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过日子呢,就是一些穿衣吃饭的事。
两人平平静静的过了几天,倒也没什么大事,因为不必再忌讳她,他夜里也开始盘腿打坐运功,逐渐感觉到先前体内滞碍难行的经脉活络了,他没敢大意放松,仍旧循序渐进的运气,气该往哪走,便往哪走,一个周天下来,整个人神清气爽。
鱼小闲熬好了药端来给他,提醒他趁热喝后,便走到一旁拿起针线。
他将药一口饮尽,瞥了她一眼,白天她泡在那堆木料里,刨、锯、削、砍、凿,看起来都难不倒她,晚上还要对付那块葛布,不过,她应付木材游刃有余,这针线……他就不予置评了。
“妹子、大妹子,你可在家?”是安娘子的声音,她瞧见房子里有灯光,料定屋内有人,脸上堆满笑容,快手快脚的走进来。
堂屋里,田十四闭目养神,炕床上的鱼小闲趁机丢了手里的活儿,“嫂子你怎么有空过来,不是得盯着筝哥儿的功课?”
两人慢慢熟了,鱼小闲得知安娘子未婚前是一个小吏的女儿,在家极受宠爱,琴棋诗书画都沾了皮毛的,对于夫子让安筝带回来的功课虽然谈不上指点,但小叔有没有专心读书写字,还是能知道的。
“田当家的。”她有些拘谨的打了招呼,也不等他回应,径自越过他,和鱼小闲坐到一块儿,其实是因为她经验丰富,知道这位当家是不会理人的,不想自讨没趣,顺便将带来的布巾摊开,里面是几颗新鲜的鸡蛋。
“这会儿嫂子怎么有空过来我这?”
“家里的母鸡下了几个蛋,分几颗你们吃。”
“嫂子几天前给的还没吃完,这会儿又拿来,俊哥儿和筝哥儿都在长身子最需要营养,应该自己留着。”
按理说一个男人每天一颗蛋,蛋白质也就够了,只是这乡下地方,没有别的蛋白质来源,家里有母鸡肯下蛋,莫不收着掖着给家里的男丁吃,哪像安娘子,母鸡只要多下几个蛋,没有不往她这里送的。
她知道安娘子三天两头给她送蛋,是因为知道她买不起这玩意,而她家还有一个急需补充养分的男人在,鱼小闲很感激她的一片心意。
“又不是什么矜贵玩意,你就别跟我客气了,说到底我还要来谢你,我那小叔为了摆弄你给他的什么五子棋,早早就把功课做了,我出门的时候别说理我一下,叔侄俩一个自己跟自己下棋,一个堆迭着你给的积木,都忙得很呢,不过,我说妹子,你每天已经忙得不可开交,还给孩子做什么玩意呢?”
“就一些边角料,丢在角落也只是占地方,捣鼓些小玩意给孩子打发时间,没什么大不了的。”
“还说呢,这不是心疼你吗?”安娘子白她一眼。
“我知道嫂子心疼我,不过嫂子别小看下棋,除了可以玩五子棋还能玩围棋,下棋容易上手,老少皆宜,而且趣味横生,引人入胜,不仅能增强思维能力,提高智力,对小孩子来说是玩具也有助于修身养性,是好东西。”她没忘记小时候看漫画《棋灵王》的激动,漫画整套往家里搬就算了,为此还大张旗鼓去学了围棋。
“下棋居然有这么大作用?”她虽略通皮毛可不懂这些道理,只见自家小叔着迷得很,除了抱书,就是棋盘,连吃饭都不是很上心了。
看似闭目养神的田十四眼皮微微颤了下,明明是个乡村野妇,可是越和她相处,每天都能发觉令人讶异之处。
对一般闺阁女子来说,琴棋书画只是为了讨得好夫君的一种工具,或者是作为婚姻中的一种情趣,但是对一个村妇来说,琴棋书画比不上能干活和持家重要,这女子绝对不是出自什么书香门第的闺女,但她居然懂棋。
这世间令他好奇的事情不多,能让他投注眼光的人更是稀少,这会儿,他倒想看看她到底有什么不会的?
“孩子不能死读书,凡事都照着书本走会变成不通气的书呆子,培养一点兴趣,对他来说总归是好的,反过来也能成为激励他读书的动力。”
凡事都照着书本走会变成不通气的书呆子,这是把大部分的读书人都给骂了。
她好大的胆子!
但是他喜欢她这份胆量。
“我是怕你手疼啊,一个女人家每天拾掇那些木料,我又帮不上忙,瞧你这双手都成了什么样子……”安娘子还在感叹,一瞧鱼小闲重新拿在手里的东西,不瞧不打紧,这一瞄,竟是瞧傻了,那布料上走的哪是针线,简直就是乱七八糟的蜈蚣在爬,歪歪扭扭不说,针脚有的长有的短,有的索性漏掉好几针,这哪是个妇人手里做的活?难道她出阁前在娘家没学过针线?
“……你这是想做什么?”她难得被鱼小闲逗笑了。
“就单衣呗,我那……当家的,老是躺在床上,想说身上要能有件柔软点的料子,人能舒坦一点。”她瞅了仍旧闭眼的田十四一眼,见他状似睡着,对她们俩的对话毫无所觉,但还是压低了声音。
“我针黹不行,捣鼓了那么些天,它还是不听我的话。”
“成,就交给我吧,过两天我包准它妥妥当当的回到你手里。”安娘子摇头,脸上一片温柔,真当鱼小闲是她亲妹子一般。
“谢谢嫂子!”鱼小闲乌黑的眼睛一亮,随即抱住她的胳膊。
安娘子笑得温柔,拍拍她的手。
鱼小闲笑咪咪的放开她,“赶明个市集我得早起,嫂子也早点回去歇着吧。”
她不能忍受贫穷,她很清楚无论在哪个时代、哪个地方,钱财都是生活必需品,有钱才能过好生活。
当然她也不会以为凭着手上那些小饰品就能发财,她要做的绝不是这样。
“菜地里最近没事,我也攒了几个荷包,打算去市集换几个铜钱,明儿个和你一道,给你搭把手,你一个女人家抛头露面做生意,我不放心。”安娘子这是真心实意把鱼小闲当妹妹了。
“就这样说定了!”她乐得有个伴。
安娘子离开后,她把安娘子给的那些鸡蛋带进灶间,然后忙碌了大半夜,田十四直到睡着前都还摸不清楚她到底在忙些什么。
这一晚,两人各自安歇,而天才蒙蒙亮,鱼小闲给田十四留下早饭,便背着一大包这些日子以来的成果,和安娘子从寡妇村跋涉到乌桃镇上。
市集刚开始,家家户户上街打油买菜,正是热闹的时候。
乌桃镇比寡妇村大上七八倍不止,几乎可以说得上是一个中型小镇了,它的热闹繁华自然也是寡妇村远远不及的,一家挨着一家的铺子虽然是土砖房居多,然而想买的东西除非太出挑,大致上都能买到。
鱼小闲摆出来的东西不像一般木匠什么都卖,她就卖两样——梳子和簪子。
摆明了做的是女人生意。
要她来说,女人的钱最好赚了。爱美是女人的天性,无论当人家的媳妇儿还是思春的小姑娘,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绝对比什么事情都重要。
她先挑了一支簪头雕着辛夷花的木簪子往发上一簪,又将五六支具有特色的簪子依序插上去,令在她旁边卖手绢、荷包的安娘子看得目瞪口呆。
意识到她讶异的目光,鱼小闲回眸一笑,“这叫活广告、活招牌,比什么都有用。”
活广告、活招牌?安娘子听都没听过这些词,不过接下来她就见识到这所谓活招牌的魅力了。
不必鱼小闲吆喝,媳妇儿、替主子出来跑腿的奴婢、主家吩咐出来采买的婆婆嬷嬷‘小丫头伺候着出来逛街的太太小姐……只要走过她的摊子没有不多看一眼的,乌桃镇是乡下地方,虽然说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仍旧,但出门逛街这点自由还是有的。
鱼小闲初来乍到,一刚开始从她摊子经过的人还真不少,新来设摊的摊子多少都有吸引力,但是买家买不买账,还是看卖的东西够不够便宜,东西吸不吸引人。
“各位太太姑娘小姐,来买梳子、发簪噢,枣木梳、梅木梳、牛角梳、黄杨木梳,还有牙梳,今天跳楼大甩卖,通通便宜卖!”
没有人听得懂她所谓的跳楼大甩卖是什么,不过都说便宜卖,倒是可以问看看价钱如何。
她摊上的梳子造型与别家不同,雕刻精美,看起来赏心悦目。
有个大姑娘手挽着藤篮子凑了过来,看了鱼小闲一眼,再低头往下看,手指往一把雕着镂空百合花的梳子指过去,“这把梳子多少铜板?”
“二十二文钱,今日小摊子第一天开张,大姑娘如果喜欢花,这把百年好合梳,二十文钱就算你的了。”
“二十二文,这么贵?”她的手缩了回来。
“不贵、不贵,这些雕花样子可都是我亲手做出来的,绝对不会和别人撞样子,这可是独一分的。”就雕工就算卖五十文都不为过。
“这簪子呢?”
那是一支石榴簪,是这时代婚嫁时首选的图案,石榴意寓多子,带有为家族开枝散叶的期盼,用来送嫁再适不过。
簪头鱼小闲刻了石榴果、石榴花、石榴叶,裂口的石榴果,绽放的石榴花,姿态鲜妍,非常的招眼。
“姑娘是我的第一个顾客,这石榴簪只拿工钱,三十文钱就好。”
“这么贵!”她爱不释手,可惜平日十几文钱够买一个月的油盐了,正经过日子的人家谁也舍不得买这些东西。
大姑娘后面的人群听见这数目,也不是没人来瞧看货色,只是看的人多,但买家一个也没有。
待人潮过去,鱼小闲的摊子前一下变得门可罗雀。
出师不利,鱼小闲笑脸不变,瞧见真的没有客人上门,索性把带出来的早饭拿出来果腹。
“嫂子,你也没吃饭就出门了吧,不嫌弃就一道吃。”
“妹子,你还有心情吃饭?”安娘子替她担心,一桩生意都没有做成,虽然说急不得,可若没收入怎么办呐!
“人是铁,饭是钢,吃饱饭才有力气干活不是?”这句话几乎快变成她的座右铭了,就算没生意也不能饿肚子。
“你这丫头,这些东西真够精致的,连嫂子我看了都垂涎。”安娘子见鱼小闲摊子上的各式木簪,要她说,像那根莲花簪,莲梗刻做簪身莲叶和莲蓬包裹着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绿叶上面居然有一滴露珠在滚动,这是怎么办到的?
再说那根葡萄簪,累累的葡萄,配上葡萄叶和葡萄藤卷须交缠,极有意境,就算她这辈子想破头皮,也想不出这样的东西。
另外也有姑娘们喜欢的样式,枫叶、竹叶、紫藤花,还有姿态娴雅的兰花,有的一枝独秀,有着女王花的风范,有的小家碧玉,有的干脆镂空,不过婴儿拇指大小的花瓣狭长翻卷,极为精致。
“不过,这些玩意精致归精致,卖这价钱,咱们这些乡下人恐怕没办法接受,要不,你稍微降些价钱如何?”这么漂亮的东西,要是卖不出去,不就白费了鱼家妹子一番功夫和苦心了?
感叹之余,对于帮不上忙的自己,不禁有些无奈,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不过她也的确饿了,接过鱼小闲递过来的荷叶包,入手还有温热感,她没立即打开来果腹,而是继续惋惜的看着她摊子上的各式木头簪子,食不下咽。
“不急不急,我们才刚来,再看看。”鱼小闲反过来安慰她,她对自己的手艺有信心,对女人花钱力量更有信心。
哪个女子不爱美?前世那些在百货公司一掷千金的,从来都是女人,所以她相信女人的购买力,从古至今,还是从今到古,应该不会有太大变动。
“趁着茶叶蛋还热着,热热的比较好吃,吃吧、吃吧,办法是人想出来的,要脑力激荡,总得填饱肚皮再说。”鱼小闲拿起自己那一份,打开荷叶,露出几颗黑黝黝的茶叶蛋。
“这是什么?”乌漆抹黑的蛋,这能吃吗?
“茶叶蛋啊,可好吃得很,托嫂子的福,要不然我哪来那么多鸡蛋可以做茶叶蛋呢。”不过听安娘子这话里的意思,似乎没见过茶叶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