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自家厅堂,袁长云盯着面前的帐本,她看得很专心,那些黑字却很不配合,不但不肯进入她的脑子里,还一个一个龙飞凤舞了起来,像在嘲笑她的愚笨。
烦死了!她一恼,将帐本用力合上,推到一旁不再看它。
她不懂好好的生活为什么会起了连番波澜,先是武朝卿那家伙吃错了药,然后是她的顾虑成真。
大嫂跑了。
约莫一个月前有个女人找上门来,说大嫂是贪财代嫁的婢女,而她才是真正该嫁进袁家的人,结果大嫂就这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而那女人将袁家搞了个鸡飞狗跳,最后大哥终于受不了,直接将她送走。
于是好不容易推出去的管帐工作又落回她头上,她本来就对记帐这种琐事感到棘手,加上这段时间并不归她管,没人交接她哪搞得懂?每天都花上好几个时辰跟这帐本耗,让她好几次都差点想放火直接将帐本烧掉。
最气的是她没办法抱怨,因为老婆跑掉的大哥才是最悲惨的人,整天像行尸走肉似的,一定要把自己累垮才肯进家门,一进家门就是将自己关在房里,让她和长地担心极了,却不管用骂的、用劝的,大哥依然故我。
也难怪大哥会被伤成这样了,因为就连她也很难接受,大嫂在这儿明明过得很开心,她和大哥之间的感情好到连在他们面前都还在打情骂俏,结果却说那全是假装出来的,她老早就受够他们这群北方蛮子,恨不得能早点离开。
真的是她没看出来吗?但有个人也跟她说没问题,就是因为有他的保证,她才会那么坚信不疑……脑海浮现那双她一直不愿想起的漂亮凤眼,原就已经郁闷不已的她更是烦到将脸埋进掌中。
她不要想他、不要想他、不要想他!大嫂的事已经够让人心乱了,那家伙只是闹她闹过头了,她根本没必要为他自寻烦恼。
心里虽强硬地想着,但不受控制的念头还是飘向了那一晚,漫然泛开的纷杂情绪将她整个吞没。
她不晓得他为什么要那样对她,也不晓得为什么要对她说那些话,他们的关系一直是无庸置疑的啊,他却突然变了个人,用她所不曾见过的狂悍姿态,跟她索讨她给不出的东西。
若那时她没挣脱……耳际发烫了起来,袁长云不敢再想,窘恼地抚着那只被他轻薄过的耳,却怎么也抹不去那彷佛还残留在肌肤上的温暖。
自从那一晚过后,他们已经一个多月没见面了,虽然这么想很不该,但其实她有些庆幸大嫂的事占去了她大部分的心神、时间,让她可以名正言顺地忙碌着,而不是还要为自己的逃避找藉口。
没错没错,她可不是怕他喔,也不是故意在躲他,而是没空理他!就是这样没错!她说服自己,硬将那个她无法回答的问题搁置在心底最深的角落。
当她正陷于沉思间,门被用力踹开。
「我真的很想狠狠地揍大哥一顿!」袁长地气呼呼地冲进来,一屁股在她旁边坐下。「老婆走了又怎样?放不开就去追回来呀,只会折磨自己像个什么样?!」
袁长云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武朝卿找上门来,发现是自己的弟弟后,她才松了口气,也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气恼又好笑。
「有本事你直接去跟大哥呛啊!」袁长云睨他一眼,在这儿说得义愤填膺的,一遇到大哥却只会奉承陪笑,吭都不敢吭。「我才惨好不好?这些帐烦死人了。」她将帐本推得更远,干脆来个眼不见为净。
「我哪敢骂?要是大哥一时想不开……」袁长地没了声音,烦躁地扒扒头发。「算了,先不管他,朝卿哥呢?」
以为自己的心思被看穿,袁长云脸红站起。
「我、他……你干么提到他?」长地怎会知道?她并没有跟任何人说过那一晚的事啊!
「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了?」袁长地诧异地看着她。「我想请朝卿哥一起讨论咱们马场的事,你自己也点头说好的啊。」
被这么一说,她才想起好像有这么一回事。
武朝卿虽是捕马人,但他对马场经营也很有见解,大哥常会开玩笑地说要是哪天他出了事,宁可将马场送给武朝卿,也不要落到他们姊弟手上被弄垮。
结果一语成谶,大哥是没出事,心思却完全不在马场上了。
当听到弟弟的提议,她不禁感到忧心,若是马场没出状况,长地不会这么说。虽然她很希望和武朝卿的瓜葛越少越好,但她也很有自知之明,不会强出头把他们家传的马场搞垮。
反正是长地要跟他讨论,就算他们要促膝长谈个三天三夜,她也没必要反对。
「对喔,我忙到忘了。」袁长云强持镇定,拿了帐本又坐回去,假装认真翻看。真是的,她怎会听到他名字就慌成这样?又不是人已经来到她面前了……不对!「那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等朝卿哥来呀,我们去他那儿,倒不如请他过来还比较方便,幸好朝卿哥不介意这点小事。」请到得力助手,袁长地笑得好开心。「真希望可以在大哥回来前讨论出个方法,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你去哪?」
「我忘了跟打铁铺订马蹄鐡了,你们两个聊,不用等我。」袁长云头也不回地奔出门,完全没给他再追问的机会。
臭长地,干么不讲清楚?害她还傻傻地坐在那儿,她才不想和那家伙一起当臭皮匠!她奔进马厩,用最快的速度帮马戴上鞍具,却听到有蹄声接近。
糟了,现在骑出去会被直接逮个正着!原本已骑上马背的袁长云赶紧再跳了下来,改为牵着马儿从后头溜走,狂跳的心快到像要跳出喉头,在心里将那个罪魁祸首骂了又骂,气他在这么多年后又让她重尝这种心惊胆跳的滋味。
够远了吧?他就算看到也应该认不出是她。怕他追来,更怕她的两条腿敌不过马儿的四条腿,袁长云不敢回头看,直接心一横跃上马背飞也似地疾驰离开。
她猜得没错,武朝卿果然看到她了,但也因距离太远,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不可能是她,这次会面是她主动邀约,这时候应该已等在家中,哪还会在外头蹓躂?瞧那人骑得多急。
武朝卿收回视线,想到即将见到她,不禁扬起笑,满怀期待又有着对她的心疼。
他知道他们家这阵子因为袁大嫂的事一片愁云惨雾,他很想为她分忧解劳,但顾虑到她的个性和他们之前尚未解决的僵局,怕介入只会造成她更多的困扰,所以只好忍着什么也不做。
没想到她竟请长地传话,说要邀他一起商量马场的事,这件事让他高兴到辗转难眠。
虽然她可能还没有心思去考虑两人之间的关系,但她愿意向他求助的依赖已让他如获至宝。
武朝卿将心中的喜悦压下,要自己表现得泰然无事,这样她才不会觉得尴尬,她有多容易困窘他再清楚不过了。
为了有足够的时间平稳心情,他将马牵进马厩系好、喂水,这才好整以暇地朝主屋走去。
结果一进屋,却只看到单手撑着下巴的袁长地在那里叹气,他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姊呢?」
「我才想问你呢,你在路上没遇到她吗?」袁长地一脸哀怨。
「……我不确定。」不,他现在很确定,刚刚真的不是他看错,那个人是她。「长云只是去去就回吧?」他还抱着一丝希望。
「哪有?她居然要进城去找铁匠!有那么急吗?本来还坐在那儿的,结果一听到你要来,她就像火烧屁股似地冲出去了……」袁长地不住抱怨,却在瞄见他的脸色时突然住口,害怕地咽了口口水。「朝、朝卿哥,你没事吧?你眼神……好吓人。」
「是吗?可惜她看不到。」武朝卿轻笑,走到袁长地指的位置,低头翻看着那本帐册,他心中的怒火越炽,动作却越轻柔。
她很有责任感,只要承诺了,不管再怎么讨厌的事她也会咬牙去做,就如同这帐本,向来被她视为烫手山芋,但只要在她手上的一天,她一定会用生命守护,却因为他,让她慌到连帐本都忘了带走?
「原来,不是她要我来的?」他像在问长地,也像在自问。
「不是,但我有跟她说,她知道啊……」朝卿哥不会以为他在假传圣旨吧?没见过他这种魄力十足的模样,袁长地急到都快哭了。「我没骗你,我也没骗她啊!」
「我了解。」武朝卿微笑,想到他这一路的雀跃心情,想到他像傻瓜似地幻想美好前景,他脸上的笑容更温和了。「我都了解。」
他从不晓得原来自己也能像洪水猛兽,将人逼得落荒而逃。他是想过她会因为不知该如何面对两人关系而不知所措,没想到她做得这么绝。
不是很有种?不是样样都比男人强?她竟在这种时候才展现她的懦弱!
「朝卿哥……」明明他眼神好像要杀人,为什么还有心情坐下来看帐本?不堪这诡谲气势的折磨,袁长地抱头哀号。「为什么你和我姊要挑这时候闹别扭?不是好好的吗?大哥的事已经够烦了!求求你们,我不玩了啦……」
武朝卿不理他,只专心将帐本一页页仔细看过。
他也不想玩了,看他的耐心等待却换来什么样的结果!
因为她好强,所以他放低姿态,只求让她习惯他的存在;因为她迟钝,所以他开始表态,却只换来她的激烈对抗,甚至是避之唯恐不及。
他不是付出不求回报的圣人,他只是一个方法用尽、被逼到无路可走的男人!
「长地,告诉我马场目前的状况,越详细越好。」无须扬声,他只用不疾不徐的嗓音就轻易截断了一旁的叫苦连天。
那唇角微扬的俊容不见丝毫愠色,却透着股莫测高深的邪冷。袁长地呆住,气焰完全无法匹敌的他,好半晌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这些年朝卿哥的能力有目共睹,他也从当年的没大没小自动改口尊称为兄长,但他不晓得原来那只是一部分的他。他小时候竟还欺负过他?
「朝卿哥,您要做什么?」他不想用这么谄媚的语气,但不由自主哇!
回应他的是温柔一笑,那是袁长地见过最颠倒众生的绝美笑容,也是他感到最毛骨悚然的一刻──
「不问清楚,我怎知娶了长云会得到多少嫁妆呢?放心吧,我会帮忙好好守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