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柴家小院,乐不染找到了正在小灶前忙碌的柴勺娘,她正在问柴王氏不年不节的怎么就割肉回来了?
柴王氏说今天生意好,顺道便割了肉回来。
这时见乐不染进来,才知道她想借柴子哥的笔墨砚。
柴子在窑场干的是窑烧后,在烧成瓷的釉面上描绘纹样、填彩的活儿,回到家,要是灵感一来,想到什么图样,便用纸笔记下来,自觉不错的纹样送到主家手上,有时也能得留用。
勺娘虽然不知道乐不染要笔砚做什么,仍是帮她去柴子的房间取来,半截墨条,几乎要见底了的砚台。
乐不染道了声谢,径自去水缸取了一小木桶的水,然后对着勺娘道:“晚饭就不用喊我了,时间到我自己会出去的。”
没等勺娘回应,她便一头钻进房间,放下了帘子。
晚饭……这午饭还在锅子里,有什么事重要到连着两顿饭都可以不要吃的地步?
勺娘发誓自己不是故意要偷看的,只是她站在门帘处,透过缝隙看见乐不染将买回来的纸往炕上摊开,长长的纸起码有八尺长,炕不够放,她似乎不太满意,瞧了眼泥地,也不满意,最后折衷将白纸铺展开来,不够放的纸卷起来,用好几块外头捡来的卵石当作纸镇固定。
铺好了纸,她把买来的笔全部摆在炕头,便开始倒水研墨,展纸选笔研墨沉思,然后弯腰蹲在纸前面,看似随意的捻起一枝笔,一点一点的描绘起来。
她就这样蹲着,一手执笔,再也没有抬起头。
很快,纸上出现细致的图案,她始终没有起身,只慢慢移动脚步,随着她的挪动,脚下的白纸宛如魔法般生出片片的景色出来……
就着炕床而作,因为只有一个砚台,她似乎有些不满意,因为要不停的停下来注水、研墨,继续,让她颇有微词,嘴里嘟哝着什么,然而,等她抱怨完,又佝偻着腰认真专注的画着自己脚下的线条……这边是城门,从市镇的巷道可以看得见小桥流水人家,河水轻流,老汉负手牵着驴拖板车,屋门前妇人逗弄小童,小黄狗追着蝴蝶,骡马牛车人头攒动,再往前走,码头的工人,正把货物从小舢板上运载到货船,熙熙攘攘,马路上还有各式各样的人,化缘的僧侣、客栈老板伙计、摇摇晃晃的读书人等,进入市中心,灯笼店、书肆铺子、金饰铺、药行、布庄、脚店、肉铺……琳琅满目。
纸上越来越热闹,热闹得勺娘都舍不得离开,也忘了灶上的东西,她不错眼的看着,直到柴王氏来拍了她一下。
“做什么呢,古里古怪的,你这丫头饭菜都烧焦了啊。”
勺娘转过头对她娘比了个“嘘”的手势,然后朝屋里比了比。
柴王氏循着她的手势看过去,看见乐不染低头作画,凝神专注。
柴王氏看了心里怦怦直跳,这是她认识那个小小姐吗?
她是不懂这些东西的,但是随着地上越来越热闹的画纸,她彷佛能看见一个缩小的人间天地在她眼前展开,要是图画好了,该是什么惊人的样子?
对于乐不染展现出来的才华她没半点质疑,虽然她离开乐府很久,也知道三房的处境,但是一个商户女能写会算并不是什么事,至于这风雅的画画什么的,显然三夫人没少教她。
“别看了,别扰了她。”她拉着勺娘,静悄悄的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
另外她掏出了今日卖鱼赚到的铜板,“你去一趟金纸店,多买几根蜡烛回来,我看她这势头,没把图画完,是停不下来的。”
“娘,”勺娘握着她娘给的几串铜钱,有些不明白。“我们还不知道小姐这是要做什么?”
蜡烛这么矜贵的东西,往常她就算赶着绣坊的活儿也只敢点一点灯油熬着,这会儿娘却要她多买几根蜡烛回来?
依照她那细致的图样,几根蜡烛又怎么够?
“娘相信她不会做无用工的,再说小姐也需要发泄发泄一下心情。”
被夫家休弃,再坚强的女子都受不了这种打击,小姐却始终不哼不吭,她还担心着她会闷坏了身子,既然想画画,就让她去画,画完,不敢指望她能振作起来,心情要是很顺畅些总是好的。
这一夜,乐不染直到午夜丑时才离开房间,她揉了揉眼睛,在灶头找到柴王氏给她留在蒸笼里的一大碗白饭,卧着一个荷包蛋,旁边还有一碟的咕咾肉。
她把饭菜扒了个精光,打了个饱嗝,把碗盘往桌上一推,往饭桌上一趴,指尖还留着未能洗干净的墨汁,压根没注意脸上也抹了一把的黑。
乐不染是在炕上醒来的,天色早已经大亮,白灼灼的日光虽然穿不透幽暗的房间,但起码从小窗子里仍能让人感觉得到那种敞亮。
地上的笔墨纸砚已经让人收拾干净,毛笔挂在竹制的笔架上晾晒,纸张也被虚虚的拢成了卷……
她好像睡过头了,不过昨夜她是怎么回来的?她敲了下头,都不记得了。
她下炕,在木盆子里洗了脸,用五指梳了发,然后归拢成一束,俐落的盘起来,发现炕头有套干净的衣裳,知道那是勺娘要给她换洗的衣服,便又换了衣裳,这才拿了纸卷出了房门。
她出来正好碰到捧着空木盆的勺娘,她这是已经洗完衣服,晾晒好才进的门。
“奶娘出门做生意去了吗?”她睡得真迟啊,都日上三竿了。
“嗯,一早就出去了。”兴致勃勃的,还说要批更多的鱼来卖。
乐不染从桌上拿了一块烙饼,咬住,摆摆手。“那我也出门了。”
“小姐先吃饭吧。”勺娘看着木桌上动也没动的饭菜。
她晃了晃手里的饼子,嗯,是葱香的。“勺娘姊昨晚烧的咕咾肉真好吃。”摆摆手出门去了。
勺娘有些看不懂这位小姐,是的,她还没办法很自然的将她当成姊妹看待,毕竟她那样的出身,自从她住进他们家,没倒过半句苦水,没说过谁的一声不是,不需要侍候,不让人担心,看着好说话,他们吃什么,她也跟着吃什么,让人看不出来她好还是不好。
就拿昨儿个夜里的事来说,她起夜,见这位小姐居然就趴在桌面上睡着了,怎么被扶回房间的,一早晨起,要是寻常女子,无论如何也是要问个明白的,她倒心宽,问都不问一下。
勺娘哪里知道,没人哄的孩子遇事不会哭,也没有哭泣的权利,留着悲伤的精神想法子寻到生路才是正事。
平遥县是京城辖下最近的一个县,虽然只是个县,但其实非常的大,可以和一些小地方的州城相比。
乐不染这回没有去市集,闲闲走着,巷子口已经有许多人走动,这样走走停停,来到了一家名叫“如海居”的书铺,学问浩瀚如海啊,是这个意思吧?
她昨天就打听过,这如海居是平遥县最大的一间书肆,一进门,果然书香扑面,各式各书册、图画,笔墨纸砚,应有尽有。
“小哥,我想见你们铺子的老板,我有生意要与他谈。”她简单扼要的说。
忙着用鸡毛掸子扫尘的伙计虽然没有出言驱赶,但是看她一个梳妇人髻的少妇手里小心的拿着一个连卷轴都没有的图纸。“您这是?”
“小妇人有桩生意,想见老板一面。”她的声音客气,没高上半分,如花吐芬芳,晃了晃手里的纸卷。
伙计见她穿着虽然朴素,但态度真诚,又觉得她的声音实在好听,应该是个识字会读书的。“小娘子稍待。”便往后面去了。
片刻,一个穿文士服,长型脸,脸上留着三绺短须,眼带精明的男子从堆满杂物的后门出来,他也不在意乐不染寒酸的打扮,带着职业的笑脸问道:“小娘子有事找我?”
“可有大一点的地方?”她问。
如海居的老板一怔,做了个请的姿势。“请跟我来。”
乐不染颔首,丝毫没有要来询问于人该有的卑躬屈膝,态度平等,她将纸卷慢慢展开在一条长方桌案上。
老板脸色先是木然,接着是微讶,随着纸张的摊开,他的身形不由得也跟着动了,他站到图纸正面,后俯身,脸上的讶色越来越浓,接着匆匆掏出放大玳瑁镜,差点就把眼珠子瞪凸了的黏在纸张上。
穿越前,玉卿卿是跟着祖父长大的,每天坐着祖父摇摇晃晃的脚踏车到故宫去上班,中午在北门的食堂吃饭,到了她该上学的时候,便只能提着妈妈做的饭盒进宫去给祖父、父亲送饭,顺便在宫里逛一逛,玩一玩,就跟在自己家一样。
祖父总是告诉她,他们玉家五代人都是故宫人,五代以上的高祖是清末时的宫廷画师,曾祖父也是,尽管时代迁移,局势丕变,到了祖父,他仍屹立不摇的站在满是文物的故宫里,每天面对文物,好像在和过去的时空对话交流,和祖辈交流,后来的人甚至给了他故宫大内总管的称号。
故宫有接班的传统,不少工作人员都是接父母的班进来工作的,玉卿卿也躲不过这样的宿命,出了社会便栽进故宫的小办公室。
她天生对瓷器、珍玩、书画和玉铜便有极深的辨识能力,可以说她三十几年都在这器物四科打转,只要她说不的东西,没有人敢称是。
没想到的是穿到这莫名所以的朝代来,得靠上辈子的那么一点本事来赚银两。
书肆老板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看了几乎一炷香那么久,才抬起佝偻许久的腰,长长吁出一口气。
他脸色泛红,两眼放光,慢半拍才发觉自己失态了,他咳了两声,像是要掩饰自己对这幅画的激赏,这太不符合他生意人在商言商的挑剔形象了。
“不知这放翁是小娘子家中什么人?”
画的末端落款写着放翁二字,笔端庄重,笔锋圆融遒劲。
“恕小妇人不能告知。”
“哦,那小娘子说的生意是?”他也不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张图老板看值多少银子?”她也不拖拉,面色坦然。
“不如小娘子开个价码。”画是好画,只是在大东朝这位“放翁”一点知名度也没有,这在价钱上可以做一下文章。
他是商人,从利字着手,谁敢说他不对?
她毫不犹豫竖起三根指头。
书肆老板有些色变,“小娘子这是?”
“我要的不多,三百两。”她语调轻松的像是在市场买大白菜。
这还叫不多?三百两可不是三十两、三两、三文钱,在平遥县一百多两就能买上一、二进的小院子,她好意思开口。
“八尺《天上人间图》,只要老板敢坐地起价,一千两也不是卖不出去,我只要三百两银子,并不多。”
“这……”
“我和老板第一次做生意,不好太占您的便宜,但是买卖双方要是有一方不情愿,这生意自然不能勉强。”她开始动手收拾长桌上的纸卷。
不好占他的便宜?难道她本来要的还不只这个价?这小妇人到底是谁给她的胆气?
她说得没错,这张图只要他敢卖,绝对少不了那些个自诩为文人雅士的品监家收藏,或是乡绅土豪用来人情馈赠买去,至于知名度,那根本不是问题,有多少所谓“大家”不是用炒作炒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