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杰错了。
就算他没有看见草地上的那一幕,也应该知道的。他听说过有些人具有不可思议的能力,可以驯服鹿、鸟、马匹,甚至是大象和狮子。
但他从未亲眼目睹。一只鹿把头靠在她的膝上?
感觉到震惊而怪异,他回到小屋,里面的小小世界对他而言已经很熟悉了,但这次他走进去时,却带着另一种不同的观察角度。
靠近一点看,他发现笼子里面的动物跟他一样,并不是俘虏。他站在最顶端一个笼子的正前方。
里面那只獾是瞎的,从笼子的木栏里看向外面的混浊眼睛看不到任何东西,平扁的黑鼻子抽动着,耳朵竖起。
洛杰拾起因动物跑动而掉在笼子附近的一颗小莓子,用指尖顶着成熟的紫莓,递到獾的鼻子前。它静止了一秒钟,嗅了一下,突然抓起果子,塞进嘴里,只留下一滴亮紫色的汁液在洛杰的指尖上。
他在衣服上擦擦手,然后观察着整面墙边被关着的动物。瞎眼獾的旁边是一只只剩下三只脚的垂耳兔,另一只兔子有一道横划过整个臀部的疤痕——铁制捕兽器留下的痕迹,不用花多少脑力也可以了解,这两只兔子发生了什么事。
附近一个柳条笼子里的貂鼬,淡粉红色的皮肤尚有着深红色的斑点。事实上,他是靠头上几撮少得可怜的红毛,才判断出它是一只貂,毛的顶端正要转成白色,准备应付即将来临的冬雪。这只枯瘦、光秃秃的貂鼬没有半点毛渣,所以他知道她并没有像剃光他一样,剃掉它的毛。
洛杰将重量靠在拐杖上,伸出手摸摸脸上和下巴的胡渣。感觉很奇怪,仿佛他一丝不挂地站在全世界人的眼前。自从青春期以后,他就没剃光过那把红胡子,只是为了要反驳父亲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过他嘴上无毛的事。
胡子会长回来,要是洛杰想要。但也许他不要了,也许他想要用刮得干干净净的脸面对那个谋杀者,如此,他的脸——清清楚楚的五官——会是那个混蛋懦夫最后看到的东西。等洛杰解决掉他以后,那个想吊死他的人会带着洛杰的长相下地狱,到任何一个等着他的炼狱去。
一个笼子摇晃着,让洛杰抬起视线。那个木门似乎松了,不过尚未松到让里面的狐狸溜出来。狐狸用黑色的爪子抓着门,偏着头看他,警觉的暗棕色眼睛左右摇摆着,洛杰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人的眼睛,而不是动物的。
然后它试着转身,走向放在笼子角落的一小碟水,但那只狐狸只能拖着右腿,然后绊了一跤。它低下小小的头,对着地面,挫败地躺在原地。
狐狸是森林里最敏捷的动物,不过这一只除外。因为它的一只后脚跛了,仿佛整只腿都没了骨头。
而他这个骑士也不能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错误施加报复,就像这只狐狸无法冲过森林一般。他瘸了,像这些动物一样残废,只能靠一根榆木拐杖站着,声音比耳语大不了多少,被吊过的喉咙干涩而浮肿。
吊。人们吊死盗贼、偷猎者和叛徒,而不是国王的骑士。
这令人感到羞辱,而他想要嘶吼出心里的愤怒、挫败,还有更糟的……对发生在身上的事所感到的极度羞愧。
他绷紧下巴,整个身体像是一只射中树干的箭身开始发抖。每个猎人都知道:箭会颤动,是因为射出的力量无法控制地在箭身上下流窜,这力量对箭已经毫无用处,因为它再也无法移动了,只能待在射中的地方。
洛杰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站在原地,像箭一样固定着。他紧抓着拐杖,手完全失去了感觉,而自由的那只手收得比下巴还紧,也开始颤抖。
很久以后,至于究竟是多久,他也不知道,因为他唯一能做的,只是站在原地,除了愤怒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当这终于结束时,他筋疲力竭地坐倒在一张摇摆着的凳子上,环顾这间小屋,他目前唯一的庇护所。
他还有其他选择:跛着脚回去葛莱摩,但他并不打算这么做。现在的他太虚弱了,必须给自己更多的时间去思索,并让身体复原,拟订计划也需要时间。
有人想要他死,渴望到试图吊死他。
目前他会让他们认为他已经死了,至少在他有能力反击以前,都会保持如此。然后他会离开这里,找到那个犯人。他伸出手,摸摸浮肿的喉咙,然后闭上眼睛,因为那里依然疼痛。
过了几分钟,他睁开眼睛,但不用视觉,而是用身体去感觉,然后以荣誉发誓:他会让做出这件事的人尝到苦头。
不到一个心跳的时间,他听到她的笑声:像风一样遥远、清晰而洁净。他想应该是从草地那里传来的,声音由打开的窗户冲刷过他,似乎穿透了他的皮肤,带着某种轻柔而自由的东西,和他刚刚所感觉到的情绪完全相反的东西,沉淀在他的体内。光明冲掉了黑暗。
他站在这里,因愤怒而颤抖,心里计划着复仇,而她却在外面的原野上笑着、唱着歌、喂食野生动物。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在一个怪异的世界——一处介于战场和魔幻森林之间的土地上,这里的事物并不都是外表所呈现的样子,只要许一个愿望,现实就会消失无踪,痛楚也全被快乐所取代了。他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快乐,直到此刻。
他本来以为她不过是个小偷和半疯的女巫,总有一天会变成古怪的老太婆,只能从将动物锁在笼子里、大男人绑在地上这种事里,得到某种变态的乐趣。
但证据摆在眼前:在有着这些残疾的情况下,这些动物无法在旷野自力更生。她救了它们,就像她救了他,一个他不太常思及的事实,虽然她一直在提醒他。
他欠她一笔;她是对的。
但他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注意到这个事实。她觉得有义务救他,就像救那些动物一样。第一次在石圈看到她时,他应该就意识到这一点才对。当他站在森林边缘,靠着树干,无法自制地注视着她时,这个事实又再次击中了他。
他应该相信自己的第一个反应,因为他的本能通常是对的;但他没有,对被吊起来这件事的怒气,不只夺走了他的声音和骄傲。
还使他变得盲目。
鼓起勇气面对野兽需要时间。
黛琳拾起篮子,挂在手臂上,赤脚走过温暖的土壤,绕过转角,站在打开的门口看。
他坐在她的凳子上,一只关节泛白的手紧抓着榆木拐杖。
看来像要杀了全世界的人。
也许自己不应该松开他,这个想法溜过她的脑海。
为了祈求幸运,她从一把药草里折下了一根迷迭香,踮起脚尖,伸出手。把迷迭香挂在门口可以驱赶恶魔,因此她插了一根到门框的缝隙里。小心总不会有错,毕竟在她手里没有干草叉或是木棍,只有本能和盲目的信念。
他似乎连她站在那里都没有注意到,眼光和思绪飘到很遥远的地方去了。
她深吸一口气走进去,将篮子从手肘滑到手上,抓着提手,将篮子前后摇晃着,偷偷地准备好。
她打算要是他食言攻击她,可以用它来丢他。
但他没有。他抬起头,像是真的很惊讶她站在那里,没有试着说话,只是用充满异常好奇的眼睛看着她,而不是威胁,好像他是第一次见到她。
“拐杖好用吗?”她说道,因为沉默比这种愚蠢的单向对话更糟。
他点点头。
“那就好。”她走过去,但不敢靠太近,然后把篮子放在桌上,抓起药草束,越过房间到一个雕刻盒子旁边,拉出一个小亚麻线球。
她用线绑住药草束,强烈地感觉到他的视线跟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他的眼睛像是火一般爬上她的背,因此她开始哼唱一个小调,假装没有注意到他正瞪着她。或即使她注意到了,也没有被影响。
但内心里,她的情绪混杂着:恐惧、紧张和一种无以名之的感受在腹部翻涌,像是打算一飞冲天的蜂鸟。
她低头瞪着线球,她没有刀子可以割断它。
但常识告诉她最好不要让他知道刀子藏在哪里,因此她将线球举到嘴边,用牙齿咬断。完成绑药草的工作后,她又量了一段有一臂之长的麻线,用牙齿夹住,然后用力拉。当它没有断时,她用力咬了又咬,但它仍然没有断裂。
为什么每当她希望线断掉时,它就坚固得很,而当她希望它不要断时,它却总是断掉呢?
她不停拉、扯、咬着它,并用眼角注视着他。
他站了起来。
她嘴里咬着线,抬头看。
他一手拄着拐杖。
她的呼吸卡在胸口,看着他一跛一跛地走过房间,从藏刀子的地方抽出小刀,仿佛刀子是他藏的。
她惊讶得无法动弹,连一步也动不了。
他转身,手里拿着刀子,一步一步走向她。
她的心脏跃上喉咙,无法呼吸。她是呆子!
此时他抬起头,突然停止移动,专注地看着她的脸。
她感觉到血液往脚底流窜,怀疑这会不会是自己最后感觉到的事。
他迅速反转刀子,刀身抵着掌心,刀柄向外,朝向她。显然,他是打算把刀子拿给她,接着他又蹒跚地多走了几步。
她猜想要是他打算割了她的喉咙,早就这么做了。然而,从她的表情或其他地方,他知道了她的想法;无论究竟是如何,她都感觉到不舒服。她宁愿他一点都不了解她。
她若无其事地接过刀子,仿佛她的心跳没有加速,膝盖也没有僵硬,然后割断绳子,把药草束放到一边,按着又割了一段麻线。
至于他只是偏着头继续看着她,像动物想要知道自己不了解的东西时会有的动作。
“我已经绑完药草了,”她多此一举地解释道,因为无法忍受这种沉默以及他的凝视。“这个……”她举起另一条线。“……是用来抓蚊蝇的。”
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平稳沉静,可耻的是:她内心真正的感受并非如此。
为了安全起见,她依然把刀子紧抓在手里,转过身,从架子上拿下一个装着水和蜂蜜的陶罐,然后把绳子浸到里面几分钟,让它吸饱水分,再拿起来,检查上面的蜂蜜。接着,她走到房间中央,用一手将那个会摇晃的板凳拖到屋梁底下。
她开始爬到板凳上。
他发出暗哑的声音,摇摇头。
“怎么了?”
他指向板凳,一手放在上面,让她知道那有多不稳。
像是她不知道它会摇晃似的。他以为她那么笨吗?很早以前她就学会要怎么在上面取得平衡了,这也是唯一她能碰到高处的架子和屋梁的办法。“我得用凳子才能把这根线绑到那里。”她指向绑捕蝇绳的地方。
那是屋梁上的一根小钉子。要是他认为她现在站在板凳上很危险,他应该瞧瞧那天她试着钉这根钉子的情形。她跌下来两次,好几天都要跛着脚走路。
她看到他困窘的表情。“我要把这根绳子绑到那上面。”她又解释一次,一边挥舞着那根沾满蜂蜜的线。
他瞪着屋梁上的钉子,然后眼睛转回她的脸,摇摇头。
“我告诉过你,这根线是为苍蝇绑的。”她重复一次,当他蹒跚着靠近时,试着不让自己逃走。他停在距离自己不到一臂之遥的地方,瞪着她,仿佛她应该要读懂他的思绪一样。
“苍蝇和蚊子会飞到线上,然后黏住,”她简单地解释道。“然后我会带它们到户外放生。”
他先是盯着她不放,然后微笑,事实上,是露齿笑了起来。
现在他只要用一根老鹰的羽毛就可以把她撂倒。她的惊讶必定显露在脸上,因为他开始大笑。
笑声混浊而厚重,仿佛他是在水面下笑似的。地似乎和她一样对从喉咙发出的怪异声音感到相同的讶异。他静了下来,举起手摸摸脖子,似乎这才想起刚刚发生了什么。
他们俩就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他摸着脖子上的红色勒痕,而她则是瞪着它。
她身边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改变,每样东西都是熟悉的:所在的小屋、土墙、金雀花和石楠编成的屋顶。这里是黛琳唯一知道的,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而它仍然和以前一样。同样的鸽子和麻雀在窗边啁啾着,苍蝇依然在头顶的蜂蜜线附近嗡嗡地飞着。
但一阵柔和的风吹起,让外面的树木发出沙沙的声响,然后穿过打开的窗子,轻抚过她的头发,让她的嘴巴变的干涩。她可以品尝、闻到秋天的气息,干燥的空气代表季节转换的奇异香味,但空气里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不只是季节在改变,现在还有其他改变正在进行,此刻就在她身上。
大部分的情形,她都一直要到事后,才会发现一切已经有所不同。她会突然抬起头,看到事物已然全非。
但有时候,像是现在,当她只是希望尽力过好自己的生活,勉强在这个不容易保持沉静的世界里,维持一种安静的存在时,就会有一些事情发生。一些她无法确切描述、掌握或控制的事,然而她可以确确实实地看到这些改变的发生。
她知道自己仍然对此无能为力,因为命运有它自己的意志,而只有笨蛋才会抵抗日月运行的法则、自然、宿命和上帝的安排。但她知道,非常清楚自己的生命将从此不再一样。
而她知道:现在就是这些时刻的其中之一。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种莫名的情绪悬宕在两人之间。他的手依然摸着喉咙,几乎像是不敢放开。
一个骑士会害怕?愚蠢的想法,但她确实可以看见他的恐惧,充满在他的眼中。突然间,它就在空气中,在彼此之间绷紧,那尖锐、明显的恐惧。
她看过许多受伤的动物,很清楚恐惧是什么样子。她伸出手,碰碰眼睛附近的疤痕。恐惧是她居住在森林里的原因,躲开人们毫无理由便做出残酷行为的世界。
在这个人所遭遇过的一切——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一名骑士——她知道他有足够的理由和她一样害怕,和那只被截断后脚、留在森林边缘的陷阱中的兔子一样害怕。
“我很遗憾。”她说道,将手从脸上放下,虽然明知道不可能,还是希望她刚刚说的话可以安慰他。
他点点头,用温和的眼神伸出手,掌心朝上。
她瞪着它,皱起眉头。“你要什么?”
“线。”他清晰地低声说出那些话。“线给我。”
洛杰看着她张大嘴巴,倒抽一口气。她摇摇头,以为刚刚自己幻想听到他说话,然后朝他皱起眉头。
“你可以说话了。”
“用很小的声音。”他继续将手伸直,等她把绳子递给他。
她的视线从他的脸往下滑,瞪着他的手,然后开始将线递给他,但当他的手靠近她时,她攸地将手收回。
“我不会用那个将你勒死的。”
她的下巴防卫地抬高。“当然,我也没想过你会这么做。”她轻易地将线递给他。
他们俩都很清楚她刚刚到底在想什么,但他了解自尊,也决定尊重她。
“会痛吗?”
“什么?”
“说话,喉咙会痛吗?”
“不会。”他轻而易举地举高手,把她的捕蝇绳绑在头上矮梁的钉子上。
那只猪走了进来,鼻子朝地,闻着地面,然后走向她,在裙边喷着鼻息。
“出去,小猪!”她朝那个东西摇摇裙子。“这里没东西给你吃。”
那只猪抬起头,仿佛真的知道她在说什么,然后转过身,低下头。
“我说出去。”她指向打开的门。
那只猪抬起眼睛,发出像是抗议的鼻息声,一边慢慢地踱步出去,但不久便停在门边,用傻气的悲伤眼睛回头望。
她朝那只猪摇摇手指,而它终于放弃,消失在门口。她是个奇怪的小东西,独居在森林中,只和有如她的孩子的动物为伴。
她跟着他移动,但他注意到:她仍然在两人之间保持着一条手臂的距离,并且机警地看着他。
“我希望我可以碰到这些屋梁,”她声音中的敬畏让他低下头。她叹口气,像是他妹妹说到她们的梦想或希望时会做的那样。“我一直希望能长高,跟古代女战士一样高。”
“那样你就可以穿上锁子甲,并且……”他停下来,润润喉咙,然后补充道:“挥舞长剑?”
“不,我不希望伤害任何东西。”
他想要提醒她曾经朝他挥舞过干草叉,但又决定不要。这牵扯到逻辑问题,而他有妹妹,很清楚这种状况。何况,这个用干草叉威胁他,却不愿意伤害一只苍蝇的女人没有任何常理可以解释。
“那我就可以不用踏在一堆石头上,就可以摘到长在最高处的果子。我不知道摔进树丛里多少次了,只因为我想摘那些最肥美的果子,你知道,最靠近太阳的水果长得最好。”
他发现自己在想像她,这个娇小、挥舞着干草叉、虚张声势又心地善良的女人摔进树丛的情景。
“要是我很高,就会有够长的手臂可以梳头发,不用把头发扭过来。”她抓起一把令人赞叹的头发,将顶端拿到眼前,瞪着它,然后又放掉,看着东边的墙壁。“我也可以碰到那边最高的架子。”她转过身,“也可以更快爬到马儿背上。”
就他的记忆所及,她爬上那匹阿拉伯马的速度已经够快了。“你的身高刚好是女性该有的高度。”
“你说得倒容易,你这么高。”
“我是男人。”
她看着他皱眉。“什么法律规定女人应该比较矮?”
“规定男人应该比较高的那一条。”
她的眼中不再充满渴望,奋战的精神又回来了。她抬起下巴。“那为什么男人应该比较高?”
“好保护女人,男人无法保护一个女巨人。”
她将手插在腰上,发出一个很可能是轻蔑的声音。“她可以保护自己。”、
“如果既没有女人,又没有土地,那我们骑士要为何而战?”
“你们可以保有你们的土地。”
“是没错,但我们觉得为了女人肝脑涂地有意思的多。”他的声音到最后变得破碎,而虽然粗哑,但几乎正常了。
接下来是一片沉寂,他可以感觉到她正看着他,用眼睛打量着他。
“你在开玩笑,英格兰佬。”她似乎吃了一惊,仿佛刚刚才领悟到他一直在戏弄她。然后她微笑了起来,那个微笑让她的脸颊变得温暖,呈现粉红色。
他像是肚子被揍了一拳:那张嘴,老天,她有着多么美的微笑呀。他冻结在原地。要是他的声音没有哑掉,现在也说不出话来。
他一直瞪着她,让她的微笑消失,变得非常不自在。她伸出手,摸摸青肿的眼睛,试着隐藏身体的一阵颤抖。
他指向自己的眼睛。“怎么弄的?”
“你生病的时候,发着高烧,不停地翻来复去,我来不及偏过头。”
“我打到你?”
“嗯。”
她的眼睛非常地肿,瘀血转成像他铠甲上徽章底色那样的蓝。“对不起。”
她耸耸肩,仿佛一点也不痛——那是不可能的——当他继续瞪着她,不发一语时,她抬起头看着他。“所以我才把你绑起来。”
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卑微,伸出手,温柔地碰触一边青色的瘀痕。“我从未对女人出过手。”
“从来没有?”
他摇摇头。“从来没有,难怪你会用那根干草叉威胁我。”
“我很害怕。”她承认道,然后闭起眼睛,咬了下唇。嘴角还黏着一小条麻线。
他的手缓慢地滑下她的脸颊,用一只手指碰触她的嘴唇。
她往后退,皱着眉。
“有一截线头,”他指向自己的嘴角。“黏在那里。”
她用掌心擦擦嘴,让嘴唇变得更加红润而丰满。
“你还怕我吗?”
“应该不会了。”
也许你应该,他想着,再次瞪着她的嘴唇瞧,啊,威尔斯小女巫,你该跑得远远的,愈远愈好。
他抬头看着上面的屋梁,对自己的感觉感到不满。他破碎的声音似乎愈来愈清楚了,他这才发现:他愈常说话,听起来愈顺耳。
一开始他以为说话会痛,但那并不像脖子内部所感觉到的疼痛,相反的,他发觉所感觉到的是自己的低音的怪异颤动,发出声音经过时的振动。他又摸摸喉咙,发出声音;他可以感觉到指尖底下那些声音的振动。
过了一会儿,他注意到她的凝视,才发现她一直在看他。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
“你什么时候发现可以说话的?”
“我还不能说话。”
她转转眼珠,摇摇头,仿佛他是个笨小孩。
这是真的:他还不能说话。她没听到吗?他只能像蛇一样,嘶嘶地发出声音,或是像个懦夫一样轻声细语,但他还是不能说话。
她不再说话,只是走向桌边,开始清理装满食物的篮子。
“要是我被吊起来,没办法说话,”她像是在谈论米迦勒节的晚宴,而不是吊死一个人似地说着。“一旦发现我可以发出一点声音,一定会快乐到哭得像个小孩。”
骑士是不哭的,他差点这么说了,但还是没有说出口。他是个骑士,但他也为伊丽哭过,而且似乎每当想起伊丽,他都会开始哭泣。到目前为止,这个伤口一直都没有愈合,然而这次他的眼睛并没有变得模糊。他的泪水没有涌出,但同样的情绪又出现了,那种失落、后悔的空洞感,那种无能为力的感受。
同时,她越过房间,当他转过身时,她正拉起一个水瓶,用力晃到桌上,发出巨大的撞击声。她一边哼着奇怪的曲调,一边开始清洗一堆新鲜蔬菜,然后从篮子里拿出他所见过最大的甘蓝菜,那几乎就跟拓宾的头一样大。
她没有看向他,开口说道:“既然你的命是我救的,英格兰佬,回答我一个问题是起码的吧?”
一个问题?她有上百个问题。但从她的表情,他知道她不会就此罢休。她也许是个威尔斯人,但每个地方的女人似乎都一样。她让他想起小妹玛珂,总是烦着他,直到他让步,回答她的问题,说出她想知道的一切。
但这次,答案是当他和她的动物笼里的那些动物说话的时候。他不愿意对任何人承认,即使是对她。
她双手拿着那颗大甘蓝菜,期待地看着他。
“早上开始的。”好啦,他给了她一个答案。
那似乎让她稍微满意了,虽然她仍好像希望他再多说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