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永远学不会自私,天天像个小老头般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地向他许愿,一心只想成全每个人所愿的小孩。
他还记得天上的神仙们在看过再莱后,是这么对他说的……
你死了那条心吧,这孩子这辈子就是这样了,她永远也聪明不起来。
即使这样,他却还是觉得,她是天上地下再珍贵不过的造物。
或许她是蠢笨,可是她的心灵却比任何正常的凡人与神仙还要来得干净,上苍赐与她的,或许就是那么一份无瑕。
年复一年瞧着那孩子,听着她结结巴巴地向他祈祷许愿,他多么希望她的每一个愿望都能成真,而以往一直在仙道上无所追求的他,在遇上了她后,不由得开始渴望成仙。
他总是在想,在他成仙之后,他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实现她的所有愿望。
可他,却死了……
“小莱,出来。”找她一整晚,终于在花园的假山上找到人后,顾醒蹲在假山山洞口轻唤。
将整个身子蜷缩在狭窄山洞里的再莱动也不动,洞外明媚的月光映照在她的小脸上,看上去一点也不似以往那般红润,倒显得有些苍白。
顾醒放柔了音调,诱哄似地道:“夜深了,咱们回房休息了好不好?”
她不动如山,语气闷闷地开口。
“……仙师,你不是不要我了吗?”
“怎么可能?瞎想什么呢。”顾醒索性伸手将她给拉出来,将她的手环在自己的颈间,两手托着她,抱娃娃似的将她给抱下假山。
再莱埋首在他的颈间,怎么也无法掩饰声音里的沮丧和难过。
“可那些人都说宫中没有危险,我已经没有用处了……”
“不管有没有危险,我都不会让你离开的。”果然,饿那些女人是正确的,他决定明儿个就去盼咐路翔,叫他再多饿她们个几日。
“真的?”很容易被骗,也很容易相信的她,猛然拉开被此的距离,目光灿亮地看着他。
“要相信我。”顾醒将她按回肩上歇着,踩着一地的夜露返回人群已散去的院子里。
被宫人拖去洗漱过后,再莱也不管还顶着一头披散的湿发,即大步冲回寝房中,见顾醒仍在房中并未被他人带走,不知怎地,她大大松了口气。
顾醒不知她究竟是听人说了些什么,拿着布巾擦干她的发后,见她还是一步一趋地紧跟在他的身后,像是深怕他会出尔反尔将她丢下似的,这让他突然觉得……
其实偶尔一回的风言风语,也挺有助他俩关系的。
他拍拍床榻,笑问着似要一路跟到他床上去的再莱。
“要不要一块儿睡?”
“要!”她欢呼一声,马上踢桌了脚上的鞋袜,自动自发地爬上他的床躺到里边去,然后眼巴巴地看着他。
顾醒唇边带着怎么也散不去的笑意,如她所愿地上床近躺在她的身边,替他俩羔妥被子后,他感觉到她藏在被里的小手,正轻触着他的掌心。
“怎么了?”
很久没回师门的再莱犹豫了一会儿,实话实说地道。
“四师姊都会搂着我睡……”可不可以告诉他,她想家了?
顾醒顿时僵住了身躯,可抵不过她渴盼的目光,他深深屏住了气息,伸出一臂将她娇小的身子搂进怀中。
“小九会亲亲我的额头……”她在他的怀中抬起头,期期艾艾地望着他。
饱含着纵容的吻,在下一刻应允地落在她的眉心上,带着难以言喻的热度。
“……还有没有别的要求?”他沙哑地问,不肯承认此时在他胸瞠里的那颗心,跳得玩玩比她的还来得急上许多。
她心满意足地闭上眼,“没有了。”
“那就睡吧。”他抱紧她,将下巴搁在她的顶上。
绵长和缓的气息,许久过后,自他的怀中低低传来。
顾醒就着摇曳慢舞的烛光,低首看着她美好的脸庞,想看进她甜美的梦乡中,也想看进她心底最寂莫的那个地方。
那个他人始终都无法触及的地方。
怀抱着将他心房熨贴得暖洋洋的她,让被此的体温如同藤蔓互相纠缠着,这一刻,顾醒再忆不起,当年在云朵上头往下看着她时,心中为她而忧为她而急的那份心情。
如今深入肺腑的,是种踏踏实实的安然,他不再是无能为力只能看着她的天上半仙,他已经牢牢的抱住了她,与她交颈而眠。
顾醒在想,上一世他之所以没能成仙,或许,就是为了要落人凡间陪伴在她的身边,尽他所能,实现她每一个心愿。
就在各家大臣神下令闭门思过不久后,一群参与选秀,进宫好一段时日,却瘦得像皮包骨的众大臣之女,终于再也熬不住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痛苦,纷纷前往淬月宫晋见主掌选秀之事的大公主,痛哭流涕地请求出宫。
路露状似为难地托着香腮轻叹,又再多饿了她们三日后,这才高抬贵手放她们逃出宫中。
此后,有好一段时日,朝中各大臣都安分了点,也没再硬塞女人给脾气不似以往那般好拿捏,反倒是动不动就在朝堂上训斥众臣的新皇。
为塑造新皇高大光辉的新形象,近来在朝堂上重掌神文武百官废弃已久的政务,一道又一道新的法令也跟着下颁,并时不时在白十一的帮助下,声势浩大地出宫去向百姓们展现所谓的神迹,藉以稳固他这众神代言人的神棍新身份。
顾醒却选择在众人忙得焦头烂额的这时,不打一声招呼就偷偷带着再莱出宫去了。
一离开了宫中,再莱就像只刚从笼中放出来的小鸟,欢快的笑意就没在她的脸上离开过,她拉着顾醒的手,蹦蹦跳跳地前往京城外的山林,许是在宫中闷得太久了,她脚下的步子,在明媚的朝阳下更加轻快了几分。
位居于丛山中的路国,国境内为数最多的不是平原丘陵,而是一眼望不尽的高山群岭,而就在这些山林之中,则藏着路国傲视众国的财源。
携手走进山中,顾醒一路走来,所见着生在林中的各式药材已不下百种,然而就是这些在他国之人眼中珍稀昂贵的药材,被路国迷信的百姓们弃于深山之中,明珠蒙尘了数百年。
路翔想-百姓们重新振作,那也得给那些多年不事生产的百姓一个稳定的工作吧?与其再让他们种植那几款销路不怎么好的兰花,倒不如给他们点更实际也更能吃得饱的。
将身后背着的竹篓装满采来的各式药材后,顾醒直起腰,看着在林间跑跑跳跳的再莱,银铃似的笑音随着风儿传来,令他的心也随着她的脚步更加轻盈了些。
然而没过多久,他就板起了脸。
“小莱,那个有毒别乱摘。”
“把它放下,就算味道再香颜色再红也不能吃,别什么都想往嘴里塞。”
“马上从树上下来,你再不听话我就领你回宫了……”
“不行,我都说了,你就算烤了它们,它们也不会变成栗子的!”
当顾醒终于把脱缰野马般的再莱给捉住时,他深深叹口气,总算有些明白当年的蓬莱,为何会老对着她喊头疼了。
他掏出帕巾擦着她脏兮兮的脸庞,“小莱,你忘了你六岁那年就是贪嘴乱吃,所以才整整病了一个月吗?”
再莱缩着两肩,乖乖蹲坐在他面前,两手抱着膝盖听他训话。
“记得……”
“既然记得,那就要记取教训。”擦完了脸,他伸手理了理她俨然巳快成疯婆子造型的长发。
“是……”
顾醒以指梳着她巳打结的发梢,直在心底轻叹,明明就是个让人心生爱墓的佳人,可内心却始终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你大师兄说过,记性好是你唯一的优点,所以别老不把它放在心上。”
她吓了一跳,两眼瞪得圆圆的,“你怎么知道我大师兄曾说过?”
“我一直都在天上看着你。”他好笑地弹了弹她的鼻梢。
她抬首看看天,再低头瞧瞧他,在她还没明白过来时,他巳揉着她的发,而后将她拉至他的身边坐下,让她倚着他的肩,开始对她述说起那些年他在天上所睢见的往事。
“你七岁时,和小八玩游戏掉进了小七挖的陷阱里,你们爬了好久都没能爬上来。”
“呃……”其实是阴险的小七在炕里倒了油,所以才害得他们爬不出来。
“十岁时,三师兄带着你出门去历练,没看好你让你不小心伤了人,所以你被大师兄抓去佛堂打了一顿屈股,三师兄也神大师兄给揍了个半死。”
“三师兄是被我连累的……”实情是大师兄对她打不太下手,所以揍得不过瘾之余,就把趴在门外求情的三师兄给拖进来顶替。
“你十五岁时,吵着说你也要出门办差事,结果被他们轮番抓去演武堂练了三天三夜,累得你趴在床上哭着说以后再也不敢去吵二师兄了。”
“……仙师,你为何都知道?”难道他成天都跟着她?
“因为我在意你。”他温柔无限地看着这名心爱的孩子,“很在意很在意。”
她顿了顿,眼中似燃起了一小丛火光。
“会……一直在意下去吗?”
“会。”
将她从头到脚打理过一回后,顾醒放生似的再次放走了坐不住的她,看她祸害完了满地丛生的药材幼苗、爬完了林间泰半的巨树,然后就把鞋给脱了,直接跳进林间的小溪里玩水去。
穿过重重树梢洒落在溪面的阳光,将整条小溪照得晶莹绚丽,顾醒一手撑着下额坐在溪边,看她赤着纤足在潺潺的溪水中泼水抓鱼,忽然觉得,他俩就这般永远过下去,也很好。
只要她能笑得开心。
他一直都不懂凡人,不懂忙碌红尘中,那么趿趿营营是为了什么?
数百年来,他看过人世枯萎,看过群山倾颓,可每每见着再莱,他心中总会不自觉浮现出种想法。
人生中,哪来那么多的脆弱和无力?又哪有那么多不平和委屈?
那是因为他们都不曾静下心来享受尘世的风景。
就因为她单纯,想法也简单,在她的眼中,飘摇的风雨也可以成为风和日丽,人生际遇,也可以是一道道心上最甜蜜的风景。
只要不贪心。
但这一点,别说是凡间的人们,就算是天上仙也不能做到,就如同他,若非不甘,他又怎会成为死不瞑目的魂役?
但在来到了再莱的身边后,渐渐的,他也察觉自己因她而改变了不少,那颗始终都对死亡而感到不平的心,何时起,也变得有如湖水般静谧?
拂开了阻拦着他的漫长光阴,襁去了分别着他俩的天上地下环境,牵着她的手,他感觉到了自己胸瞠里的那颗心,如同冬冰遇着了春阳般开始融化。
日日欣赏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分不意展现的美丽,眯着眼享受她吹拂在他面上的每一个呼吸……哪怕不能再似犹在天上时,衣袍一扬就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此平凡的幸福,也许就是一直以来他老看着她的原因。
路翔以指敲着桌案,“所以,朕就被扔在一边了?”
“……就只有你一个吗?”半趴在长椅边上的白十一,满心满腹的都是后悔不已。
在他们眼前的,是近来到处游山玩水,玩得都忘了要回宫的某两人,好不容易派人把他们逮回宫来,他们却旱一如以往的亲亲爱爱,也一如以往的,闲得令人发指。
偏偏顾醒早就全面性的替他们铺好了路,他们只要照着他安排的去做就成了,哪怕他们再看不过眼,也没法对他俩说些什么,因脑袋瓜子其为灵光的顾醒,早把责任给推托得一干二净。
低首看着手中厚厚一本的路国山林药材报告,路翔在感叹之畲,也不得不承认,顾醒这只精明仙龟,还真是大大有着清闲的本钱,他光是指挥别人就成了。
“他不是你许出来的魂役吗?”白十一恨恨地以指戥着一点魂主威严也没有的路翔。
路翔也没同他客气,“你都跟他同僚了几百年,你又拿他有半点法子?”少在那五十步笑一百步了。
白十一用力瞪向这名看不起他的凡人,然后迈开了小短腿,跑向巳经冷落他很久的顾醒,再不想跟路翔一块儿被绑在宫中忙于国事了。
他讨好地援着两手,“小顾呀,我这打手都当那么久了,你看……”
“想得道啊?”顾醒眼眸一转,看似勾人的笑容里,带上了一丝不怀好意。
“嗯嗯……”
“想成仙啊?”
“嗯嗯嗯!”白十一卖力地点头。
“行,立契。”顾醒自神中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契约交给他,“签了我就告诉你如何得道成仙。”
“我签!”天生就没什么心眼的白十一马上就咬饵上当。
殿上众人不忍卒睹地别过脸,不去看那傻傻的五寸丁,大笔一挥,就这么把自个儿卖给那只黑心龟了。
“小顾小顾,我这都签了,快告诉我吧!”以心头血立下了血契后,白十一迫不及待地凑至他面前。
顾醒也很爽快,“可以,七十年后我就告诉你。”
“七十年后……”白十一面上的笑意登时僵在了那儿,声音也降了个大大的调,“为什么要等那么久?”
顾醒一手指着路翔向他解释,“按照魂纸血契的规定,他既许愿把我给许了出来,这辈子我就得与他同生同死,虽然我一点也不愿意。”
不意被卷入风暴里的路翔,压力其大地擦着一头冷汗。
“我算过他的芒命,他约莫还有七十年阳寿。”
路翔听了脑袋一昏,仿佛人世间已失去了所有的光芒和希望。
他居然还要在这只龟的手底下苦熬七十年?路翔泪流满面地蹲去墙角边挠墙。
“所以?”白十一满头雾水。
顾醒打的就是这主意,“只要你在这七十年内好好保护他,让他安稳的活到老,我就告诉你如何得道。”
“……朕可以不活那么久吗?”路翔举起一手弱弱地问。
“你敢不珍惜点你的性命?”顾醒阴蛰的目光随即杀至,可不容许这只生命已与他绑在一块儿的蚂蚱,胆敢弃他而去临阵脱逃。
“不敢……”反正都巳在苦海里游了那么久了,这海水,深一寸浅一寸有差吗?照游。
回过味来的白十一,这下终于搞懂顾醒想让他干什么了。
“你的意思是……要我替你当个免费保镖七十年?”竟然要他如此纡尊降贵……这代价也太大了吧?
顾醒不以为然地问:“一千年都等过来了,短短七十年你等不了?”
“你没事在人间活那么久干嘛?你不打算轮回转世回天界去当神仙啦?”明白当了冤太头的白十一哇哇太叫,气急败坏地跳着脚。
“嗯,不再想了。”那念头……早在他在人间见到再莱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有了。
这下子白十一可受了不小的惊吓,不为什么,就因他知道,全天界最执着于成仙的人就是顾醒,而在今日,他却一脸不在意的说……他再也不想成仙了?
这是天变地异的前兆吗?
浑然不知惨白着一张脸的白十一在想什么,巳在殿上等了好一会儿的再莱,等不及地拉拉顾醒的衣袖。
“不是说要出宫去玩吗?”她都期待市井小吃好久了。
他牵起她的手,“嗯,咱们这就走。”
数个月前,行人稀少车马稀的皇宫前大街,在近来新皇新政——颁布下来,加上已不再有那么多人迷信于小教之后,营业的商店多了不少,往来南北载送商货的马车也添了许多,最重要的是,以往执着于炼丹求成仙的百姓们,不再像从前那般面色青惨精神不济,大街上的医馆也挤满了求医的人们。
顾醒手拿着银袋,任由再莱指着什么他就买什么,陪着她一路吃过大街,直到再莱终于一偿所愿,将想吃的都吃过一回时,他才拉着小肚子鼓鼓的她准备回家。
走过曾让他走了两年才只达的京城南门口的牌匾下头,再莱突然止住了脚步,并微皱着眉。
顾醒也注意了,那一支则通过南门口的商旅们,走在马车两旁的随车护卫,脚步太过整齐划一,面上刚毅的神情和灼灼的目光,也不像是什么普通老百姓。
其实今儿个一路逛过来,曾因行医而走遍京城的顾醒早就发觉,京中添了许多陌生面孔,他们偏向北方汉子的身高长相,或明显来自西域的深邃轮廓,说明了,他们并非只来自于一个国家。
看样子,他得加紧鞭策路翔努力赚钱捞点银两了,也得叫那小子,多去与昔日旧友套套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