珑儿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心想这人总知道怎么说话噎她,她撇了撇嫩唇,看着粥棚前一个接着一个排队领粥的灾民,耸肩道:“其实,你不问也好,就算问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个儿会知道,但是,那天听说有人刨了草根吃死了,我心里忽然想到沿路见到许多耐旱生长的花草,晓得它们是能吃的,不止能吃,对身子还颇有调理之效。”
自始至终,律韬只是静静地听她把话说完,虽是一贯的面无表情,但是,在他的眼眸深处有一瞬间的深沉,间杂着些许犹豫,但那抹豫色只是闪了闪,很快地恢复了平静。
算了,那东西就给她吧!不过就是物归原主而已。
“如果,你对这些花草之类的东西想有更深入的研究,回去之后,我那里有几本子抄的册子,你可以拿去,是……有个人,他略通几分医理,在数年前曾经亲眼见识过洪水荒涝无情,想到饥荒之年,虽然五谷不熟,但是,有些草药花果却能种得成,有些被人们视为杂草之物,其实也是可吃的,不过是寻常人不知道而已,所以,他派了数十人至大江南北,仿效神农氏尝百草,再让画工把那些草根花实的样子画下来,可以方便辨认,想待成书之日,由朝廷降下旨意,让各地官府操办印制广发天下,造福苍生。”
“依你的说法,这书……没成吗?”
听她嗓音里难掩的疑惑与惋惜语气,一瞬间,律韬难忍住翻绞似的心痛,闭上眼眸,半晌,才缓慢摇头。
没成吗?他苦笑,当年,没成的,何止是这本书而已。
“这么好的构思和作为,对天下臣民百姓都有莫大益处,怎么你说的那人不继续做下去呢?”
“因为他还未及完成,就……薨了。”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轻浅,但心却极沉,睁开双眼,伸出大掌轻抚着她玉似的脸颊,力道轻得仿佛深怕将她给碰碎了。
这一刻,他是真的怕将她碰碎了,甚至于不敢多用一分力,不想伤了她,就怕当年同样的错误,自己会再犯上一次。
听他用了“薨”这一字说法,珑儿猜想这人就算不是诸侯王爷,应该也是二品以上的大臣官员。
想着完成这本书,会是一件有趣的事,珑儿很快就做了决定,“如此厚泽百姓的医食之书,珑儿很愿意为那个人接替着做下去,不过,只凭我一己之力不成,到时候可要跟二哥再借几个帮手,行吗?”
“当然行,就照你想做的去做,二哥支持你。”他点点头,自然是乐见其成,“二哥知道你想要有些事做,回宫以后就把这事交给你,不过,别太累着自己了,凡事量力而为,知道吗?”
“嗯。”她用力点头,已经是一脸跃跃欲试的兴奋。
律韬微笑,看着她双眼闪闪发亮,那久违的明亮光彩,让他的心为之悸动不已,男人宽大的手掌,在她玉润的脸颊上流连不去,以拇指腹心轻滑过她的眼角下方,力道温柔得教人心醉。
“怎么了?为何如此看我?”
“自然是因为好看。”他在那抹眼神下方,抚过一次又一次,一腔的爱恋在这一刻仿佛倾覆似的,在他深眸之中泛滥成灾。
看着他仿佛是宠溺,却比宠溺更露骨火热百倍的眼神,霎时间,珑儿感觉自己心里有某个地方,被什么东西给钉住,而且被狠狠钉痛了。
他是真的在看着她吗?
珑儿心里疑惑,若非她确定这楼台上只有他们二人,她会以为自己的身后站了另一个人,另一个让他会用这种恋慕眼神注视的人。
她觉得自己很可笑,在同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为了眼前这男人心动,却也因为一丝莫名的妒嫉而心痛。
但她很快就将这可笑的念头给抛在脑后,反倒想起再过几天,御驾就要抵达“金陵”,律韬向她提过,在御驾抵达之后,他们就要恢复身份,在州府官员那儿露了面之后,他们要赶在冬至之前回到京城。
“二哥,可还有下次?”
她扯住了他的袍袖,还是忍不住渴望地问出口。
律韬一楞,很快就知道她在问有没有下次出门的机会,咧唇轻笑,“怎么?这趟把你的心玩野了吗?好玩吗?”
“谢二哥。”她知道,光是这句感谢,抵得过千言万语。
瞧这嘴甜的!眼前这心思灵巧的人儿,让他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要求,“明年开春之后,北巡肃军之行,你去吗?”
这次,以李申昌一案,这不大不小的事于朝政无碍,也不怕有朝中大臣认出她的身份,但事情办得成功,也讨到了她的欢心,松懈掉她的心防,律韬微笑心想,这一趟算是出来得十分值得。
“到时候在路途上,‘弟弟’一定尽心侍奉,肯定让二哥满意。”
“哈哈哈……”她这别出心裁的回答,让律韬忍不住放声大笑,这家伙果然刁钻聪明,这句话不只回答了她的意愿,也把想再穿男装的心思一表无遗,只要他这会儿不反对,她下一趟出门仍旧女扮男装就成定数了。
珑儿翘起嘴角,一语不发地任由他笑,反正只要能够达到目的,她不介意是用什么手段。
浑厚的笑声渐歇,楼台上再度恢复了静寂,珑儿仰起美眸,迎视他变得深沉阒黑的幽瞳,他的目光紧紧锁住了她,让她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他一人,就连楼台下方的人声吵杂,也都成了一片空白。
“那晚,你说愿意为二哥一试,这话可是认真的?”
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起此事,她如玉般净嫩的脸颊泛起了一层薄晕,别开了眸光,半晌,才点了点头,“嗯。”
律韬很满意自己听到的答覆,勾起嘴角,俯首吻住了她的唇,像是吮取着花办上甜美的露珠般,浅尝即止。
抬眸见她有些怔楞,还未反应过来,胭脂似的红晕已经泛上她的双颊,看着那抹带着憨的娇羞,让他浑厚的嗓音多了一丝沙哑。
“别让二哥等太久。”
在他们回到皇宫后的第二天,京城下了今天初冬的第一场瑞雪,澄净的雪花扑天盖地而来,不过短短一个晚上,象征着天家尊贵的明黄,已经尽覆线条分明的白雪蔼蔼。
珑儿迷蒙醒来,感觉微薄的凉意袭身,明明殿内烧着地龙,火笼里的菊炭也还红亮着,但她就是觉得有些冷了。
她摊平侧躺的身子,没见到该躺在身旁的人,她伸手触摸空荡的被褥,已经是凉透了,不知道那人醒来起身多久了?
她闭上美眸,半晌,又睁了开来,起身撩开了锦帐,看见通往外间的门扉微掩,忍不住一时的好奇,也跟着走出去。
终于,她知道了那股凉意从何而来,她看见了正殿的几道门板都是大开的,黑夜里,挟带白雪的寒风,从几道门吹灌而入,雪花一落到温暖的青石地上,就融化成水,消火无踪。
然后,她看见律韬披着一件玄色外袍,就站在正殿的大门前,仿佛石化般,动也不动地看着殿外的风雪,那凝视的眸光,近乎痴迷。
“二哥。”她在背后轻声唤他,看见他昂藏的背影一瞬震颤。
律韬没有回头,半晌的怔忡之后,是自嘲的苦笑,听她唤他“二哥”的最初一刹那间,他的心不自主地掀起狂涌的波涛,但是他也很快就回过神,自从他们回宫之后,在私下里,她就时常改口唤他“二哥”。
不是那人。
不是。
他看着殿外的大雪纷飞,想起了那一夜,也是一个澄净无比的白雪之夜,却被血腥沾染,成为一位王爷的忌辰。
许是因为胸前佩戴着辟寒犀,虽然未披外袍氅服,一身单薄,珑儿一时也不觉得冷,她不想打破眼前只剩风雪啸声的静寂,走到他的身边,与他一起看着殿外的而蔼蔼白雪。
风雪漫天,无边无际,但终究是一片普通的雪景,她找不到让他如此执迷痴望的不寻常之处,遂侧抬起美眸,盯看他线条冷峻的侧脸,久久无法从他专注凝视的目光之中挪开视线。
“皇上究竟在这雪地里看见了什么?一个珑儿看不见的鬼魂吗?”她清冽的嗓音,仿佛刀刃般割破了风雪的啸寂,在殿内回荡不绝。
“什么?”律韬被她这话吓了一跳,转过头看她,不明白她这话从何而来,但却也在这同时,看见她竟是穿着一身单衣陪他站在寒风刀口上,忍不住脸色难看了起来,“怎么没披上氅子再出来?都不觉得冷吗?”
话声才落,他已经伸出长臂将她捞进怀里,以宽大的玄袍覆拥住她,这一抱,才惊觉她的身子冷得厉害,唯一感到温热的,只有戴在她胸口的辟寒犀,让他心里又急又气,忍不住再度开口埋怨。
“朕如果再没留心,你是不是就继续折腾自己下去?”
珑儿偎靠着他结实的胸膛,在他的胸口,同时也有一块辟寒犀,也是色黄如金,不过,她佩的是绛红色的天蚕丝络绳,而他的则是几近玄色的紫,她的犀上雕着凤纹,而他的则是盘着飞龙。
她柔顺依偎,却是倔强地抿唇不语,刚才心头火烧似的灼痛,在听到他嗓音虽严厉,却是充满关怀的责备之后,被浇淡了些许,但仍旧觉得不太高兴,却不知道这不悦的心情从何而来。
难道,真的是为了她看不见的那缕“鬼魂”?那不过是她多心的妄测,难道真拿这个跟他计较吗?
而且,她凭什么与他计较?她爱他吗?
珑儿被那个冷不防闪过心头的字眼给骇住,在她心里深处正抗拒着,可是却也没能在第一时间让自己否认。
她想,或许不是爱,但是,对这人她不可能没有一点动心。
在她的心里觉得好笑,想在不久之前,她还想当他的“短命皇后”,还曾戏言对小满问过一句:“你猜在天朝历史上,最短命的皇后,只执凤印几年?两年三个月,想想本宫这皇后之位,已经都快坐得比那位皇后长了。”
而如今,她怕是没法子如此轻易割舍……他了。
才多久的光景……她在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想为了当这“短命皇后”,自己已经做了不少布置,难道,真的功亏一篑吗?
“珑儿?”律韬缓了口气,回想自己刚才疾言厉色,怕是让她心生不快了,遂改以柔声,“是二哥不对,可是这外殿的冷风灌进寝阁里,把你给冷醒了?来人,还不关门?!”
他扬声一唤,几位值夜的当差宫人立刻从外头将殿门给掩上,挂着厚毡的门窗,将屋外的风雪之声吸去了不少,让殿内的寂静带着一丝沉闷。
“珑儿。”他柔声再唤,大掌轻揉着她墨缎般的青丝。
她知道他在等自己开口说话,又闷了半晌之后,她才昂起娇颜,还是忍不住问:“你究竟在看什么?”
律韬知道她问的是刚才他在雪地里看什么,他徐起一抹浅笑,修长的手指撩起她颊畔的柔软发丝,勾到她雪白的耳廓上。
“看着你啊!”他说这话,倒也不全然是假。
珑儿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想说他在撒谎,想从他的眼神之中找到说谎的虚假,但在他的脸上,从眼角眉梢的宠溺,到泛在唇畔的笑意,都只能看见他对她毫无保留的真心。
直到这一刻,在她心头最后一丝火灼似的痛才被彻底消去,取而代之的,是带着些许委屈的不甘心。
而她差一点就因为这一点不甘,而生出了另一个疯狂的念头,差点就对他说出了她“愿意”。
但最后总算拾回些许理智,忍住了默下声,又偎回了他的怀抱里,为了贪得更多温暖,以及发泄心里被他惹出的不忿,她伸出一双还带着几分微凉的藕臂,多用了几分力道,圈住了他修韧的长腰。
在感觉到他昂躯因为讶异她突然的亲热,而一瞬紧绷时,瑰嫩的唇畔得意地翘起一抹浅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