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过去,顾醒所等待的打手尚未到来,路翔倒是先等到了个预料中的麻烦。
新皇即位巳有数年,却后位虚悬、后宫空虚,按制新皇应尽早采选秀女,年内完成大婚。
素来空荡荡,即使上朝时分也只有小猫两三只的朝殿上,这日清晨,难得齐聚了路国的文武百官,十几二十年都没上过朝的老大官员们,虽是一个比一个姗姗来迟,却好歹也站满了列位,虽在底下交头接耳喁喁私话,但到底还是给坐在上头的路翔保留了些许颜面。
此时位在龙椅后方的竹帘后,难得起了个大早被再莱扛来此处的顾醒,正听着朝上大臣们的进谏。而再莱因起得太早,在顾醒身旁没坐一会儿就打起了瞌睡,他便将她的小脑袋摆在他的腿上让她睡个回笼觉,大掌一下又一下温柔地抚着她的发。
“退朝——”
当初升的朝阳照进朝殿之内,司礼太监拉长了高吭尖锐的细嗓时,再莱有些迷糊地揉着眼。
“天亮了?”
顾醒扶起她,“嗯,咱们回去。”
“喔……”再莱携着满脸的睡意往朝殿后头的小门处走,走没几步,发现顾醒没跟上来,于是下意识地,她又回去拉着他的手,拖着行动总是慢吞吞的他一道走。
低首看着他俩牢牢交握的双手,顾醒的心头软呼呼得跟团棉花似的,他不禁心满意足地对着她的背影微笑。
然而路翔可笑不出来。
被路露拖去淬月宫的路翔眼下正火冒三丈,抬脚踹翻了小桌上那迭高如小山的秀女给像。
“那班无耻的老匹夫……”他一想到那些人个个都一副高傲施舍的模样,气就不打一处出来,“什么东西都想往朕的宫里塞,当朕是收破烂的?”什么他们是先帝时期的股肱大臣,还打小看他长大的,所以定会代先帝为他操办好他的终身大事,以不负先帝在天之灵?天知道他们打算送进宫来的都是哪些阿狗阿猫?路露倒是不意外那些大臣会有这手段。
“仙师说的没错,他们急了。”只怕到时送进宫来的,除了各方势力的卧底外,就是探子和杀手了,又或者,那些老臣真想让宗教与皇权勾塔上,好在日后挟着后威将宗教引人宫廷,诞下太子后,再正大光明的让那些不入流的宗教成为国教。
“瞧瞧他们的嘴脸,在他们眼中还有朕这一国之君吗?”
“怕是早就没有了吧……”路露的叹息声中带着难以启齿的难堪,“依靠宗教敛财多年后,如今他们可是有财有势又有权,今日皇弟你答应了也好不答应也罢,日后他们终究还是会把那些女人都给塞进宫来。”
路翔颓然地坐在椅上,“那咱们该怎么办?”
“仙师——”路露转身就想找某位大仙求救,“咦,仙师人呢?”不是跟他们一块儿下朝的吗?
陪着再莱在阳光下懒洋洋走着的顾醒,走没多久,就被心急的再莱给稳稳地扛上了肩头。
“慢、慢点……”他挂在她的肩后低嚷,“小莱……”
可惜再莱没听到他小声的抗议,一路快跑至淬月宫,这才让被颠得五眩六腑都挪了位的他下地,而一下地,顾醒便眼疾手快地抱过离他最近的花瓶,哇的一声便低首朝瓶口狂吐。
“……仙师他怎了?”从没见过他这么凄惨的某三人呐呐的。
再茉张大了一双无辜的眼,茫然地对他们摇首,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吐了好一阵终于缓过气来后,顾醒苍白着脸,两手抱着花瓶有气无力地道。
“晕路”
“晕路?”听过晕车晕船,他们就是没听过走也可以晕?
“小莱跑得太快了……”他把话说了一半,在一股子酸意又从胃部冒上来时,忙转过身继续吐。
“……”
知道做错事的再莱哭丧着脸,“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们知道。”众人感慨万分地拍拍她的肩。
“他实在是太慢了……”
“我们也知道。”能对只龟要求什么呢?习惯就好。
再莱走上前,伸出一手帮好不狼狈的顾醒扶稳花瓶,另一手则不安地拉着他的衣袖,当顾醒吐到没得吐时,一转过头,就见再莱的眼眶里都是乱转的泪花,鼻头也红通通的,咬着唇瓣一副自责不巳的可怜样。
“小莱别哭。”顾醒扬手命宫人来取走花瓶,再拉着她一块儿坐到一旁去休息,“我没事,歇会就行……”
“……真的?”她眨眨眼,一颗泪珠直坠在她的裙摆上。
“真的。”不是他的肠胃太脆弱,而是他上辈子和这辈子加起来,也从没倒头栽地被人扛着跑还颠上颠下过。
等到顾醒将再莱哄过一阵,而他的身子也舒服了些后,愁眉不展的路翔沮丧地问。
“仙师,早朝的情形您也都听到了,您说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
顾醒喝下一盏初晨的露水润润喉,再朝他们三人招手示意在他面前坐下。
“因路国国人迷信不事生产,所以你们原本是打算一请国内所有使人迷信的宗教,将百姓导回正途是不?”很简单很直白的想注。
“是。”三人整齐划一地颔首。
他扬起一指摇了摇,“整顿自然是要整顿的,但却不可教这些乱七八槽的宗教全都消失,该留下的还是得留着。”
“为何?”那他们还把他许出来干嘛?
“我问你,路国自古至今,国力如何?”老早就看出路国根本问题的顾醒慢条斯理的问。
路翔想也不想地接口,“疲弱不振。”
“路国位居大陆中枢,按理邻边诸国应不可能放过,何以路国至今仍安然尚存?何以都无他国入侵?”
“因为……没人想要路国这颗烫手山芋自找麻烦?”路翔喃喃说着,随之在明白过来后身躯大大一震。
“一个既弱又乱,还早晚都会自取灭亡的路国,列强们自是不放在眼底,但若是个不再有宗教为祸,一心奋发向上的路国呢?诸国又不是傻子。”他们要想整顿完国内内乱之后,紧接着再忙外患侵略的话,那就把宗教都除了吧,保证很快就能灭国。
恍然大悟的三人震惊地看着彼此,从没想过路国至今能够偏安一喁的原因是什么。
顾醒一锤定论,“所以说,宗教不能除。”
路翔直皱着眉,“可如此一来,百姓们若是再迷信下去——”
“就让他们继续迷下去吧。”顾醒打断他的话,“只不过,该怎么迷,得教教他们规矩。”
“规矩?”
“要知道,打破迷信这一说,其实是不可能达成的,因这世上迷信存在的原因,就是世人有所求。”在天上替无数神仙办过差的他,早模清楚了这些下界的凡人,“而这所求,就在永不知足的人心,哪怕你是帝王还是神仙,你都不能阻止百姓心中有欲。”
“那该怎么办?”
他徐徐点亮一盏明灯,“很简单,改变宗教信仰的方式。”
“怎么改?”
“宗教岁贡。”
这世上的宗教之所以遍地都是,那是因为,宗教不但可使那些宗教的领头人地位高人一等,它还可敛财,只要有迷信无知又短见的百姓,他们便可柞出百姓的血肉来塞满银袋。长久以往下来,信徒们对宗教进贡巳成了常态,若无百姓的奉献,宗教何以屹立不摇?
但路国的问题就出在,百姓们忙着迷信都没空去工作了,举国上下无所事事,一人比一人穷,一教比一教虚,加之迷信多年,全国欲振乏力,毫无希望之际,就只能更堕落地迷信下去以麻痹心灵,没一人想睁开眼清醒地看看人世间残酷的现实。
倘若,今后他们信个教,所信的神仙却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们:要进贡金银,不然你就是不诚呢?
“岁贡?”路露也不是没想过这个法子,“仙师的意思是课税?”
“不。”顾醒远远比他们所想的还要阴险,“宗教总要祭神吧?往后每年各宗教上供给天上诸神之事,将不再由各教各自筹办,而是全都统一由皇帝代办,各宗教则必须渤纳金银予皇帝上供。”
听得云里雾里的赤水头大地抓抓发。
“金银如何来?”
“跟信徒们要啊。”顾醒凉凉地道。
“可那些信徒都是百姓,百姓又哪来的金银?”
“他们没手没脚吗?去赚啊。”他们不就是要百姓认真过日子吗?
“就这样?”
“当宗教再无刹可图时,那些乱七八糟的小教,即使你们不动手,到时它们也会自动消失。”
总算听明白话意的路翔两眼一亮,霍然站起身就要往御书房的方向走。
“朕即刻就下一道旨意!”
顾醒一句话就把他给拖回来,“先缓着吧,也得先让百姓信了你这代理人才行。”
“什么代理人?”路翔鱼鱼止住脚下的步伐。
“为天上诸神发言的代理人。”顾醒不疾不徐地在他头上戴了顶高高的帽子,“你得让百姓们相信,皇帝就是这凡人联系天上仙神们唯一的管道,不然他们何以信你听你,还将上供之事交自来代办?”
“可朕……”路翔听得完全怔住,“朕只是个普通凡人啊。”
顾醒挑挑眉,“凡人又如何?造神便是。”这有什么难的?
殿上众人面面相觑,好半天才勉强地挤出一句饱含抖音的问句。
“这也行?”
“如何不行?”应环境要求而巳,提出个神仙又不是什么大事。
他指着自己的鼻尖,“那……朕该是什么神?”
“嗯……”这点顾醒还真没想过,他沉思地抚着下颔,“路国自古以来,有没有什么神人神兽、或是开国英雄还是神仙什么的?”
“没有……”路翔呆呆地摇着头。
“那路国有什么特产是他国没有的?”
“有两样。”路露举手提供意见,“本国特有的圣兰,与守护圣兰的神龟。”
顾醒似笑非笑地瞅着某人瞧,“神龟?”
“仙师,什么仙什么神都行,就是不要叫朕当龟神或龟仙,朕求你了……”路翔当下什么颜面都不顾了,拉着他的衣袖皱着一张脸向他苦苦哀求。
他很不是滋味,“龟有什么不好?要知道龟代表的是智慧和长寿——”
众人敷衍似地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没人跟你抢的……”
就在他们推之唯恐不及的这时,始终都坐着旁听的再莱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乌龟很可爱啊。”小时候她就养了好几只,都是爱护动物的五师兄送的。
那完全不是重点好吗?
“五师兄说过,乌龟很聪明又很有耐性的……”她的声音在他们鄙视的目光下愈缩愈小。
那也不是重点好吗?
顾醒轻抚着她的脸庞,“小莱有眼光。”
“是吧?”她的小脸蛋红扑扑的,笑起来的模样,就像是窗边那一抹羞涩的阳光。
指尖的触感令人流连不舍离去,顾醒在再莱的脸庞愈来愈红时,牵起她的手,边走向外头边对后头留下一句话。
“总之,这几日我会亲自帮你挑一个神仙,你等着学习就是了。”
路翔满心的纳闷,“朕要学什么?”
“当个神棍。”
顾醒一旦认真起来,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他的办事速度与他平时慢吞吞的模样,完全不成正比。
次日顾醒便又再召来他们,开始了造神运动的第一步,为路翔这个诸神代言人安排个职称,而路翔的新身份即是……
创世真神帝俊之子,托生于路国皇室,肩负肃正天道与传达神言之职。
殿上众人皆愕然张大了嘴,瞬也不瞬地瞪着张口就随意颁了个神位,还一古脑在翔头顶上安了个重责大任的仙师大人。
“这……”路翔受宠若惊地撝着胸口,“会不会太伟大了?”
顾醒懒洋洋地瞥他一眼,“不然就龟神?”
“帝俊就帝俊,不必再挑了!”路翔随即神情一变,握着拳头说得铿锵有力。“是帝俊之子。”
“仙师,上头……”赤水不安地说出每个人的心声,“上头允许咱们这么随便冒充吗?”
顾醒说着说着两眼就往上一瞄,“那位帝俊之子还欠我赌倩黄金八十万两呢,你说他允是不允?他要敢不借名头让我用,那我就写栺去十三重天找他老爹告状,说那家伙欠了赌资五百年都不还!”
众人呐呐地看着上头,好半天也不见什么青天霹雷或是什么古怪异象,倒像极了是种默许。
路露还是觉得这计划有漏洞,“仙师,我有个问题……”
“说。”
“该如何让百姓们相信皇上能代传神言?”就算他们把嘴说破了,那些百姓也无人会相信吧?
他气定神闲地道:“眼见为凭。”
“可朕——”路翔张口才想反耻,未料顾醒巳一个冷冷的眼神丢过来。
“没人指望你。”
彻底被天上仙蔑视的路翔,受伤地躲到一边去挠墙。
顾醒振振衣袖,“自然是由服待神人之后的仙师我来代劳。”
“你?”就他这只懒龟?
明明众人已极力忍住,并识相地把话都给吞回腹里了,偏偏路翔就是学不会该怎么说话,还摆明了一脸的不信。
“仙师你有注力?诓人的吧?”
顾醒赏给了他一记如沐春风的微笑,接着抬指一扬,就见翔轻飘飘地浮了起来,开始像颗球似地在半空中卖力翻滚。
“朕信了朕信了,别再滚了……朕错了还不成吗?快放朕下来……哎哟,朕扭着腰了……”
再莱没理会犹在滚滚滚的路翔,乍见顾醒的手笔后,她反覆思来想去,就是想不通搁在心头的那个疑问。
“仙师,你是怎么死的?”既然他是天上的半仙,又拥有凡人没有的法力,那他怎么还会死?
殿上霎时陷入一片令人室息的死寂,连滚得正起劲的路翔也骤然掉了下来,一路滚到殿旁被赤水捞了起来然后掩上嘴。众人大气也不敢再坑一下地静立在原地,看着面色仍旧平静无波的顾醒。
仙师是怎么死的?
虽然他们也都对这个问题感到很好奇,却无人敢问,没想到今日这个呆妹子就这么大剌剌地代他们给问出口了。
顾醒语气平板地道:“在天上时不小心被撞了,跌跤后翻了个身却无人帮我翻回来,于是就生生的饿死了。”
“……”
就这样?就这样死了?
众人的表情顿时古古怪怪,脑海里同时生出了,一只乌龟被翻过去四脚朝天,挣扎许久却始终都翻不过来的景象。
遭受严重打击的赤水含怨地问:“公主……你真的买对魂纸了吗?你确定然公子卖给你的不是瑕疵品或假货?”
“别问我……”
不同于他人的反应,汹涌的泪水谩过了再莱的眼眶,大颗的泪珠说落就落,让措不及防的顾醒忙拉过她,弯下身以袖替她拭泪。
“小莱?”
“一定……很难受吧?”她两手揪着他的衣襟不放,满心满眼的同情怎么也关不住。
顾醒一怔,不免想起生前死后的种种,当年所有神仙都只觉得他死得乌龙,却无神在乎过他的感受,自然更是无神为他落下感伤的泪水,他只是他们茶畲饭后的一个话题,他的死亡,不过是一件天界众神哭笑不得的窘事而已。
他哑声道:“没事,都过去了。”
“下回你要是翻不过身,我会帮你翻回来的……”她吸着鼻子,望着他对他信誓旦旦地道。
“好。”
以往最是在意,也最不想让人知道的私事,在教人知道后,顾醒像是解脱了个陈年的枷锁般,总算是能正视那段令他心生有恨的回忆,也不再介意他人看他的目光。
他回头看了犹一脸窘然的三人一眼,扬起嘴角笑笑后便牵起再莱的手,转身走出大殿的脚步像是找到了前进的方向,也不再似以往那般拖沓。
当天夜里,皇宫发出耀眼的七彩圣光,强烈的光芒照亮了整座京城,而后接连七日,路国中朝拜圣光的百姓们皆洁集在京城里,夜夜等待那神迹般的光芒。不过多久,种种荒诞论异的传言,便开始在路国境内四处流转。
就在人心动摇之时,被路国皇帝亲封为仙师的顾醒出现在人们眼前,在人声吵杂假乱的皇宫宫门前梳起手中的羽扁,在众人皆不解的目光下,自他脚底下冒出许多绿色的嫩芽,无数的玲稀花草,就在人们的眼前破土发芽生长苗壮,而在他身后的皇宫,更是在白日青天下,发出一道金色的光柱直神天际。
四下寂然无声。
仙师大人站在高阶之上,清音朗朗地对百姓们宣布,他乃天上仙人,此番下凡就是为了待奉由帝俊之子投胎的路国皇帝,为庆贺觅得真主,自今日起,仙师愿代真主展现神迹。
自那一日后,顾醒带着再莱走出了皇宫,一路上他不再施展什么仙法仙术,他只是尽力为百姓治病。
都因顾醒可称得上神迹的医术,令所有宗教领袖皆生出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渐渐地,路国的氛围在不知不觉中变了,向来对宗教领袖们马首是瞻的众信徒,在亲眼见证神迹过后,无一不开始对以往的信仰感到动摇,而顾醒代替皇帝施恩布泽的事迹更是一传十,十传百,不到一个月,宗教领袖们也终于再坐不住了。
哪怕赤水动员了所有羽林军,极力想将皇宫保护得密不透风,各大教重金请来的各路人马,仍旧是突破了宫中的防线夜夜光临。只管保护顾醒一人的再莱,虽不将那些武者放在心上,可大半个月下来,白日里她要陪着顾醒出门,夜里又要时时刻刻看牢他的安危,纵是铁打的身子,她也终是禁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