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
晴空万里,偶有白云飘过。
香满楼位在城外石湖畔,楼高三层,可以看得很远,在端午时,湖上还有龙舟竞赛,热闹得紧,岸上通常早挤满了人,视野较好的香满楼,一到了端午,更是一位难求。
当她正烦恼该怎么订下位子时,他那位如影随形的随从却在她上街做生意时,找到了她,告知已订好了位。
她厚着脸皮,也只能张嘴道谢。
那随从,叫墨离,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无论周庆去哪,她几乎都能看见他沉默的跟在他身后,就像道影子一般。
她看见墨离,总也会和他颔首点个头,算是招呼。
到了端午,她好说歹说,几乎说破了嘴皮子,才说服了翠姨,让翠姨和云香,同她一起穿了男装,一起到香满楼凑热闹,看人划龙舟。
自从出门做买卖之后,她长足了见识,胆子也大了,上回在运河边看了热闹,那繁华、那绚丽,那种说不出的璀璨风华,是她一辈子也没见过的,总也想让翠姨和云香有机会也感受一下。
没道理男人什么都可以做,女人却样样不成。
虽然说,女眷也可以在搭起的棚子里看戏、看龙舟,但处处都被遮挡,真要看也瞧不着太多什么。
翠姨本是不愿的,可最后仍是被她说动了。
反正是要请客,位子虽是给他订了,她这请客钱还是得出的,她看得出来陆义的担忧,算盘一打,牙一咬,干脆让大伙儿一块上香满楼吃饭。
她本也想叫丘叔一起,但他老人家说他热闹看多了,宁愿在家看家,她也就不勉强了。
到了香满楼,陆义倒是不愿上楼了,说他要顾车。
她没和他争辩,这人倔起来,有时就和头牛似的。
于是,她只同穿了男装的翠姨与云香一起上了楼,温柔原以为他订了二楼的位子,谁知店小二却一路领着她们上了三楼的厢房。
那厢房十分雅致宽广,比二楼的厢房更大上许多,前方的景色无比开阔,从这儿望出去,远山含笑,水天一线,什么好似也近在眼前。
当然,楼下湖面上的龙舟,更是看得一清二楚。
数十艘的龙舟接二连三的出现,每一艘龙舟上,都挂着各商家的鲜明旗招,上头的人儿都穿着有别于他船款式的衣,头上绑着不同颜色的头带,有黑衣红带的,白衣黄带的,朱衣青带的,蓝衣黑带的,各式各样的衣与旗,昭告着众人,自个儿是哪家的、哪队的船员,坐在舟尾的试敲着鼓,坐在船头的掌着旗,有人挥着桨和岸上的亲友打招呼。
除此之外,岸边街上更是有大大小小的摊贩在卖着各式小吃,卖包子的、肉粽、卖糖葫芦的人们吆喝着,还有人驾着小舟,在水边卖着蒸好的菱角,氤氲的白烟一道一道的冒。
蓦地,远方大街上传来鞭炮声响,不知哪来的人抓着制作精巧的大面具从烟雾中冲了出来,让街上煞是热闹。
「唉呀,这什么啊?」翠姨又惊又怕,却又忍不住上前瞅着那从烟雾中冒出来的怪兽。
「爷外地来的吧?那是舞狮子啊。」小二送来了一壶热茶,和三盘精致的糕点,笑着说:「咱们城里,逢年过节商家都会张灯结彩、请人舞狮,讨个吉利。」
饶是从京里来的翠姨,也没见过这等阵仗,忍不住坐到了窗边,就连眼睛不好的云香,都慢慢的走到了窗边,朝栏杆外张望。
岸边、湖上的人看来都小小一个,五彩的旗招在风中飘啊飘的。
她原以为,周庆应该早到了,可这厢房里没有别人。
她才要下楼打听,那店小二已又前来,笑咪咪的道:「这位爷,墨爷方才差人来交代,说少爷忽然有事,会晚点儿才来,怕您饿着了,让我们先备了些菜,请您与客人先用。」
说着,他拍了拍手,就让身后的丫头们一一送上了各式各样的大小菜肴,除了用蔬果雕成的花鸟凉菜,还有糖醋排骨、清蒸黄鱼、葱爆油鸡、酱牛肉、辣子鸡丁,看得她眼花撩乱,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拒绝,一想到这些大菜不知道要多少钱,她都不知道带来的银两够不够付,忽又有人端来一盅佛跳墙——
她看得一阵晕眩,只能告诉自己,幸好有带翠姨和云香一起来帮忙吃,若到时不够钱付,反正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大不了留下来洗盘子好了。
这头菜还没上完,楼下鼓声忽地又咚咚咚的响了起来。
位置好的香满楼外,早挤得人山人海,一艘又一艘的龙舟在人们的簇拥下入了水,人们不只妆点着自己,也装点着龙舟,黑的、红的、黄的、青的、蓝白相间的,什么样的颜色也有,就连旗招上的花样也多得很。
没钱的,那是用笔在布上写上几笔,有钱的,那就在上头绣个老虎、黑熊、大蟒,更有人直接在上头绣了一个大大的三太子、二郎神。
那些五颜六色的龙舟下了水,在水上东边排成一列,一名大汉站上架在水上的浮台,朗朗开口张嘴说话。
她本想那人站得那么远,谁听得清他说什么呢?
谁知那大汉嗓门还真大,说话声传遍水面,即便在岸上这儿,还真的隐隐听得见他正在解说比赛规则。
店小二不忘一边在旁补充道:「赢得龙舟赛事,对商家是很吉利的,拔得头筹夺标的旗手和商家,可是大大的出彩啊,非但商家名号可以在龙神庙里挂上整年的旗,出门上街时,那是走路都会有风。」
龙神庙她知道,就是城里那座大庙,城里商街就是从那儿起始,能在那儿挂旗,确实很有面子。
蓦地,下面人潮再次喧哗起来。
她抬眼看去,只见一艘白色的龙舟下了水。
龙舟上的人,全穿着白衣白抱,鼓是白的,旗也是白的,连划水的长桨都是白色的。
灿灿金阳下,那艘姗姗来迟的白色龙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龙舟上所有的桨手,抬手摇桨的动作整齐划一,让长舟平稳又快速的往前飞快破水而行,站在白色龙舟最前头的,是一名身形精壮,器宇轩昂的白袍大爷。
让她吃惊的,是那艘龙舟上挂的大旗,绣的图案,不是四爪团蟒,是五爪飞龙。一般皇家方能用五爪飞龙,就连官家也只能在旗上绣上四爪团蟒,但眼前此人却甘冒大不讳,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竟然就在船上挂出五爪飞龙,这若让人报上京里,可是能安上一个谋反的杀头大罪的。
那白抱大爷却像是一点也不担心这事,他气定神闲的负手站在船头,看着前方水面,好似这天下就是他的,不是别人的。
几乎在看见他的同时,水面、岸上的人都安静了下来。
那人的身后,站的不是别人,是周庆。
他安安静静的垂手站在那大爷身后。
忽然间,不待店小二解说,她领悟到那人正是大名鼎鼎的周豹。
白色的龙舟来到平台旁,周豹一个纵跃,跳上了那备着香案、有桌有椅的水上平台。
宽敞的平台下面绑着无数个木造的浮桶,让平台稳稳浮在水上,教这建得既宽又大的平台,稳如平地。
几艘参加龙舟赛的商家大老板,早已齐聚在那,见周豹上来,纷纷让了开来,周豹几个大步来到香案前,一旁有人立即上前奉香,周庆不知何时已静悄悄跟上,先行接过了香,才又递给了他爹。
温柔再一细看,才发现那上前奉香的也不是别人,是他那贴身随从墨离。
周豹举香齐眉,周庆接过墨离再次递上的香,一旁众家大爷也纷纷举香跟进,不过当然周豹手上那炷香是最大最粗的,就像根棒子一样。
周豹领着众人,面对前方广阔水泽,拜天敬神。
上完了香,他一掀衣袍,毫不客气的就在平台上的主位坐了下来。
周庆没坐下,只垂首听取那男人说话。
其他商家大爷纷纷落坐,一旁仆人勤快的上了热茶和小点,但她很快就注意到,那平台上全部的人,一举一动都随着那周豹动作,他低着头,没人敢抬头,他没坐下,没人敢先坐,他若不喝茶,还真的没人敢先张嘴喝上那一口。
不一会儿,周庆转身重新上了龙舟,轻轻的落在船头,就在平常旗手所站的位置。
忽然间,知道他就是今日那艘长舟的旗手。
他本来没这打算的,她知道。
那日是他自己说今日无事,可显然有人改变了主意,她能听到人们议论纷纷,八卦如风,闲话一下子就从平台那儿传上了岸,飘了上来。
「听说是周豹要周庆亲自夺标啊!」
「夺标可不是件简单的事,一般旗手錬了多久?周庆这样临时赶鸭子上架,是成不成啊?」
「响午已比过数轮,眼下这些全是赢家才留下来的,可都不是简单角色啊!周庆这要是输了就难看了吧?」
「话说回来,其他堂口商家是敢赢吗?」
「说是周豹放话了,这回谁要是夺了水神旗,就给三年的平安符,那是三年不用缴月钱啊!」
闻言,众人瞬间骚动了起来,闲话飞一般的四下扩散。
平安符的月钱是按买卖交易来算的,买卖越大,平安符的月钱就越高,三年的月钱,可不是小数,就连她听了都心动,更遑论那些做大生意的商家了。
她听了一楞,再朝那水面上看去。
果然各家龙舟上的船手全都摩拳霍霍,精神紧张,个个一脸势在必得,早已动手将船划到了起始的水线。
平台上,周豹老神在在,坐在那儿喝着茶,同一旁商家大爷们聊天,看也没看儿子一眼。
周庆穿着书生一般的白袍,不像其他旗手一样穿着劲装,也没防水的鞋靴,可那并不困扰他,她才将视线拉回他身上,就见那男人弯腰脱掉了靴袜,赤脚将长抱捞起塞在腰带上,一边还不忘抬手指挥船手划桨移动。
不一会儿,所有的龙舟皆就定位。
长舟尚在前行,他已灵活的转身赤着脚,踩上了龙首。
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忽然间,他转头朝这儿看来。
明明隔着大老远,他看起来也就牙签一般小小的人儿一个,可不知为何,就是觉得他在看她。
是错觉吧?
一瞬间,几乎想从窗边退开,可下一刹,她看见他腰间有抹银光一闪而过。
心头,忽地一跳。
她看着他伸手握住那发亮的银,小脸更红。
那男人确实在看她,她知道,他也知道她在看。
然后,他转开了视线,松开了银锁,下一刹,台上大汉高喊一声,挥起了旗,鼓声瞬间急急作响,数十条龙舟划开水面,冲出起始水线,破水前行,岸上人人高喊起来,纷纷帮着自家龙舟,摇旗纳喊、吆喝助威。
一时间,水花四溅、锣鼓喧天,人人呼喊得震天价响。
其中四艘龙舟,没多久就超越了其他长舟,渐渐将距离拉了开来。
在那滔滔白浪中,每位旗手都俯身趴上了龙首,整个身子有一半以上都悬在水面上。
在这之中,那艘全白龙舟无比显眼,它不是最快的,但它上头的桨手动作最整齐划一,没多久,它就逐渐追上。
但另外三艘龙舟像是商量好了一般,有两艘忽然朝白龙推挤过来,一左一右的,眼看三艘龙舟的龙首就要撞上,桨手的木桨都打在一起了,人人看得惊呼出声,以为下一刻就要翻船。
就在这时,趴在龙首上的周庆,忽地只手腾空而起,双腿朝左右两边挤来的龙舟龙首各踢了一脚,砰砰两声巨响蓦地响起,那两艘夹击他的龙舟猛地一晃,
真差点要翻了,几个桨手落了船,剩下的桨手们手忙脚乱的稳住船身,再顾不得其他。
他趁此机会,领着白龙舟再次往前追赶前方那艘全黑龙舟。
训练有素的白龙桨手们,有条不紊的手起桨落,即便经过方才那阵混乱,也没半个惊慌失措,从头到尾都不断的摇着桨,一下子就把那两艘龙舟远远抛下。
前方领先黑龙舟的人看了,一时有些惊慌,个个奋力摇桨,但周庆领着的白色龙舟仍急起直追,没两下就赶了上来,和它齐头并行。
眼看水神旗就在前方,黑龙旗手趴在龙首上,拼了命的伸长了手,但一旁的周庆已赶了上来,在那最后一瞬,他在龙首上压低了身子,整个人平行在水面,几乎只以双腿支撑,以两个手掌的差距,就要夺下了那金光灿灿的水神旗——
谁知在他才握到旗杆的那瞬间,后方黑龙舟上,竟有人拿船桨直接朝他丢去,众人惊呼出声,温柔更是伸手压着心口,可他像背后长了眼睛,忽地侧身闪过,但到手的水神旗,却因此被另一艘赶上的红龙舟旗手,拿自家长旗给扫掉。
水神旗从他手中脱出,飞上半空。
青龙舟跟着赶来,像是说好了似的,也拿着巨大的长旗攻击他,不让他有机会去追旗。
眼看他腹背受敌,黑龙舟旗手见机不可失,大喝一声,脚踏龙首,跟着窜上了天,伸手就要抓那水神旗。
就在每个人都以为黑龙旗手要得手时,周庆抓住那攻击他的青龙长旗,竟借力使力腾身而起,再一个鹞子翻身,瞬间翻得比黑龙旗手还高还远,黑龙旗手见状,忙抓住他的裤脚。
他半空转身啪啪踹了那旗手两脚,黑龙旗手应声落水,他身子腾得更高,反身一个大脚,砰的一声,将另一个跳上来抢旗的旗手也踹入水里,更借此一把抓住了落下的水神旗。
这下,再没人有办法拦着他。
可到此时,他人已离自家龙舟有好一段距离,整个人也开始往下掉,就在水上岸上的每个人都以为,他会就此狼狈落水时,一根长旗忽然凭空而来,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及时来到他脚边。
他赤足轻踩旗杆,旗杆下弯,回弹,他顺势往上再翻,又一个鹞子翻身,翻回了白龙舟上。
众人回神,才发现那长旗是白龙舟的旗。
掌那长旗的,不是别人,是那总跟在他身边的墨离。
周庆稳稳的落在龙首上,举起手中的水神旗。
「好啊!」
「漂亮!」
这一个后来居上,赢得万分精彩漂亮,更别提中间还遇到人恶意阻拦,当他夺得那旗时,人们纷纷大声喝采叫好。
赛事结束,白龙舟回到了水面平台,众人和周豹与周庆道贺。
远远的,她瞧不清他的表情,连他的身影都几乎看不见,看那边热闹模样,她也知道他应该没空过来,只得回身招呼翠姨和云香坐下,三人好好的大吃一顿。
「没想到这龙舟竞赛那么精采,我刚瞅着,还以为船要翻了呢。」翠姨一边吃,一边回味着刚刚那惊心动魄的画面,忘了她平常总挂在嘴边,吃饭要好好吃饭不要瞎聊的规矩。
「是啊,我方才下车时也听人说,早上真有船翻了。」温柔笑了笑,一边替眼睛不好的云香舀了一碗汤,道:「幸好都是熟水性的渔家,落水是家常便饭了。」
「那是。说起来,那周庆身手真是俊,我原也以为他会落水的,可就这么凑巧,底下那人把旗杆给送上了。」
温柔噙着笑,再道:「不是凑巧,那人叫墨离,是周庆贴身的随从,做事很仔细,应该是一早就想到了,否则那长旗是插舟尾的,临时想到怎来得及呢。」
「也是,确实也要心细才能及时赶上。」翠姨点点头,「那长旗挺沉的呢,那男人能撑得起那旗,实在了不起,应该也是錬家子吧。」
「若不是练家子,怎能跟在周庆身边?」温柔拿起热茶,吹了吹,道:「多少都是练过的吧。」
翠姨闻言,拧起了眉。
「你在外可要小心,下次再要遇见这周庆,能避远点,就避远点吧。对了,你不是说今日有其他客人?怎还不见来?」
闻言,温柔喝到一半的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她就是怕翠姨会叨念,所以才没先说来客是谁,只说是吃应酬饭,现在一听,干脆回道。
「那客有事,不来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他没空来,她也就干脆别提,省得翠姨把事搁心里,回头又念叨她。
「这一桌,不便宜吧?」翠姨看着满桌大菜,忍不住开口问。
「还好。」她笑着说:「吃不完我们就带回去,给丘叔和陆义下酒。」
「当下酒菜太多了,他俩哪吃得完。」翠姨笑着道:「这些给我们全部几个人吃上几顿都还有剩的,白斩鸡拿回去可以煮鸡汤,佛跳墙能拿来熬粥,酱牛肉就拿去煮面,辣子鸡丁拌饭好,我们这会儿把糖醋排骨和鱼吃一吃就好。」
她闻言,笑道:「那接下来几天,就看翠姨大显身手了。」
「你这孩子,嘴这么甜到底和谁学的?」
「当然是翠姨您啊。」说着,她不忘为翠姨递上一颗甜粽:「翠姨您快来吃点甜的,嘴甜心也甜。」
翠姨好笑的看她一眼,但还是伸手接了过去。
温柔一边照顾着身旁的云香,一边和翠姨闲聊,饭菜没吃多少,心情却是放松许多。
虽然周庆没空过来,可她反而松了口气。
这儿环境宽敞干净,食物美味好吃,朝外望去水面广阔,看着那湖光水色、淡淡轻波,让人心情不自觉也跟着好了起来。
过去这大半年,她还真没哪时像此时此刻这般轻松。
虽然最后拿荷包付钱时,她的心还是痛了一下,但看翠姨和云香吃得那么开心,她也觉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