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声园」一连唱了十天,不但让「祥庆部」赚进了白花花的千两白银,也让莲官的名宇迅速传递江南。
散戏后的后台,王禄村和他「祥庆部」原来的班底在欢天喜地地分钱,莲官自然分到最大的一份。
莲官看著手中沉甸甸的五百两银子,这是他离开京城以后,再用「莲官」这个名字赚进来的第一笔酬金,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莲官,有大爷来了!」
「秋声园」的老闆急匆匆地奔进后台,满脸喜色地朝莲官喊。
「什么大爷?」莲官微微蹙眉。
「扬州盐商洪老爷家的李总管。」
「秋声园」老闆才说完,就有个模样瘦小精干、留著山羊鬍的男子走了进来。
「莲官,我是洪老爷府上的总管,我姓李。」那山羊鬍的男子逕自在莲官身旁的衣箱上坐下。
「有事吗?」莲官不动声色地打量著他。
「扬州大盐商洪尚远,不知您听过没有?」
「没有。」
听到扬州盐商,莲官便有不好的预感。
「没听过没关係。」李总管呵呵一笑。「我家老爷洪尚远是扬州大盐商,多年来捐输几百万两银子报效朝廷,是皇上十分看重的洪大爷。」
「那便如何?」莲官有点警觉。
「我家老爷蓄养一个内班,叫『德音班』,平时出演家宴堂会,若遇皇上南巡,也会赴行宫御前迎鑾。你算走运,让我家洪老爷看上了你,希望把你纳入『德音班』。洪府轿子已经在大门外头候著了,你收拾收拾便可跟我前往洪府,我家洪老爷是不会亏待了你的。」李总管像施以恩惠似地对他笑道。
「莲官,你可真是好运气,被洪老爷看上了,恭喜恭喜呀!」
「秋声园」的老闆十分狗腿地笑嚷,频频跟莲官使眼色催促。
王禄村和他的班底们面面相覷,王禄村心中更是暗暗叫苦,一时间不知所措。
好不容易才得了个摇钱树,如今却硬生生要被夺走了。
莲官知道盐商在江南势力庞大,可以呼风唤雨,七大盐商都分别蓄养了戏班,比名伶、比排场,他若被养进了这样的内班,绝对可以过挥金如土、穷极奢靡的生活。
但是,他不愿意。
他不想变成富商的宠物,更何况当年雅图格格想养他入府时的态度,也没有这个李总管嚣张跋扈、盛气凌人。
「李总管请外头坐著稍候,给我片刻时间收拾东西,我还有些话要跟班主说。」
他彬彬有礼地微笑,心中已经在盘算如何摆脱这个麻烦了。
「好,我到外头恭候,别让我等太久。」李总管笑著起身。
「秋声园」老闆毕恭毕敬地送他出去。
「莲官,你真的要去洪府吗?」
王禄村见他们一走,立刻抓住莲官的手,心急地问。
「我不去,但是眼前这情况,我也不能再留在『祥庆部』了。」
他迅速抓几件衣服,连同五百两银子一并装进包袱里。
「你打算怎么办?」王禄村紧张地看著他。
「我现在立刻要走。」莲官脸色平静,整理包袱的动作飞快。「等我走远了,你们再去跟李总管说我偷偷逃走就行了。」
「那以后……你还会再回来吗?」
眾人围拢了上来,怯声问著莲官。
「我得罪了扬州大盐商,还能用莲官这个名字出来吗?大概只能隐姓埋名去了吧。」
他无奈一笑,抓起包袱从后窗翻身出去。
「莲官,你自己保重啊!」
王禄村趴在后窗,压低声音对著他的背影喊。
莲官笑著朝他挥挥手,没入夜色中。
他又孤身一人上路了,但是这回他没有不安也没有心慌,只想著再找一个落脚处安身。
虽然前途未卜,但他相信前途掌握在他的手中。
走了一夜,莲官穿过无数条陌生的小巷弄,有时候会觉得这些暗夜中的小巷似曾相识,都像他和雅图格格激狂喘息的那一夜。
他在一条暗巷中停住脚步,凝然不动,让回忆在他脑中一次次的疯狂翻滚。他越是不想动情,越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隐隐约约,他听见小巷中有孩童的哭泣声,他狐疑地定过去,看见一对小姊妹窝在墻角,衣衫襤褸、浑身脏污,大的抱著小的,正在嚶嚶啜泣著。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他蹲在她们身前,柔声问。
「娘不见了,妹妹病了。」大的抽抽噎噎地说。
「那你们的爹呢?」
他伸手探向小的额头,发现她正在发烧。
「我们没有爹。」小脑袋迷惘地摇了摇。
莲官已经猜出来了,这对小姊妹是被遗弃了。
「你们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兰,我五岁,妹妹叫小香,她四岁。」
都还这么小就被遗弃了。
莲官温柔地轻轻抚摸她们的头。
「妹妹病了,要看大夫才会好。」他把小的轻轻抱起来。「我带妹妹去看大夫,要不要跟我走?」
「好,你会给我饭吃吗?」
小兰拉著他的衣摆紧跟著他,仰著脏兮兮的小脸问道。
「会呀。」他微微一笑。「以后你跟妹妹就跟著我,我会让你们每天都吃得很饱很饱。」
还残留泪痕的小脸蛋,终於绽放了开心灿烂的笑容。
*
八年后……
京城的集秀园请来了一个在沪上广受欢迎的「大观部」,演的戏码全是《红娘》、《思凡》、《打花鼓》、《花田错》等活泼俏皮的花旦戏。
听说「大观部」在沪上平地红透半边天,集秀园重金请到了京城来开演,人人都对一个小小的「大观部」为何会突然大红十分好奇,纷纷涌来集秀园想一看究竟。
当上场门的门帘一掀,原来扮演红娘的是个八岁大的小童伶,头大身体小,娃娃般的可爱。再看出场的张生,也是个不满十岁的小娃娃,两个小童伶熟练且流畅地演了一场精彩万分的红娘。
一路看下来,眾人才知道原来这个「大观部」是个娃娃班,而且还都是女娃娃,因为她们活泼俏皮、灵巧生动,像猫儿般地在台上轻灵蹦跳,所以也被暱称猫儿戏。
看著这些主角都是娇憨可人、活泼可爱的小花旦,看戏的人很容易被逗乐,心情也异常喜悦欢快。
从来没有一个戏班全是女娃娃的,每一个年纪看上去都在十岁上下,穿著华丽的戏衣,头上是绚烂炫人的顶花水钻,一身瀲灩的颜色,在台上伶俐娇俏地表演,特别的讨人喜欢。
果然,「大观部」在京城也一炮而红了。
有人注意到「大观部」的班主总是在这些女娃娃上台卖力表演时,静静地隐身在幕帘旁,支颐看著她们。
台下的人看不清他的脸,却常能看见他尾指上那颗鸽蛋般大的翠玉戒指,也有人听见女娃娃喊班主「莲师父」。
在京师迅速走红的猫儿戏班「大观部」,自然也成了王公贵族间茶餘饭后的闲聊话题。
「听说那些娃娃可爱极了,我也好想去看看,可惜只在集秀园演,我们都不方便去。」
辰兰失望感慨地嘆口气,无聊地把手中的饼屑丢下湖心亭喂鱼。
「在集秀园也只能演一阵子吧,要不了多久,自然会有人请出堂会,到时候咱们再去看看新鲜热闹。」
雅图认真看著棋盘,仔细下了一子。
「听说『大观部』的班主跟集秀园一签就签一个月呢!」辰兰随手下了白子。
「而且还表明了因为『大观部』里都是女娃娃,所以不方便出堂会。」
雅图讚赏地点点头。
「这个顾虑是对的,女孩儿家总是更要保护,万一碰上的是咱们府里的绵怡,那肯定会被占尽便宜。」
想到绵怡那个自小就有的风流癖,她就头痛不已。
「别提绵怡了,那小子坏透了,抓住你的把柄就吃定了你,阿玛死了以后他更是无法无天了。」辰兰又随手下了一子。
雅图拈著黑子的手停顿了一下。
是啊,她的「把柄」被绵怡知道了以后,总是拿此要胁她,害她现在连责駡他的立场都没有了。
「话说回来,那个『大观部』的班主倒是挺厉害,居然晓得用女娃娃这招来吸引人注意,能从江南红到京城来,可真是不简单啊!」
雅图把话题转回来,免得隔墙有耳。
「听说那个班主不怎么在人前出现,很神秘。前两天绵悌也到集秀园去看过猫儿戏了,回来听他说,那个班主坐在戏台侧的幕帘后,看侧脸是个很高大的男人,尾指还戴著一个鸽蛋大的翠玉戒指。」辰兰说道。
雅图拈在指间的黑子驀地滑了下来,跌在地上,整个人惊怔住。
「怎么了?」辰兰拾起地上的黑子,奇怪地看著她。
鸽蛋大的翠玉戒指──
是他吗?
雅图猛地站起身来,浑身綳紧了,焦灼无措地在湖心亭内团团乱转。
「你怎么啦?到底什么事?」
辰兰看她整个神情都变了,急忙拉住她的手问。
「会不会是莲官?大姊,你觉得是不是他?」
雅图费力地握住辰兰的肩膀,声音微弱地问。
辰兰吃惊得倒抽口气。
「你说那个班主是莲官?!」她压低了嗓音问。「为什么你会知道是他?」
「翠玉戒指,我曾经送给莲官一个鸽蛋大的翠玉戒,指他真的回来了吗?我、我真的等到他了吗?」
雅图紧张地扭绞著十指,气息渐渐急促。
辰兰怔呆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如果是莲官,你想怎么办?」她用轻得只有雅图听得见的声音问。
「我要见他,我要立刻去见他!」
雅图说完,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雅图,等等!」
辰兰吓坏了,连忙跟上去。
雅图走得飞快,她心里开始有万千蝴蝶在拍翅飞翔,跳愈来愈剧烈。
「我要出门,备马车!」
她吩咐僕役,僕役立即奔去驾了马车过来。
「去集秀园!」
她坐上马车,心急如焚地吩咐车夫,辰兰随后赶上来,立刻钻上了马车。
「雅图,你太急躁了,要冷静点。」辰兰生怕她这么大刺刺地去戏园子找人会惹出闲话。
不管辰兰如何地劝她,但此时的雅图已顾不得许多了。
雅图嚙咬著手指头,脑中空白而凌乱,纷乱的思绪只有清楚的一念……
她要见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