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背靠着橡树,
以为那是一棵可靠的树,
但它先是弯下,
接着又是倒下,
像爱一样,让我狠狠摔下。
——传统民谣《广阔水面》
那天稍晚,太阳升起,让所有的霜都蒸散无形,当洛杰终于放弃踱步以后,他走回小屋。凶恶的咒骂让附近栗子树上的鸟儿都吓到了。
他看到他最糟的噩梦——老莱蒂,康洛斯堡的督伊德女巫。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她就在那里,而且精神十足:像是蒲公英的放射状白发、细瘦的脖子,还有因为总是用一层层黑布包裹起来而无法确实辨识的身材。
真的是莱蒂。
他的右手本能地摸索着剑,但它不在原处,因此他做了第二个选择:躲到树后面。
她站在一叠堆在小屋门口、像是日用品的东西旁边:一袋面粉、燕麦和其他诸如此类的东西,黛琳正在和她说着话。她们显然是熟识。
老莱蒂仲出多瘤的手,放在黛琳的脸颊上,抬起她的脸,审视着她。黛琳说了些什么,但他听不到。那老女人似乎倾听着,然后两人又谈了一会儿,莱蒂才点点头,用一点也没变的尖锐声音说了再见,接着旋风般地转过身,黑衣飞扬起来,走向绕过小屋后面,通往东边,也离他最近的小径。
洛杰是国王英勇的骑士,也面对过许多敌人,但这时他却将腰变得更低了。
只要事情与老莱蒂有关,再久的时间也无法治愈他受损的自尊。上次他不幸碰上她时,那老巫女偷走了他的衣服,让他只好像只被拔光了毛的鸡走回康洛斯堡。
他偷偷穿过树丛。
老莱蒂是黛琳的什么人?
她绝不是那个试图杀他的人。他曾经落入老莱蒂多瘤的手中,她可能会将他凌辱至死,而不是吊死他。她是个可恶的老女巫,但不是杀人犯。她或许不算是个女巫,虽有那些山里的火堆、吟唱的咒语和闪烁的邪恶眼睛,她其实只是一个喜欢找麻烦的人。
洛杰面对过野蛮的土耳其人、威尔斯盗匪,和不知名的凶手,但就算有人保证他可以上天堂,他也不愿意再次面对那个督伊德女人。无论她是不是女巫。
他一直等到她的脚步声消失,才站起身,从树后面走出来。
黛琳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他听到马具敲击的声响,急转过身。
一辆载货马车从小屋后面隆隆地驶了出来,老莱蒂拉着疆绳,看到他时,便将小马车停了下来,眼睛眯成邪恶的直线。“是你?”
她看着黛琳。“这就是你发现的那个男人?”
“嗯,外婆,你认识他?”
外婆?洛杰低声诅咒着。
莱蒂没有回答黛琳的问题,而是像只黑蝙蝠从马车上飞下来,砰地一声跳到地面,并在他能大叫女巫之前,迅速移动到马车旁拿起某个东西。
接着她马上转过身。挥舞着一把柳条扫帚逼近他。“你这个天杀的混蛋!你敢用那双大手碰我可爱的外孙女,还把她的眼睛打肿!我要好好教训教训你,你这浑球!”
“等等!”洛杰一边大叫着,一边闪避。
但没有时间解释了,莱蒂已经到达眼前,像挥舞战斧一般挥舞着扫帚。
洛杰闪躲着,企图说些话来解释。
“外婆!住手!你会打伤他的!”
“没错!我会打伤他!我想打伤他!”那老女人尖叫着,像是那些和罗马帝国交战的野蛮人,四处挥舞着扫帚。
洛杰举高手,转过头。“住手!”扫帚恰恰擦过他的脸,撞上肩膀。
她迅速逼近,所以他用手抱住头,试着躲开。那根扫帚又打了他好几次,有一次还正好撞上他的耳朵。
“老天!你不能停一停吗,女人!”他咆哮着,伸出手很快抓住扫帚柄。
她不肯放手,无视在身后苦苦哀求着的黛琳,并将黛琳的手从肩膀上甩开,说:“你不知道这家伙是谁,小妞!”
“他是沃斯堡的费洛杰!”黛琳说。“他当时病了,不知道打到了我,那不是故意的。他是好人,外婆!拜托,他是很好的人!”
莱蒂回头瞪着她,视线在两个人之间游移。他用尽全力,想将扫帚从她的手里拖出来。但她比一群牛更有力气,而且更丑。
两人拉扯着扫帚,彼此互瞪着。黛琳在旁边往返,希望能叫他们两个住手,而莱蒂只曰一边用拳头槌打他,一边用英格兰话和威尔斯语凶狠地诅咒着。
“外婆,求求你,放开他。他并不危险。”
“哈!”莱蒂不屑地说。“不危险?你不了解他的危险是怎么样的,我可清楚得很。”
洛杰将扫帚从那老女人有力的手中抢夺过来,然后像是面对恶魔的神职人员,将它像十字架那般拿到身前。
莱蒂用一只长满疙瘩的手指指着他,手轻微地颤抖着。“他,这个男人,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坏蛋!”
“色鬼爵士?”黛琳用吃惊的口吻问道。
色鬼爵士?他转过身看向她,谁叫他色鬼爵士?
黛琳静止不动地站在原地,看起来像是一只冻僵在雪地里,等待着死亡的小鹿。“你就是那个和所有结过婚的女人做爱的英格兰佬?”
洛杰转过身,用眯紧且愤怒的眼睛瞪着莱蒂,想要因为她告诉黛琳那些过去的事,而用扫帚狠狠重击她。
“外婆说你跟英格兰宫廷里‘所有的女人’做爱。”
“我没有和宫廷里所有的女人做爱。”洛杰用其实并不多的耐性说道。
那个老女人大声地哼了一口气。“我亲见看见……你和那个黑发女人在一起。”
“我爱雷伊丽,我一直都爱着伊丽!”
黛琳发出一个小小的声音。小到他几乎没有听见,但已经足够让他将视线从她的女巫外婆身上,移回到她。
她的脸上充满了遭背叛的表情,摇摇头,彷佛不能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彷佛她从来不认识他。
他不是故意伤害她的,突然间他感觉到比发现到自己撞伤她时更深的罪疚感。他放下扫帚。“黛琳。”他说,一边朝他举起手,一边想找出解释的办法。
她从他身边退开,表情冻结着,双手捧着因羞愧和困窘而发红的脸颊。
她用充满泪水的眼睛看着他,摇摇头,转身跑开。
黛琳跑过森林,泪水泛滥过脸颊,啜泣声在身后回荡着,像是人们的喊叫声。“傻瓜!傻瓜!”
当她冲过一条狭窄、草木丛生的小径时,呼吸痛苦地哽在紧绷的喉咙中,细长的柳枝和山毛榉光裸的枝桠,刮过她的脸颊和肩膀。她伸手推开挡住去路的树枝,但它们碎裂时,会发出一种恐怖的声响,就像是心碎的声音。
她一直一直地跑,因为她必须离开,远离令她难堪的羞辱。但羞辱就如同影子一般,无论她跑得多快多远,都无法甩掉。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但最后终于踉跄一下,止住了脚步,因为双腿已经疲累不堪,无法再多跑。她喘着气,身体因为汗水和泪水而湿滑,皮肤似乎散发着一股强烈的气味,背叛的臭味。
她站在黑暗丛林的中央,感觉身体中似乎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没有心,连灵魂也不见了。
分岔路口的老橡树就站在她的眼前,她失神地瞪着树干上纠缠的树结,她总是觉得那像是一张巫师的脸。她的呼吸一次又一次地卡在胸中,似乎吸不进任何空气。她用手背擦擦眼睛,更靠近地端详着树干。
但她只看到皱褶树干上的一个巨大的树结,那里没有一张智者的脸告诉她要怎样停止伤痛,只是一棵长了树瘤的老橡树。
她伸出手碰触树干,极度渴望再次见到那张脸,但它不在那里,那里什么也没有,只除了真实存在的东西:充满皱褶的苍老树皮。
黛琳低下头哭着,用从未有过的哀痛声音哭着。她将背靠在树干上,然后滑到地面上,只想要消失在纠结树根附近的枯叶和杂草堆中。
她抱紧膝盖,将头埋在中间,大声哭泣到肩膀也跟着颤抖,几百年来人们为失去的东西都如此痛哭。
但黛琳不是为了失去的东西而哭。她是为了从未拥有的东西而哭泣。
莱蒂再次用扫帚打他,然后将它塞回马车,转身瞪着他。“你伤害了她。她救了你一命,而你的回报就是伤害她?”她伸出下巴,眯起眼睛。“我不会让你上我的马车,也不能跟我一起回去!”
“我才不想再次跟你坐同一辆马车,老女人。你以为我是傻瓜吗?”
“我一直认为你是个傻瓜!”她转身爬上座位。“离开这里,沃斯堡的洛杰,离开我的女孩,否则我发誓会诅咒你,让你有个蛇发孙子!”
她用力扯扯缰绳启程。
“跟她走?”洛杰嘀咕着。好像他真会这么做。“祝你迷路,老女人!”他在她身后挥拳大喊,一直到她消失。当他对自己非常愤怒时,能够对着某个东西吼叫,感觉上好极了。
他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左顾右盼着,并问自己在这里做什么。他已经康复到可以走路回家,早在不久前就能离开了。
他的手移向喉咙,碰触脖子瘀痕附近粗糙而皱褶的皮肤。每天早上他都会在水池的倒影中看到它们。他又听到那些诡魅而恐怖的声音,那个想要他死的男人的笑声。那回忆又朝他汹涌而至,彷佛再次发生。
汗水从前额和脖子后面滑下,双手开始颤抖。他无法停止,只能低下头,看着不听使唤的手,像是属于别人的、颤抖着的手。
懦弱是很丑陋的东西。他第一次在自己身上发现到它:在体内活生生地扭动着,让他像颗因小虫而枯萎腐烂的苹果。他可以将它藏起来,让任何人都看不到,包括他自己,但他办不到,在他做的每件事、每个决定里都可以看到它,它是他无法舍弃的一部分,就像他无法舍弃自己的过去一般。
一个声音让他跳了起来,他突然迅速转过身。
黛琳拖着他的铠甲从森林中走出来,将它丢在草地上,转身向他,表情紧绷,嘴唇抿成薄薄的一条线。“这是你的铠甲,英格兰佬,今天离开的时候记得带走。”
“黛琳,我要跟你谈一谈。”他说道。
她往后退,彷佛不能太靠近他。“我会带你到森林边缘。”她恍若没听到他说的话,接着转过身,再次进入树丛,拖出他最后一块锁子铠,然后又往回走,回来时丢了一根马刺在空地上。“我只能找到一根。”她走过他的身边。
“黛琳……”他伸出手想碰触她。
她避开他,举起手,彷佛想挡开。“不要!别再碰我!”然后她转过身,快步走开,几乎像是用跑的进入小屋里。
黛琳绑好小猪,以免它跟着她跑,并喂笼子里的动物食物和水,接着走进里面的房间,直接走向角落里一个宽木板箱子,拉开闩子,打开箱盖。
锈蚀的铁链发出机嘎的声音,显示她很少有理由或者欲望想要打开这只箱子。她弯腰移开一部分的旧衣服,下面是一个她发现马儿时,挂在它身上的皮鞍。
黛琳从未用马鞍骑过它,也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将这个马鞍放回它的身上,她碰碰上面光滑的棕色皮革,陈旧的暗色斑点是因为许多人乘坐而形成的。
靠近鞍头的地力有几滴像是酒滴溅出所形成、更深颜色的污渍。射中马儿的威尔斯箭就是射在马鞍附近,她还记得几年以前自己将那些血迹擦拭干净的情形。
她闭上眼睛,眼泪紧接着涌了出来。她将脸埋在手中,在箱子所在的角落里蹲坐下来,不停地啜泣着,直到自己再也流不出泪。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谁而哭:自己或是马儿,也不知道哪一件事让她更难过:失去那只她一直相信是属于自己的动物,或是自己几乎无知地将心给了一个无心可以回报的骑士。
她揉揉眼睛和鼻子,站了起来,然后深呼吸,将沉重的马鞍从箱子里抬出来。她因为马鞍的重量蹒跚地前进,就像人们在生活的压力底下蹒跚前进。
然后她将它丢到床上,并迅速地将手抽回,彷佛无法忍受继续碰到它。她回头阖上箱子,将绑在墙上的绳子从小猪身上解下来,绑到马鞍上面。
过了一会儿,她走到外面,拉着马鞍走过小屋北边,朝溪边的那棵大树前进。她是故意选择这条路的,她不想看到洛杰。
当她靠近溪边时,部分的身体被低矮湿润的树丛掩盖住时,她吹了声口哨。几分钟以后,马儿的蹄子踏过石桥的声音传了过来。它转过身,使她可以看到老鹰栖息在它直竖的两耳之间,轻松自在的模样,彷佛它生来就是属于那里的。
她很快地帮马儿装上马具和缰绳,拉紧腹部的绳子,然后站直身子,正好老鹰嘎嘎叫着,从马儿头上跳到了她的头上,然后顺着头发滑下,吊在后面,前前后后、前前后后地摇摆着。她抓起一把头发,将它拉高到肩膀上,然后将手举到老鹰面前,让他栖息到手臂上。
“来,老鹰,过来。”她看着它走到自己的手上。“你要留下来陪我吗?或者是离开,回到你原来的地方?”
它嘎嘎叫着,拍动那双它从未用在飞行上的无用翅膀,左右摇晃着,发出嘎嘎咕咕的鸣叫声,彷佛在告诉她一些重要的话。
黛琳总是和她的动物谈话,但只是因为它们是唯一她能用来打破身边那股死寂孤独感的对象。它们是她唯一的朋友,因为这是她唯一能交朋友的对象。它们是她见过、最接近生命的东西。
树木和花朵没有心或灵魂。山上溪中的石头,或者是溪流本身都没有思考或是说话的能力。而动物有,她可以不停地对它们说话,它们也会发出回应的噪音,栖息在她手上、跟着她、陪她睡觉,或是回应她的口哨。
但事实上,尽管那些不着边际的想像、希望和伪装,它们并不能理解她说的话,正如她也并不真的了解它们的想法。
她看看马儿和已经跳回马鞍上,并在上面摇摇晃晃地走着的老鹰,然后弯腰拿起一个已经装满食物和水的布袋,将它挂上鞍头,拉着缰绳,带着马儿回到小屋前面。
她带着马儿绕过屋角。洛杰已经穿上了铠甲站在那里,看起来更高更瘦,一点也不像那个亲吻过她、碰触她、并和她一同欢笑,让她的身体和理智燃烧殆尽的男人,只像是那个对她说谎、称呼她吾爱的那个男人。
他正在扣一条宽腰带,抬起头,脸上从毫无表情变成皱眉。“你对那匹马做了什么?”
她没有回答,只是爬上马儿,低头看着洛杰。“跟我来,我会告诉你怎么走出林子。”他愈快离开,她愈快能做该做的事情,像是继续过寂寞的日子、在床上哭到再也没有一滴眼泪,并试着忘掉他曾经出现过。
她用脚跟轻敲马儿,催促它前进,带着他走向最北的小径。她得弯下腰,避开低垂的树枝。她慢慢移动着,让安静地跟在后面走的洛杰能够跟上。她没有开口,也不曾回过头。
当他们到达布洛肯森林北方的边缘时,已经是下午了。她可以看到远方的山脊和蓝色石圈所在的高原,这一切开始的地方。
她停下马儿,然后下来,手缓慢地从它的腹部移上脖子,上面有着深刻的肌肉骨骼线条,精雕细琢有如在印证上帝创造自然的妙手。她的手抱着它光滑的脖子,脸颊摩挲着它上面有着白色印记的鼻子。
当她将脸拉离时,她看着它大大的深遂眼睛,手摸着它的前额。
再见。
她转过身,手里拿着缰绳,递给洛杰。“将马儿带回给他原来的主人。”
他彷佛会持续到永恒似地看着她,审视着她的脸,似乎这是他所必须做的最重要的事,像是在找寻隐藏在她表情里的真相,或是眼里的谎言。
要站在原地、眼里没有一滴眼泪,是她这么久以来做过最困难的一件事,但她做到了。
“我以为我们谈过条件,就我所记得的,在一根致命干草叉的威胁下,我必须承诺不把阿拉伯马带走。”
“我当时不知道它是葛莱摩伯爵所有的。伯爵对我外婆一直很好,要是我带走他的一匹好马,我就成了忘恩负义的人。要是我早知道,很早以前就会把马儿还回去了。”
“我不想没有跟你谈过就离开。你救了我一命。黛琳,我会永远欠你一份情。”
她不想要他偿还欠她的恩情;她只想要他和她有相同的感觉,她希望有人爱她。
但他爱的是一名叫伊丽的人。
她看着他,耸耸肩。“你没有欠我什么,英格兰佬,我对你做的,跟我对任何受伤的动物会做的一样,一只鼬鼠或是一个英格兰佬,没有任何差别。”
她的比喻奏效,因为他的表情因某种遭到否认的情绪而紧绷。
“你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黛琳,”他说道,然后用平静的声音补充。“对一个躲藏在森林里的女孩来说。”
也许动物不能说话是一件好事,她想着,一边瞪着自己的手,因为话语也可以像丢过来的石头一样伤人。
他上了马,老鹰先是对着他发出嘎嘎声,然后跳上她的肩膀,拍打着翅膀,似乎突然想要飞起来。她对鸟儿咕咕作声,抚摸它的翅膀,让他安静下来。
“袋子里有食物和水。”她对洛杰说,然后将手伸进长袍里,拉出一把沉重的长刀。“拿去,我不需要这个。”她举高手递给他。
他深深地看着她,不发一语,不是看着刀子,只是看着她。
“拿去。”她又靠近一步。
他拿起刀子,插进腰带,然后看向东方,看向远方延伸向东边边境和英格尔的山脉。
“再见,英格兰佬。”她退后几尺,转身跑进森林里,停在一棵矮到可以攀爬,繁密的枝叶也足以遮挡她的栗树旁。莱迪村近郊离森林这一侧并不远。
她先爬上一根矮树枝,然后愈爬愈高,直到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远去为止。
他先是慢慢移动,然后又停了一下,彷佛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她看到他看着石圈,似乎瞪了它们很久一段时间,然后他和马儿才迅速地朝边境离去。
当她看着他们越过蜿蜒的山脉时,她的心卡在喉咙中。马儿伸直了脚,像风一般飞奔着,他们俩看起来像是半人半马的野兽,移动之迅速,从她所在的树上看来,彷佛足不点地、御风而行。
她闭上眼睛,想像她骑在马上,感觉那踏在草地上,迅雷般的马蹄声,风拉开脸上的长发,空气让暖呼呼的脸颊冷却下来。
泪水开始让她的眼角发热,因为她知道自己再也不能骑马儿,再也见不到洛杰了,但她不能躲在紧闭的眼睛后面一辈子,因此她张开眼睛,往上瞪着蓝天,视线因无法控制的痛苦泪雾而模糊。她用力地吞咽了一下,紧闭起眼睛,试着像是扭干抹布里的水一样、扭干眼泪。
她不知道过了多久的时间,但当她终于看向远方的地平线时,洛杰和马儿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色轮廓,看起来不比一棵在狂风中弯倒的孤树大多少。
在他们顶上,月亮已经出现在东边的天空,追逐着尚未落下的太阳。黛琳将头后仰向树干,手依然紧抓着头上浑圆的树枝。
也许她就像那轮上升的月亮,她想着,而她所企盼的爱情就像正要落下的太阳。她看向远方,继续待在树上,心里很清楚:无论如何,两者都是永远追不上彼此的。
洛杰打算回家。这很简单,他告诉自己,只要用脚踢马腹,老哥,朝那个方向离去就可以了。但才一想到回去,他的双手便又开始发抖,呼吸也加速,而他愈试着要吸进空气,胸膛里吸进的空气就愈少。
因为某种奇怪的理由,他无法呼吸,彷佛喉咙突然间封闭了起来,被一块由胆怯和懦弱形成的巨大硬块所阻塞住。
他不敢回头看向森林。他若回了头,可能就离不开了;他可能会转身,骑回森林里,以免敌人找到他,也不用随时担心那个凶手可能就是站在背后的人。
当他回到家,无论是谁想杀掉他,都会知道计划失败了,而事实是:洛杰害怕他的对手可能再次尝试,而这一次不会再失手。他以前总是认为自己是无敌的。非常年轻无知的想法,他想,但真正面对过死亡以后,他变得比较聪明了,聪明到懂得害怕。
他试着让手抓稳缰绳,但手心感觉又湿又冷,汗水从发际滴下,他可以感觉到它们顺着太阳穴滑下。
他想着自己对国王的责任。但没有用。想着自己的朋友,像是不知道自己下落的麦威,也没有用。他想着母亲和妹妹,但她们住在父亲的领地上,被父亲的威权所统治着。
父亲的样子在眼帘前闪过。洛杰年轻的时候,父亲曾指责过他宁愿从麻烦旁边逃走,而不去面对它。
那些话仍然深深刺激着他,令他燃起足够的怒火策动马匹往前跑。阿拉伯马朝蜿蜒的山脉自在地奔驰着。甩上脸的风让泪水涌上他的眼睛。马匹的奔驰是如此无懈可击,彷佛他所骑乘的是一匹梦想中的马:能从骑士的脚所施加的压力,就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有一种突如其来的自由感受,一种他以为早已失去的东西。他发现呼吸变得顺畅,彷佛空气正朝着他涌来一般。他低下头,发现持着缰绳的手又恢复了控制,镇定而平稳,也不再颤抖了。
他放低身体,指示阿拉伯马前进的方向,让它自在地奔驰,不是逃走,而是往回家的路上前进,朝向他的父亲,朝向那个不知名的敌人。
黛琳从最下面的树枝往下跳,砰地一声跳到地面上。她的脚滑了一下,重重摔倒在地。惊叫声从嘴里逸出,她用手掩住嘴巴,然后发出一小阵笑声。老鹰嘎嘎地叫了一声,拍拍翅膀,接着又再次在她的肩膀上安静了下来。
“很不优雅的着地方式,对吧,老鹰?”黛琳摸了它一下,转身朝通往她森林里的避难所的小径前进。还没有走多远,她就听到了脚步声,奔跑的脚步声。
“看!森林里的女巫!我告诉你我听到她的声音了!看吧?就是她!”
黛琳急转过身。
“丢她!”
第一颗石头紧接着狠狠地撞上她的胸口,另一颗丢到肩膀上,让老鹰嘎嘎叫着,在她的脸前挥舞着翅膀。
她举起手,面对那些男孩。“不!我不是女巫!”她哭喊着。“请你们住手!”
“丢她!快!要是被她看到,我们就会变成石头!”一个发色有如崭新硬币的男孩大喊着。
她转身就跑,尽可能快跑,钻进林木和树丛间,老鹰嘎嘎叫着,然后突然间就消失了。
她抬起头。“老鹰!老鹰!”但树叶抽打在她的脸上,刮伤她的手臂,她看不到它,也不敢停下来看。她必须跑,必须逃开。
她的心跳猛烈而迅速,光裸的脚敏捷地掠过地面,一步一步地愈来愈快,穿过树丛和荆棘,但他们还是紧追在后。
石头擦过身边,让附近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她侧身往旁边跑,石头撞上树干,反弹到地面上。
但有一些打中了她的脚,一些刮伤了她的皮肤,撞痛了骨头,还有一些打到她的背。
她抄回往北的小路,冲过森林边缘的树丛,跑过朝向山脉的草地,远离她称为家的隐密场所,跑向村人们不敢靠近的石圈。
“丢她!快!”他们大叫着,在她背后紧追着。“丢她!”
一颗石头锐利地砸中她的耳朵,她大叫出声,另一颗更狠狠地打中了头,让她跪倒在地面上。她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得到光线闪烁,像是眼前充满了流星。她将手捂住头和耳朵,疼痛地呻吟着,锐利的痛楚从脑门直冲而下。
当她碰到皮肤时,感觉到温暖的鲜血从手心和脸上滴了下来。她眨眨眼睛,低头看着染满鲜血的手。某种湿热的东西滴进了她的眼中,她以为自己听到了老鹰在远处鸣叫着,便抬起头。
但眼前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黑暗。
洛杰刚刚爬过一座山,一只疯狂的鸟便俯冲而下,并啄了一下他的头。
“该死的东西!”他大叫着,一手挥舞着,赶开正朝上飞的鸟。他看到它在上面盘旋着,并再次俯冲。他狂怒地挥着手,但那只鸟闪避过去,并撞上他的肩膀,嘎嘎叫着。
“老天爷,你从哪里来的?”他认出了它。它是那只只会发出嘎嘎噪音,从来也不飞的苍鹰。
他看着那只鸟,以为它可能会啄瞎他一只眼睛,但它没有,只是发出一些古怪的声音,彷佛希望他会了解。
洛杰摇摇头,继续往前骑。“我想你要搭便车回康洛斯堡。”他嘀咕着,彷佛期待那只鸟会了解他的话似的,彷佛它能懂得比他对它声音的了解还多似的。愚蠢,他摇摇头想着,就是这么回事。
那只鸟开始凶恶地嘎嘎叫。洛杰不理它。它啄了他的脖子一下,非常用力的一下。
“该死!住手!”
但每当洛杰想要继续走时,那只鸟就会啄他、咬他的耳朵或是扯下他的一把头发,而每当他挥开它时。它就会飞开,在头顶绕着圆圈。鸣叫,俯冲并疯狂地拍动翅膀。
洛杰举起手。“你再犯一次,我发誓那就是你的死期!”
那只鸟一圈又一圈地飞着。然后突然高飞,直到变成鸽灰色天空上的一个小点。
“走得好。”洛杰嘀咕着,策动阿拉伯马往前走。
接着那只鸟像是一团棕色的影子般擦过他,啄了马的臀部一下。阿拉伯马直立了起来。
洛杰摔到地面上,差点咬到了舌头,当他站起来时,只觉眼冒金星,那只鸟站在他身边的地面上,两脚交互地跳着。摇摇摆摆地往森林的方向回去,然后又停下来,看看他,再继续前进。
他瞪着那只鸟,大惑不解,然后看向远方。那只鸟跳了回来,抓住他的手套口,开始拉着它上下跳着。“你要我回去。”他对那只鸟说。
那只鸟跳着、叫着,并继续住南方森林,他离开黛琳的地方走。
洛杰跳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重新上马,拉起阿拉伯马转过身,回头往森林前进,那只鹰在他前面飞着。
他问自己为什么会往回走、跟鸟说话,怀疑这是不是另一个让自己不回家的借口。
当他爬过一座长满青草的丘陵,并用力拉紧缰绳,让阿拉伯马站立起来往后仰,抗议他笨拙的控绳动作时。他也有同样愚蠢的感受。
“对不起。”他一边摸摸马匹长长的鼻子,一边俯瞰底下的山谷。
然后他看到了她,像被地狱之犬追赶似地,从森林中逃出来,一群男孩跟在她后面出现。他看到一颗石头飞过空中,心里的怒火变成活生生的东西,将他的视线周围变成一片血红色。
“滚开!”他大吼着,令人战栗的猛烈战吼在山谷间回荡着,彷佛是从恶魔本人发出的一般。洛杰高举起手,策动马匹冲向前。
然后他看到她倒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