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一声令下,春日赏花宴热热闹闹登场。
请帖是从太后所居住的慈宁宫发出,帝京城内的皇族宗亲、封了爵位的勳贵,以及三品以上的朝官武将家中的女眷们皆在受邀名单当中,但这赏花宴举办的地方不在宫中,却是大出风头过后又再出风头的定远侯府。
一座侯府能被皇家相中拿来办春宴,那是多大的脸面!
侯府里花不够看,无妨,直接从御花园里挑选,命宫人宫女们一盆盆搬上马车拉过来,再让宫中最厉害的养花好手跟过来照料。
侯府里的厨子和仆婢不够多,怕应付不好宴席当日所需人手,不怕,要人手宫中多的是,侯府只要腾出地方来即可,赏花宴一切用度和事宜,宫中自有能人掌管,身为侯府当家主母的定远侯夫人无须费半点心力操持。
用不着劳心劳力,乔倚嫣乐得轻松。
春日赏花宴这一日,她很清楚太后眼中的主角是清怡长公主,她这个“螟蛉义女”可不能抢尽众人目光,所以她的妆容与服饰端庄大方即可,惊艳全场的活儿就全交给淸怡长公主了,那可是她乔倚嫣的手笔,是她妙手回春治好的一张绝世娇颜。
原是半张遭毒粉蚀掉肌肤的残颜,半边粉嫩半边褐红,历时三年了,残伤仍从坑坑巴巴的肤孔中隐隐透出腥臭气味。
当年太医院群医束手无策,荣威帝曾发了皇榜告示在民间求访神医,大胆揭榜的人不少,但没一个有用。
只是如此一来,看过清怡长公主脸伤的人便多了,加上荣威帝也非“医不好公主就拖出去砍头”的残暴帝王,因此关于清怡长公主残颜模样的描述便也流传开来,众说纷纭之下越描越黑,总之是惨不忍睹。
但今儿个春宴上,当清怡长公主脸上的那张粉色头纱彷佛不经意间被春风撩弄了去,头纱飘走,一张仅着淡妆的容颜避无可避地展现在与会众人眼前。
满场……静寂。
当宫女连忙取出备用的纱巾欲掩清怡长公主容颜,几位世族大家的年轻公子纷纷不由自主往前踏近,其中的三、四位竟还出声嚷嚷——
“别!”、“住手!”、“别遮掩!”
失态啊失态,实在有失大家公子的风范,这也太、太、太斯文扫地!
待惊觉过来自己的行径有多孟浪,俊秀佳公子们纷纷面红耳赤,为自身的唐突再三致歉,并向在场同众人一起欢度春宴的太后请罪再请罪,却不知太后面上绷着威仪,心里却翻了天般欢喜。
这一场赏花宴并未刻意将男宾和女客分区隔开。
清怡长公主颜残之说众人皆耳闻,太后就是想藉机让众人看个清楚,不管男的女的都张大眼睛来瞧吧!
她的清怡本就容貌出众,值得天朝所有佳公子来追求。
她的清怡尽管伤残过颜面,心一样如晶雪、如碧玉般澄透,老天怜她,终是降下福泽,而带来这份福泽的人儿必是天之祥瑞,她将之收为义女,能得这份珍贵祥瑞相伴,往后的一切只会更好。
必然如此。
于是在与会众人彻底惊艳过清怡长公主那张宛若吹弹可破的绝世美颜后,太后将目光移至那团“祥瑞”身上,当众笑得感怀又慈祥——
“清怡长公主能尽除身上毒害,恢复往昔容颜,全赖定远侯夫人一手无人可及的神技。苍天垂怜,赐了这样一个福娃来哀家身边,哀家不珍惜那是要遭天谴的。”
太后这像自贵又像讨安慰的话一出,相陪在她身边的命妇们此起彼落、一个接连一个进言,那是把定远侯夫人夸过又夸,溢美之词夸得都要冲破九霄云外。
太后频频点头,笑得合不拢嘴,道——
“所以哀家今儿个就当众宣布了,收定远侯夫人乔氏为我皇族义女。小嫣儿……小嫣儿……你还愣在那儿做甚?还不过来拜哀家一拜,认哀家这个老干娘亲?”
乔倚嫣十分明白因为自己治癒清怡长公主那张脸,太后必定对她另眼相看,倒没料到太后会当着满城宗亲与勳贵面前显露出这般过分的亲昵,那唤她的口吻、那怜爱至极的眼神,好似她乔倚嫣真是她齐氏的小棉袄、小心肝儿。
演啊!
好,咱们一块儿演!
想演这样的一出,她奉陪到底,乐意之至。
于是她双眸含泪,神情既惊且喜,一副仓皇又无比感动、激动样儿,扑倒在太后面前行跪拜叩首大礼,当众认了这位天朝最尊贵的女人当干娘。
乔倚嫣是被太后亲自扶着起身的。
“好孩儿,咱的好娃子,是老天爷将你赐到哀家身边啊。”
恭喜声不断自四面八方涌来,全在祝贺这春日赏花宴上太后得一好义女。
“各位,且为哀家的这一份福分,敬咱家小嫣儿一杯春香酒吧。”
乔倚嫣被太后轻轻扯住一臂,既闪避不开,那只得跟着老人家举起一只玉樽,众人敬她,她回敬众人。
然,阵光徐挪间,她不动声色顿了顿。
众皇族宗亲与勳贵人家中,女眷多是往前方涌靠,毕竟太后与赏花宴大主角清怡长公主
的座位皆设在前头,更有不少对她这位身怀奇技的定远侯夫人抱持高度好奇,欲藉机攀谈的命妇与闺秀们。
唯有一名高痩的华服妇人杵在略外围,半步不挪。
妇人生得算是白净,只是颧骨略高、鼻头与下巴过尖,难免给人一种偏苛薄的感觉,此际,那一张棱角太显的痩脸表现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彷佛对众人敬她的这一杯春香酒很不以为然,妇人手中的酒杯没往嘴巴凑,随意举了下便往长几上一搁。
乔倚嫣继续不动声色觑着,越瞧越觉有趣了。
高瘦妇人眸线往某个方位飘去,触及到“某点”又迅速收回,好像……非常、非常想看个清楚明白又颇为顾忌一般,因此就这么来来回回好几次,最终端着架子勉强用眼角余光偷窥。
那个令高瘦妇人甚是不安、偷偷地觑过又觑的“某点”,不是别人,正是定远侯萧陌。
萧陌就立在一群女宾客的最外围,与寻常时候多在兵部行走的七王爷、英郡王以及几位二、三品的武职高官落在一处,聊着他们武官才懂的事务。
当太后让在场众人对她的螟蛉义女敬酒时,定远侯实是听话地举起手中酒樽,隔着有点远又不会太远的距离默然一敬,随即又跟身边人谈起军务与兵事。
乔倚嫣一下子看明白了——
她家侯爷根本没把当年待他不好的嫡母何氏看作什么紧要玩意儿。
但没办法,她乔倚嫣却是个小肚鸡肠的角儿,那些对她男人不好、欺负了她男人的人,
要她如萧陌这般淡定、像能一笔勾销似的……万万不能够!
景春萧氏。
那高痩妇人正是萧侯爷萧延盛的嫡妻何氏。
何氏出身清阳东何,天朝世族谱中的排名位在前半,东何的祖辈中出过帝师、尚书大臣、内阁大学士,连武职的二品提督、一品领侍卫内大臣等等皆曾有过,不过“清阳东何”与“景春萧氏”似遇到相同的窘况,年轻一辈在朝堂上无甚作为,宗族荣盛间显得青黄不接。
何氏身边跟着两名姑娘,年岁较小约十六、七岁的那个一身鹤黄色春装,模样还算标致,也学起何氏撇嘴不屑的小样儿,把举在纤指间的酒杯给搁回长几上。
只是不屑归不屑,她对清怡长公主大大方方展露出来的花容月貌却十分在意,就是不懂满天朝传闻的一张鬼脸为何会美成那样?太、太、太不可思议啊!而为了看清楚清怡长公主的绝世美顔,两只脚跟禁不住踮高再踮高,引颈翘望中。
何氏身边另一名年岁较长的姑娘,她身上春衫以藕色为底,深紫百纹绣为腰缠,那腰巾轻轻一勒,令那腰身显得不盈一握。
乔倚嫣眉间不由得一挑,因这位藕衫姑娘没被何氏影响了去,却是举杯尽轻啜,双眸从杯缘上方抬起时,恰与她的视线撞在一块儿。
对方显然受到惊吓,但很快就宁定下来,甚至隔着些距离朝乔倚嫣温雅露笑。
是个颇为胆大的美姑娘呢!
只是对方……有何琢磨?
乔倚嫣下意识揣测,脑中转着这几日遣人探得的消息。
这一场春日赏花宴即便何氏不愿与会,也绝对不敢不来。
不来一那是有意拂了太后脸面,这罪若往大处说了去,后果不堪设想。
来——那是咬牙折腾自己。
满帝京有谁不知这个定远侯爷是自家扫地出门的弃子,如今却要奉太后懿旨上门为对方贺喜,想想都觉心头郁结得难受,闷到快要命绝,却还不能显露半点不痛快,至少……不能摔杯砸盏大剌剌显露出来。
乔倚嫣是瞧出来了,就喜欢何氏一脸别扭样儿!
何氏今儿个一踏进定远侯府,暗中负责盯场的丹魄便打了暗号告知,不一会儿,素心亦偷偷来报,将那两个姑娘的身分查得清清楚楚。
鹅黄春装的妙龄少女名叫萧咏贞,何氏之女,在萧延盛的子女中行四,却是景春萧氏长房的唯一嫡女。
藕衫女子姓何,单名绮,是清阳东何的闺秀,何氏的胞兄与一名宠妾之女,虽是庶出,但从小便颇得何氏这位姑母的眼缘,后又与萧咏贞交好,于是常被接进萧侯府里小住。
噢,终于能见上一见了,这位景春萧氏的嫡长房夫人……
当年阁下是怎么苛待她家定远侯爷?
她家侯爷虽抛诸脑后没想理会,彻底展现“侯爷肚里能撑船”的气度,她乔倚嫣既为报恩而来,家里侯爷的这一点陈年旧仇,却是不报不成。
且,等着吧。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而时候,很快就要到了。
彷佛朝对方敬酒般,乔倚嫣手中的酒樽当空微点了点,她浅笑仰首,徐徐饮尽杯中这味春香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