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道民昨晚失眠了——尽管他知道史嘉蕾已经回到娘家。
昨晚他打了一通电话到她家,接电话的是她弟弟史嘉声。史嘉声说她已经睡了,还说她今天就会回来。
明明知道她在安全的地方,明明知道她还会回来,他却辗转难眠,烦躁焦虑。
昨天史嘉蕾跑出去之后,他发现了餐桌上的那些饭菜,当下便冷静下来,深深感到歉疚及自责。
她帮他整理房间、为他做饭,这都是她希望两人的关系能有所进展的表现,也许不是刻意,但潜意识里一定有那样的想望。
虽然他们不是因为相爱而结婚,但他也没把这段婚姻当是儿戏,一旦结了婚,除非她不愿意、想离开,否则他一定会对她负责并忠于他们的婚姻,而要一起过日子,自然也希望和妻子有感情。
只是他不是个擅长处理感情的人,在工作上,他是个一等一的高手,可在感情上,他自知低能。他不知道该如何靠近她,跟她培养感情,进而让他们的关系能从室友变成名副其实的夫妻。事实上,也许他一直在等她靠近。
而现在,她试着靠近他,他却狠狠的将她推开。
他不得不说自己真的很懊恼,可是在看见扑满成了一碗碎片的时候,他根本想不了那么多,只因那扑满有着他对母亲满满的思念。
虽然家里有钱,又是独生子,但母亲从不溺爱他、娇宠他,母亲会为他买书籍,却从不为他买玩具。小一时,有个同学带着机器人到学校玩,他看了之后非常羡慕,回家便向母亲索讨要求。
母亲翌日给了他那个哆啦A梦扑满,并承诺每天给他十块钱,等他将扑满填得饱饱的,再也没有空隙可塞下十块钱时,她便会为他买一个机器人。
然而八天后,他的母亲及父亲在一场严重的车祸中丧生。他的扑满永远都填不满,母亲也无法为他买机器人了。多少个想念双亲的夜里,他抱着那个扑满哭泣到天明,他总是摇晃着它,听那八个铜板在里面滚动碰撞而发出的声音,才觉得安心,觉得爸妈从没离他而去。
慢慢的,他长大了、坚强了,不再抱着扑满哭,他将它妥善收好,因为那是他跟母亲的某种联结,透过它,他可以记起七岁之前的种种美好。
就因为这个扑满对他来说是如此难以割舍的存在及需要,他才会在发现她打破之后感到那么的震惊和愤怒。
他承认,他冲动了点。
他明知她不是故意的,却还是在盛怒的情况下对她说了很过分的话,他一定伤了她吧?
如果可以,他希望能亲自走一趟史嘉蕾的娘家,将她带回来。可今天他有个非常重要的客户自德国来,肯定要耗上一整天招待、并与之商谈签约事宜。
梳洗换装完毕,甄道民便驱车前往公司。
接下来的一整天,他都忙着接待德国客户,虽然偷空传了几通简讯给史嘉蕾,可她并没回复。
从没有事能教他在工作的时候心神不宁,但那始终不曾响过的手机却让他慌得快发疯。
晚上九点,好不容易跟客户谈妥了合作事宜,并将客户送回下榻的饭店,他与秘书李晓曼终于能下班。
李晓曼目前四十岁,是资深秘书,从甄道民回国后便跟在他身边做事,她的丈夫周昱鼎也在广兴集团旗下的子公司担任要职,两人育有一对儿女。甄道民的事情,不论公私她几乎都知情,当然也包括他跟史嘉蕾这段离奇的婚姻。
说真的,身为下属,她不该对老板的私事置喙,但若是身为一个年长他八岁的姊姊或朋友的话,她其实是担心他的。
知道他为了完成甄广交付的任务而临时从公司里挑出贾欣宜来当结婚对象时,她就有不祥的预感,之后婚事告吹,她反倒替他松了一口气,可没想到更离谱的还在后面,他居然跟当时担任他们婚礼顾问的史嘉蕾求婚,甚至真的步入礼堂。
富贵险中求,但幸福怎能险中求?明明是个行事大胆利落却又谨小慎微的人,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做出如此荒唐的决定。
只不过结婚才短短一个月,李晓曼却意外在他身上发现了某些改变。她发现他的神情柔和许多,她发现他比往常还要早下班,她发现他的笑容多了,她发现他身上的改变都是好的改变。
她忍不住想,是因为史嘉蕾吗?若是如此,那她真心为他高兴,因为这表示他在这场大胆又荒谬的赌局中又胜了。
李晓曼家离饭店大约只有十几分钟车程,于是甄道民先送她回家。
在车上,他打了通电话给史嘉蕾。她没接。于是他又打回她娘家——
“喂?是妈妈吗?”接电话的是蕾妈,让甄道民松了一口气。
一般来说,岳母总是比岳父好沟通、好说话。
“道民啊,有事吗?”蕾妈的声音听起来是愉悦的,似乎没因为他们吵架,史嘉蕾气得跑回娘家的事生气。
“妈,嘉蕾呢?”
“她下午已经回去了啊。”蕾妈问:“她没回家吗?”
“我不知道,我还在外面,刚要回去。我打她手机,她一直没接。”
“这孩子真是……闹什么脾气?”蕾妈轻啐一声,帮女儿说好话,“道民,蕾蕾有时很孩子气,你要让她一点。”
“我知道,很抱歉让你们担心了。”他慎重其事的道歉。
“没没没,我们没担心。”蕾妈笑说:“夫妻吵架难免,别往心里去就好。”
“知道了,那先这样。”
“好,开车小心呀。”
“好的,妈,再见。”
结束跟蕾妈的对话,只听见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李晓曼发出压抑的偷笑声。他斜瞥了她一眼,有点懊恼。
“老婆跑回娘家啦?”李晓曼促狭的调侃,“难怪你今天一副魂不守舍,若有所思的样子。”
他浓眉一蹙,“少幸灾乐祸了。”
她掩嘴一笑,“看来我们这位甄太太还真不是盖的,我在你身边那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你这样。怎么了?说出来听听,让我这个过来人帮你指点迷津吧。”
“谢谢你了。”他板着脸,没好气的道,“我还应付得来。”
李晓曼噗哧一笑,“你如果应付得来,哪还要打电话到处找老婆?”
“你想让我在这里把你丢下车吗?”他语带警告。
她知道他不会这么做,只是觉得糗,不希望她继续谈他的家事。
她笑叹一记,“Boss,女人是需要哄的,你不能拿商场上对付对手那一套去对付她。”
他的表情越来越难看,“我不想跟你讨论我的家事。”说着,他将油门一踩,加速前进。
开车回家的途中,甄道民其实很烦躁,甚至有点恼火。
想起自己一整天心神不宁,想起她居然不回复他的简讯也不接电话,想起她摔破了他的扑满居然还敢离家出走,想起自己居然这么的在乎她,他真的很火大。
抵达家门,他急躁的打开大门,搜寻着她的身影,客厅里一尘不染,整齐舒适,却不见她的人影。正想着她难道还没回来,突然听见她的声音——
“Hi.”史嘉蕾听见开门的声音,怯怯的从房里走了出来,语气既心虚又充满歉意。
Hi?她跑回娘家,而且不接他电话、不回他简讯,让他坐立不安,甚至招来李晓曼一顿笑,现在她居然若无其事的跟他说Hi?
他浓眉一拧,“你跑哪儿去了?”
他本来决定不生气,好好跟她赔不是,可在积累了一天情绪后见到罪魁祸首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完全压抑控制不了情绪。
“你妈说你早就回来了,为什么不接电话?!”
“我……”她确实早就离开娘家,只是之后又去了甄广家。
她之所以跑去找他爷爷,是为了向他打探那个哆啦A梦扑满的事,也就是因为她走了这么一趟,才终于知道它的历史及重要性。
“我没接到电话,对不起。”
“对不起?”他直视着她,“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不只摔破了他母亲送他的扑满,还教他心烦了一天,简直可恶!如果可以,他真想把她抓起来打屁股。
“我、我知道。”史家蕾低着头,像是被叫到训导处训话的学生般。
“你知道什么?”甄道民眉心一蹙,“吵了架就跑回去找妈妈,你是小孩子吗?”
“我……”
“你怎么不在家里住上十天半个月再回来?或是干脆别回来了。”
这句话一出,他就后悔了。明明不是真心想这么说,却因为一时气恼而嘴快,他从来不是个冲动的人,不管遇到什么人、什么事,他都是淡定从容,可现在他竟因为她彻夜未归、不理会他而情绪大暴走。
他是怎么了?他没事吧?
听见他要自己干脆别回来了,史嘉蕾猛地抬头望着他,泫然欲泣。
他要跟她离婚吗?他想对她说“滚回你家去”吗?
他们没有感情,只是以夫妻名义同居在一起的室友,而且她随时可以提出离婚要求,所以不管是她主动还是被动求去,都不应该觉得难过,明明该是这样,怎么当他说出口时,她却难过又惶恐,担心他真的不要她、要叫她滚?
可是这怪得了他吗?她打破了对他来说那么重要的物品,他气她也是应该的。
“对不起,真的、真的很对不起。”她低下头,语气有点哽咽。
听见她那微微哽咽的声音,再看见她眼眶泛红,下一秒就会落泪的样子,甄道民的心口一揪,不自觉的蹙眉。
他在干什么?不是要原谅她、要好好说话、要为自己的态度道歉,要修复他们的关系吗?为什么心里早有打算,表现却是如此的冲动又孩子气?
是,没错,他表现得像是个闹别扭的小孩,简直幼稚。
“我知道自己错了,我是真的知道!”史嘉蕾说完,转身跑回自己的房里。
他心头一震,正以为自己又凶跑了她而为此懊悔时,又见她从房里跑了出来,手上捧着一个……他登时瞪大眼睛,那是他的哆啦A梦扑满。
“我已经很努力拼了,可是有些地方碎得太厉害,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这个扑满是你妈妈送你的礼物。”史嘉蕾说着,懊悔又歉疚的眼泪忍不住落下。
自爷爷那儿知道这个扑满是他死去的妈妈送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后,她后悔得快要死掉,想到自己竟然还说要买一个赔他,她就觉得好惭愧。
她在回来的路上去买了专门黏合陶瓷制品的接着剂,花了两个小时将扑满一块块拼起来,无奈有些地方实在太碎,而且根本找不到碎片,所以坑坑洞洞的。
人家说破镜难圆,她真的好害怕他们的婚姻也是如此。
看着她努力拼凑、黏合起来的扑满,甄道民心头一撼,此时他注意到的不只是那个像马赛克艺品般的扑满,也注意到她手指上缠着两片OK绷。
那OK绷昨天还未出现在她手上,显然是今天刚受的伤,是黏扑满时被碎片划伤的吧?
顿时,他因为自己刚才激动的态度及情绪化的言语而感到内疚。
“爷爷说你妈妈在把扑满送给你之后的第八天就发生了意外,我居然还对你说了那种话……我真的很难过、很后悔,很惭愧。”史嘉蕾将那扑满小心的、牢牢的抓在手上,“我知道你很生气,如果你真的不能原谅我,不想看见我,我能理解,我……”我可以自己滚回家。
最后一句话她放在心里,没有勇气说出口。因为她怕,怕一旦说出口,甄道民就会顺势提出离婚,虽然他承诺过绝不主动提出离婚,但她犯了这样的错,就算他违背承诺,她也无话可说。
看着她抓着扑满的双手直颤抖,甄道民心一揪。原来她知道了,而且是从他爷爷那儿知道的,可见她今天离开娘家后,便是跑去找爷爷问这个扑满的事。
见她哭得这么伤心,他知道她心里有多懊悔。她拚了命的将扑满拼凑起来,就是为了求得他的原谅吧?突然间,他想起母亲——记忆中总是轻声细语的母亲。
如果母亲还在的话,肯定会叨念他不该为了扑满骂哭一个女孩,再说这个女孩还是他的妻子。
忖着,他突然冷静下来,沉默的接过扑满,轻轻摇了一下,听见那熟悉的声响。
史嘉蕾泪眼汪汪看着他,怯怯的说:“八十块都在里面。”
“我知道。声音没变。”
听见他平缓的声音,再看着他脸上平静的表情,她微怔。他还生气吗?
“我真的很抱歉。”她不安的又再道一次歉。
她有很多男孩子气的动作、表情及用语,可不管她多么男孩子气,此时的她在他眼里,绝对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孩——可爱、无害,让人想将她一把拥在怀里的女孩。
他当然可以拥抱她,因为她是他的妻子。可是他不想吓到她,更不想遭到她的拒绝,不过……抹去她脸上的泪应该无妨吧?
他搁下扑满,一手捧起她的下巴,一手揩去她眼角的泪。
此举教史嘉蕾震惊得说不出话,瞪大两只眼睛,羞窘的、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行了。”迎上她困惑的、犹如小狗般无辜的目光,他不知怎地竟一阵心悸。
他将手收回,微微拢起眉心,“别再哭了。”
“你不生气了吗?”
“当然生气,只是没那么生气了。”
史嘉蕾闻言,稍稍安心下来,露出浅浅的微笑。她拍拍胸口,像是在对自己说“不怕,不怕”。
“你不会叫我滚回家吧?”她怯怯的问。
“你是说休了你吗?”看她一脸惶恐不安的模样,他心底有种说不上来的喜悦。这表示她很在乎这段婚姻、在乎他吧?
“我做了很蠢的事。”她低下头,一脸歉疚。
“我们当初有过约定。”他温声安抚,“我绝不会主动提离婚的事。”
所以说,他不提离婚只是为了实践承诺,而不是因为不想?想着,史嘉蕾有点失落。
“这件事,我也有不对。”
她微怔,狐疑的看着他。
“你帮我整理房间是好意,打破了扑满是无心,我不该那么凶恶的骂你。”他的表情虽然还是冷冷的,但眼底有着歉意和不知所措。
“我打破你妈妈送给你的东西,是我不对。”她退后一步,慎重的弯下腰,深深一鞠躬,“对不起。”
“我接受你的道歉。”他话锋一转,“你的手指头怎么了?”
“喔,”她看了自己的手一眼,咧嘴一笑,“没事,黏的时候被划了几道。”
他叹了口气,“痛吗?”
“不痛。”她用力摇摇头,怯生生的看着他,“那……我们没事了?”
“没事了。”
闻言,她松了一口气,笑道:“吓死我了。”
她那天真的笑容,让他的胸口莫名热了起来。
“对了,”她不知想起什么,一脸认真地问:“你的房间为什么那么乱?”
他一愣,显得有点难为情,“那是……”
“我第一次进到这间房子时,看见客厅厨房那么整齐干净,还以为你是个爱干净的居家好男人耶。”
“我没有不爱干净,”他懊恼地说,“那是我的房间,你管我乱不乱。”
看他有点恼羞成怒,史嘉蕾忍不住笑开,“嘿嘿,你这个人也挺表里不一的。”
“不是表里不一,我是尊重你。”他微恼的解释。
“尊重我?”她愣了一下,恍然大悟,“难道你是因为我在,才特别保持整齐干净的?”
“我再强调一遍,我没有不爱干净,只是回到家很累,不想整理。”
看他涨红着脸,一副羞愤欲死的表情,史嘉蕾掩嘴窃笑,“好啦,没关系,反正以后我会帮你整理的。”
“你高兴就好。”他转移话题,“吃饭了吗?”
她摇摇头。
他抓起外套跟钥匙,瞥了她一眼,“走吧。”
“欸?”她不解,杵在原地。
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吃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