是哀戚的眼,那份睹物思人的神情,撼动着她。
「你在想什么?」他小跑步向前,勾笑问着。
朔夜抬眼看向她。这丫头穿着一身粉色交领襦裙,是两人这几次碰面穿得最花俏的一次,那襦裙上绣有小花,质料又轻柔,随着她的动作翩飞,令她像只粉蝶。
和伶儿不像,没半点相像,可为何他总在她口中听到似曾相识的话语?
「你真的来了。」他不冷不热地道。
「不是你要我来的吗?」她扁着嘴在他对面的位子坐下。
「这么听话?」他低笑着。
「这叫重承诺。」
他又是一怔,最终垂眼失笑。「重承诺?不过是我随口说说而已。」
「我没在当下拒绝你,那就代表我答允了,既然答允了,自然要依约前来。」
她说话时,小脑袋瓜不住地轻摆摇晃,像个老学者似的。「不过我不能待太久,否则姐姐会找来。」
瞧他一脸错愕,她不由得攒紧眉。「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她的时间宝贵呐,在姐姐的严格盯梢下,她不能在外头晃太久。
「你……」朔夜半晌说不出话。
他想要平心静气,说服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别因为些许巧合让自己心神错乱,可是……脸蛋不像,声音不像,但那口吻、那说出的话……偏是那么像。
人不管轮回几次,魂魄的气息是不会改变的,而他万分笃定她不是伶儿的转世,可是她却能莫名地扰动他的心绪,这是为什么?
「等等,你不能再突然抱我。」见他似乎打算「重施故技」,她双手一挡,丑话说在先。
朔夜不禁愣住。
「那个……男女授受不亲,名义上,我还得叫你一声叔叔的,因为你是长辈,所以有些事我不跟你计较,但是突然想抱我是不可以的。」虽然她是不讨厌,但万一被人撞见少不了要大惊小怪。
朔夜有些好笑的睨着她。「现在说不会太晚吗?」
「再晚也得说啊。要不然哪天你抱成习惯,再被我姐姐撞见,她又要生气了。」
朔夜浓眉一扬,听出端倪。「这么说,你纯粹只是要我别害你姐姐生气?」而不是真的因为男女授受不亲?
这丫头的想法可真是有趣。
「你不要老是惹我姐姐生气。」她很认真地说。
「那是她自个儿脾气急躁。」他哼了声。
「才不是,我姐姐只是护家人心切,一点都不急躁,当初要不是我在后头推一把,她到现在还不可能和七彩姐夫在一起。」
「喔?原来你还是个小红娘。」
「嗯,他们明明郎有情妹有意,又是男未娶女未嫁,为什么不能在一起?最好笑的是,姐姐还一直误会我喜欢七彩姐夫。」说着,她低低笑开。
想当初,她还是故意对七彩姐夫摆出痴迷的嘴脸,想不到姐姐还真的上当了。
像是意识到什么,她猛地抬眼问:「你该不会是喜欢我姐姐吧?」
喜欢一个人总是会想尽办法引起对方的注意,不是吗?
朔夜摇头失笑。「你果然脑袋不太好。」
他与卜希临之间可是只有烟硝味,没有火花,况且他也不是毛头小子了,会故意去欺负喜欢的人。
「……也对,你本来就有喜欢的人。」看他的反应,她不觉被戏嘲,反而是吊诡地松了口气。
松口气?她敏锐地感觉自己的古怪。
「你倒是很清楚。」
「我当然清楚。」没来由的笃定回答教她自己也错愕。但随即想起昨日他在大厅里的反应,她看见他眸底的哀伤,自然清楚他有个深爱至极的人。
「你为什么清楚?」
光凭她昨日听到的片面之词?那能证明什么?
她不是他,他们甚至认识不到三天,她凭什么在这里大放厥词?
「……因为你厌世。」她垂着眼道。
朔夜收敛戏谑的笑意,不解她为何能够猜中他的心思。
他回到天水城最主要的目的,是因为他活腻了。然而他犯了咒术师禁忌,别人杀不了他,他也杀不了自己,只能不老不死地用这个躯壳活到永远。
除非……
凭借旁人的请托。范姜老太君恨他入骨,极可能会开口咒他去死,但因为卜拾幸,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嗯……我不知道你自己有没有发现,你的笑容好空洞,像是你的心已经死了,旁人的想法你根本无所谓,因为你不想活了。」
昨日正因为察觉他有厌世的念头,她才会出面护他。
「如果昨日不是因为你出现,我的愿望早就实现了。」
「那是什么愿望?你岂不是让范姜姥姥更添伤心?」她没好气地瞪着他。
「会吗?拐走她女儿的我,怎么说也算是间接害死她女儿的凶手,我死了,她应该会高兴才对。」
「才不会!范姜姥姥只是想找回女儿,你是她女儿爱的人,她再气、再怨,也不可能故意咒你,害女儿伤心的!」她说得笃定,仿佛她有多了解范姜老太君的性格。
瞪着她不符年龄的沉稳气势,朔夜更疑惑了。
「你到底是谁?」最后,他只能这么问。
面对她,他有种说不出的无力感,一如当年遇见伶儿。
「卜拾幸。」她小声道。
她不按牌理的回答让他莞尔。瞧她逗趣地吐了吐舌头,那淘气的模样就是个小姑娘,他不禁困惑。她身上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为何她会入夜石化,又为何有时看起来不符合年龄?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希望范姜老太君咒我死?」
「因为你一直故意激她,而咒术师要是犯下禁忌就会不老不死,想死得经由别人的请托……」她一开始说得振振有词,可是说到最后,就连她自己也心跳加快,疑惑自己是打哪知道这些讯息。
怪了……好像她原本就知道这些事似的。
朔夜黑瞳微眯。「你听谁说起这些?」
伏旭?不对,师弟伏旭虽然常到文府走动,但这段期间他并没到文府,她不可能遇见。
然而,他犯了禁忌的事,除了伏旭,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更教人不解的是,她竟连犯禁之后的结果都知道……
「呃……是爷爷告诉我的。」她猜的。
爷爷见多识广,大概是他跟她说的吧,不然她怎么会知道?
「是吗?」卜三思?他的大手托着下巴沉思。
咒术师的禁忌唯有同行才知道,一个乡野村夫要听谁说起这些?
没来由的卜拾幸有点心虚,努力想要转移话题,便指着凉亭外的木樨树道:「应该这几天会开花了吧。」
朔夜沉默不语。想起昨日,木樨花未开,但他却闻到浓浓的木樨花香,似乎遇见她以后,他的周遭开始发生一些连他也无法理解的现象呢。
卜拾幸垂着脸,暗骂自己干么那么多嘴,突然她瞥见他衣襟下悬着一块玉佩,脱口低语,「好特别的玉。」
她伸手要触碰,却被他拨开。
其实这也没什么,可是她却觉得好难过,不只是因为被拒绝,还有一种……她不能接受的疏离。
朔夜冷冷看着她,再垂眼看着悬在颈间的玉佩。「这不是你能碰的。」
「哼,本来要跟你说里头有机关的,不跟你说了。」她小声咕哝着,眉头随即皱起。
她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她从没见过那块玉,为什么会知道玉佩里有机关?为什么?
抬眼,瞧见他眸色有异地看着她。
「你刚才说什么?」刚刚他有点恍神,没听仔细。
「没有,我骂你很小气。」她回得很快,大有欲盖弥彰的味道。
「如果是你至爱的人送的东西,你会允许旁人碰触?」这是伶儿送给他的定情物,他戴上之后就不曾取下,也不准任何人碰触。
「有什么关系,算了,我要回去了。」他拗着脾气。
哼,小气鬼,看一下都不成,她才不稀罕。
「你以为我会这么简单地放过你?」
她眯眼瞪着他。「我做了什么事让你不想放过我?」
「你阻止了我死去的机会。」
「你要是真有本事,就自己另想办法。」她不逊的抬高下巴。
「你真以为我不敢对你做什么?」他站起身,高大的身躯给人强大的压迫感。
「就算你对我做了什么,我也不会咒你去死。」她起身瞪着他,发现自己只到他的胸口,瞪人很没气势,气呼呼地站到石椅上,勉强与他平高。「不要急着求死,该是你离去的时候,谁都拦不住,时候未到你也强求不得。」
「听起来很宿命。」
「是宿命了一点,但人生在世不就是如此?老天要你活总有其意,你总要活着,才能遇见更多的人、碰见更多的事,才能让你的脑袋想清楚。」她扁了扁嘴。
「说我脑袋不好,我才说你脑袋很差呢。」
朔夜低笑着。
她的话带着道理,但有时偏又天真得很逗人。
「以为一心寻死很勇敢吗?懦夫。」说完想说的,她索性跳下石椅。「不跟你说了,我要去找姐姐了。」
「哪这么容易放过你。」见她要走,他轻松地将她扛起。
「喂!你要做什么?」
「是你阻止了我死去的好机会,你当然要付出代价。」
他是厌世,但遇见她之后,厌世的打算越来越薄弱。
只因眼前的她,身上有太多巧合让他不得不探究。
他要找个地方,好好地研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