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淑人之妖艳,因昤睐而倾城。扬绰约之丽姿,怀婉娩之柔情。
超六列于往古,迈来今之清英。既惠余以至欢,又结我以同心。
交恩好之款固,接情爱之分深。誓中诚于皦日,要执契以断金。
张华。《永怀赋》
当卓三娘悠悠醒来的时候,脑子还有好半天的浑沌模糊茫然,直到胸口传来阵阵剧痛,她才隐约记起了自己当初是怎么晕过去的。
“别动!”一个焦灼的低沉嗓音在她身畔响起。
她艰难地转过头去,雷敢英俊粗犷的脸庞面带苍白忧惶,目不转睛地直直盯着她,嘴唇紧抿成了严肃而紧张的细纹,大手紧紧握着她放在床侧的小手,隐约有丝颤抖。
他……在害怕?
“你,胸肋有些伤着了。”他舔了舔发干的唇瓣,喉头发紧,愧疚又沮丧地低语。“……对不住。”
若不是他想要在她面前展露英雄威风,令她对自己好生钦佩倾慕,也就不会出现这种压坏了小粉团儿的弥天大祸了。
雷敢心乱如麻,手足无措,只觉自己打从七岁落草横行绿林以来,从来没有这般笨拙败事过,头都快抬不起来了。
她怔怔地凝视着他,半晌后,终于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活似挨了一记重重闷棍,脸色越发惨白。
完了,粉团儿定会恨得他狠了,往后再也不会愿意同他说话,跟他好了……
“有吃的吗?”她轻声问。
“……”他呆滞了一下。
“我饿了。”她明亮清澈的眸子望着他,声音低微,一本正经。“而且越饿越痛得厉害,如果填饱了肚子应当会好些的。”
他还在恍神,傻傻地看着她。
“是不是不想负责了?”她嘴角弯弯,表情严肃。
“我负责!”雷敢瞬间回过神,脸庞亮了起来,大手猛地攥住她的双手。
他手劲儿太大,握得她暗暗痛嘶了一口气,可面上却不敢显露丝毫,免得又引得他捶胸悔愧,并努力对他挤出温和柔软的笑来。
雷敢痴痴地注视着神色樵悴却笑容轻浅好看的小粉团儿,胸间心口充盈着对她满满的喜悦。
粉团儿非但不嫌弃他是个不识几多字的大老粗,还不见怪他每每好心办了坏事,就连今日惨被他压伤了肋骨,她也没有半句怨慰愤恼……
——老子一定要娶她回家!绝对!
卓三娘看着他紧握拳头,满脸激愤到有些扭曲的模样,下意识吞“口口水,觉得背后莫名一抖缩。
不一会儿,热腾腾一桌席面就摆得她榻前长案上满满都是,鸡鸭鱼肉色香味美,令人食指大动,不过倘若别每道菜都有盆儿大的话就更好了。
她哑口无言地对着他大手托着的那一面盆鸡汁汤饼,鸡汤金黄,细饼儿看来弹牙适口,炖得嫩嫩烂烂的两只鸡腿几乎要化在里头。
“该不会都是要给我吃的吧?”
“那当然,你这么瘦,得好好补补才行。”雷敢殷勤地夹起了一大串细饼儿,兴奋得手都有些发颤了。“来,张口。”
“我,我还是自己来吧。”她清了清喉咙,有些尴尬地道。
“不成,你还伤着呢!”他神情坚定。
“我伤的是肋,不是手。”她固执地夺过盆子,却在接手的刹那被那沉甸甸的重量压得手一坠。
雷敢伸手稳稳托住了盆儿,眉眼笑咪咪的。“还是我捧着吧。”
“……下次可以用小碗吗?”她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
“我们侯……我们府中只有大家伙,没有那种娘里娘气的尺寸。”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盆儿递到她面前,嘴里仍不忘关心叨絮。“你通身上下没几两肉,只怕刮阵大风就能把你吹跑了,要是像我一样,每日一顿吃三大碗饭,干掉几盆儿菜,保管你身子也能壮得跟牛一样。”
“小女没本事,就不跟你比了。”她嘴角抽了抽。
还一顿吃三大碗饭,干掉几盆儿菜咧……先不说她的胃有没有可能胜任这个艰巨的活儿,就是家中的钱袋子也禁不住这样的胡吃海喝,这位大爷还真是饱汉不知恶汉饥,纯粹说凉话刺激人的是吧?
“你放心,只要你嫁……”他被她狐疑的目光一瞟,连忙心虚地改口道“我是说,你在我府里养伤的期间,我必定日日替你进补,帮你把胃口养大,好教你壮实起来,往后怎么被压也不怕受伤了,嘿嘿嘿嘿。”
显然雷侯爷思想已经大跳跃到了某个猥琐邪恶不可告人的淫荡……那啥去了。
卓三娘望着他突然满脸通红,眉眼弯弯抖动,还笑得异常荡漾,一口细饼儿差点卡在喉头。
真想把一整盆鸡汤细饼儿浇在他头上!
为什么他每每能让她有时感动得要命,有时又很想掐死他呢?
她叹了一口气。
冤孽啊……
“欸?”雷敢沉浸在自己春情奔放的傻笑里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怎么不吃了?”
“吃,怎么不吃?”她决定化愤怒为食欲,一头扎进满满面盆儿的鸡汁汤饼儿里去!
……下场就是撑得动弹不得,结果太医还得二度来帮她诊脉开帖消食消胀的山楂子药汤。
简直是欲哭无泪。
——不过伤也伤了,撑也撑了,当天晚间卓三娘就坚持要回家去休养。
雷敢只差没有抱着人家小娘子的大腿哭着喊着求着不要走……
不过堂堂土匪头……咳,关北侯,就从来拗不过这个清清秀秀娇娇嫩嫩的三娘子,最后还是只得含泪亲自将人送回了“琅环家”书铺。
门开启的刹那,卓老爹泪汪汪地扑了出来,一见病歪歪的女儿登时哇地嚎啕大哭了!
“伯父……”雷敢怀中一空,来不及抗议就被这相貌清俊的中年大叔吓得舌头都打结了。
“你这恶徒想对我儿做什么?”卓老爹将女儿牢牢护在身后,目光惊疑,咬牙切齿问道。
“您别这么大声儿,”他浓眉紧紧皱了起来,满面心疼,大手伸出。“她还痛着呢!”
“她……还痛着?”卓老爹只觉眼前发黑。“哪里痛?”
“呃——”他直觉想比胸口,忽又想起好似不妥,于是犹豫吞吐了。
卓老爹顿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好竖子!”
雷敢一怔,随即腼眺地道“多谢伯父夸奖。我这人虽然是粗了点,不过也算不得不好,伯父您还真有眼光!”
……话说伯父怎么好似有些面善啊?
“好,好……”卓老爹气得两眼发直,青筋倏冒,手指着他抖了半天。“好你的——”
眼下卓三娘头最痛,她懊恼又无奈地看着这一老一少的二货,忍不住捂住胸口假意闷哼呻吟了一声。
“痛……”
果不其然,雷敢顾不得脸红,卓老爹也管不了生气,不约而同围上来,忧心忡忡七嘴八舌——
“我儿可还好?”
“粉团儿是不是胸口又疼了?”
“我累极了,得好好休息。”她不忘补了一句“受不得人吵。”
雷敢和卓老爹满腹唠叨关怀之词霎时全卡在喉头上不上下不下,见她小脸苍白疲惫,心都快疼坏了,又哪里敢闹得她不快?
“有劳伯父送……三娘回屋歇息,我让下人准备了些参鲍肚翅给她补身子,您记得炖给她喝啊。”雷敢转移目标,眸光热烈欢快地望着卓老爹,只差没有抓起老人家的手拼命摇了。“还有还有,还备了几斤虎骨鹿鞭给伯父泡酒喝,您多多喝,不够的话我那儿还多的是呢,千万别同我客气。”
卓三娘真想把脸埋进手掌里。
卓老爹则是越听越火大,这大郎君是在影射他身子骨不好,还是暗示他乃耽溺女色之人?
“汝是何人?”卓老爹对上高壮剽悍大老粗就觉浑身不对劲,尤其看这家伙那满眼亮晶晶绿油油的狼光,显然正对自己家的小娇娇打什么坏主意。“我卓家素来清贫自持,不敢领受无功之酬。”
他一呆,怎觉得这些话听起来就那么令人发毛呢?
简直就跟朝廷上那些酸不溜丢的文臣没两样啊……雷敢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我,嗯,在下,学生,”他都快被自己酸哭了,舔舔唇,僵硬道“晚辈叫阿敢,见过伯父大人。”
“哼!”卓老爹半点不领情,吹胡子瞪眼睛地别过头去。
雷敢眼神一黯,卓三娘心下一抽,忘形冲口而出——
“阿敢是我朋友。”
“什么?”
“什么?”
两个男人又同时朝她怒目瞪了过来,一个惊恼,一个委屈……
她心一突,呐呐道“我、我受不得人吵啊,你们、你们自己控制一点。”
“是极是极!”卓老爹首先回过神来,得意洋洋地对着雷敢昂起下巴,“我儿受不得人吵,郎君请回吧。”
雷敢满心满肚小别扭,可也心知粉团儿今儿几经波折定是体力不济精神不好,自己心疼她都来不及了,又怎么舍得叫她为难?
“你好好看顾着自己的身子,我明儿就来看你。”他眼神温柔了下来,依依不舍地低声道。
“知道了。”她心暖如酥,嘴角浮起笑意。
卓老爹在一旁虎视眈眈,直到那马车和高头大马消失在街角了,这才大大松了口气。
“我儿——”
咦?女儿哪儿去了?
——而另外一头,许是因为伤离别太心酸,又因遭受伯父白眼太无奈,雷敢驾着马越想越不爽,新仇加旧恨齐齐涌上来,终于憋不住掉转马头,怒气冲冲地冲到定国侯府去胖揍了完颜猛一顿。
被迫躺在榻上养伤了七八日,卓三娘觉得自己都闲到快长草了。
偏偏一个阿爹紧张兮兮,成天拿她当易碎的黎祁(豆腐)看待,另一个每每被阿爹驱赶却仍殷勤上门的阿敢,则是活似填鸭养彘的搬来了小山般的鲜物干货……
丢进后院就跑,被阿爹的大扫帚追着打时,还不忘嚷嚷“粉团儿我明日会再来的啊啊啊啊!”……
这是让能人安心养病的好环境吗?
“唉。”她揉了揉抽痛的鬓角。“况且我明明已经好了啊!”
“我儿,来喝汤了。”卓老爹兴冲冲地捧着一大碗泛着油气焦味儿的物事进来,热切地送到她面前。“试试阿爹的新手艺。”
看着大碗里死得好不瞑目的鱼和乌漆杂八的参须、鲍干,她真的想哭了,抖着唇道“阿爹,求求您别再糟蹋……别再下灶了好吗?女儿已经能下床做饭,您、您也该君子远庖厨了。”
阿敢送来的山珍海味干货鲜物,都是外头捧着银子也买不到的上等食材,阿爹却能拿这些乱炖成一大锅,还乐颠颠地端来求吃求夸奖……卓三娘屡屡见着头晕目眩,肉痛心疼得要命,只想把那些珍物统统挖坑藏起来,并且把阿爹踢到前头去顾书铺!
“我儿伤得这么重,可得好好养个一年半载的,你放心,这庖丁之术阿爹已经摸索出心得来,不敢说精通,却也略懂略懂了。”卓老爹慈眉善目笑吟吟地道,“来,尝一口。”
她眼睁睁看着那碗黑漆漆的毒药……呃,补汤逼近嘴边,冷汗直流,依稀彷佛可见自己这十六年来的前半生转瞬在眼前跑过,突然间脑中灵光一闪,失声啊了一叫。
“阿爹,女儿昨晚梦见阿娘了!”
卓老爹手抖了下,眼眶迅速红了。“你、你梦见你阿娘了?”
“是啊。”她心虚又愧疚,眼神乱飘地小小声道“我梦见阿娘……腾云驾雾而来,面色若玉,巧笑嫣然,说……说想阿爹为她抄十卷《道德经》于太上老祖前化了,以积功德。”
无量寿佛,太上老祖爷爷,请恕弟子为救性命故,不得不假借您的名义一回,施那“围魏救赵”之计呀!
“阿爹马上去抄!”卓老爹心神激荡,热泪盈眶,嗷叫一声后就立时跑走了。
“还好,还好。”卓三娘一脸余悸犹存,庆幸“虎口逃生”。“《道德经》共八十一章,计五千字,足够爹爹抄上几日了。”
况且阿爹只要一头钻进书简里就再不知外头岁月几何的,趁这些时日,她可偷偷下榻到前头将闭门荒废了好些天的生意又做起来。
唉,好不容易才将附近私塾书院的少年们一网打尽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