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芷灵是被冷醒的。窗外的光透了进来,青青灰灰的,双脚冰冰凉凉的,由下往上蔓延,冷到大腿时,她醒了,然后她看到一个奇怪的男人站在床边。
他有点透明但又不是完全透明,人说在虚弱的时候容易看到不干净的东西,以前她是不信的,但在医院住久了以后,莫名其妙地忽然有一天就看见了。医生说是脑瘤压迫到某个区域,造成视力问题,妈妈的朋友说是阴阳眼。
鬼魂并不可恨,并非想象中的长发凸眼睛,只是灰灰白白的,像雾又像果冻,庆幸的是五官看不清楚,降低了恐惧感。很多事习惯了也就不足为奇,见到鬼也一样,习惯就好。
母亲走进来,说了几句她没听清的话,她难过地发现自己连母亲的样貌都快看不清了。冷意爬上她的肚子,她伸手想盖被子却动不了,连开口说话也不能,她觉得好累。
床边的男人轻轻碰了她的肩膀,他的脸忽然清晰起来,是十分好看的脸,正对她温柔地微笑。
“我们走吧,你还有寿元,但这个身体不行了,我再帮你找一个,别怕……”
“呼--”江芷灵猛地睁开眼,惊醒过来,胸口急促地上下起伏,视线掠过熟悉的床幔后,才逐渐平静下来。
拭去额上的冷汗,仿佛还能听见那温柔的声音。别怕……
是真的还是梦呢?
江芷灵怔怔地望着床顶,脑袋空空的,什么也不能想。她茫然地套上外衣走到房外,沿着小径漫步,试图让自己乱哄哄的脑袋冷静下来。
她真的死了……
脑中隐约还记得床边的奇怪男人,她有些印象,却不记得他说过那些话,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落寞、惆怅、难过……释怀?
她喟叹一声,心里乱糟糟的。先前不是没想过自己可能已经死了,但真的确认心里又空荡荡的,不知该怎么办?
她无奈一笑。还能怎么办?不就是像现在这般过日子吗?
走在星光月影相伴的小径上,影子拉得长长的,长到几乎看不见边缘,隐没在另一个影子里。有时她觉得自己就像那些消失在暗处的影子,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围绕自己的只有一片黑。
方才作的梦是真的吗?问了也没人能回答。
“怎么还不睡?”
江芷灵猛地抬头,屠莫就站在路的尽头,关心地望着她。
“我听到声音,出来看……”
他的话还没说完,她已经奔入他怀里,双手紧紧抱着他,小脸埋在他胸前,一句话也没说。
屠莫先是诧异,旋即环住她,察觉她细微的颤抖。
“怎么了,作恶梦?”他低声道:“别怕。”
她猛地抬起头,那两个字像咒语一样圈住自己,带来安慰的力量。
“别怕。”他抬手抚摸她的脸。“只是作梦。”她苍白脆弱的小脸像映在水池里的月亮,宛若要破碎,让他胸口莫名发疼。
“屠莫。”她轻声唤着。
“嗯。”他安抚地扬起笑。“你全身都冷冰冰的。”
“我不觉得冷。”他像暖炉一样,暖呼呼的。“我没事,只是作了个梦,梦到我已经死了。”
他抚摸她柔软的发丝,问道:“在你的世界?”
她颔首。“其实我心里也有数,也想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很想哭,我连我妈的脸都看不清楚……”话未说完,泪水就落了下来,滴在他的外袍上。
他心疼地环紧她,明白她舍不得家人。“他们会过得好的,别担心。”
她啜泣着点头。“嗯,其实……这样比较好,他们不想我受苦,我也不想他们为我难过,只是我们家人感情很好……”她说不下去,只能抱着他哭。
他轻拍她的背,浓眉紧紧皱着,神情紧绷,想安慰她,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你……”
她抽噎地想克制自己,眼泪却掉个不停。“如……如果我是意外死掉,突……突然离开,还不会这么难过,但是……但是我生病了,拖了好久……觉得对不起他们,舍不得他们难过……”
她不停说着,断断续续、抽抽噎噎地,把心里的话、内心的愧疚、来不及对家人说的全说了出来。
屠莫拢着眉头,听她一句一句地说着,不时拍着她的背,直到她哭得累了,再也说不出话来,他才低声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照顾你的。”
她抬起哭肿的双眼,脸上挂着泪痕,哽咽地点了点头。
他低头亲了下她的眉心,柔声道:“你有我。”
“嗯。”她勾起嘴角,潸然泪下,感动却不知如何表达,只能用力抱紧他。
“哭得眼睛都肿了。”他温柔地抚过她的眼睛。“像骆驼眼皮,什么风沙都吹不进。”
她破涕而笑,他揽着她往屋里走。“进去再哭吧,外面冷。”她看起来已经疲倦得站不住脚。
“我不哭了。”她轻声道。
“好。”他抱着她上阶梯。
“我自己走。”她的声音依旧带着浓厚的鼻音。哭过后,她觉得平心静气许多,只是全身力气仿佛也被抽走,累得都快撑不住。
“好。”他平稳地抱着她进了屋内。
“我房间不在这儿。”她忽然想起不对的地方。
“在这儿睡吧,免得又作恶梦,我睡旁边的矮榻就行了。”
“可是……”
他拿了帕子给她擦脸,又替她脱鞋盖被子,江芷灵还是觉得两人睡一间不妥,但已累得无法多说什么。
临睡前,她低声说了句:“谢谢,我没事了,哭过就好了。”
“睡吧。”他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
胸口暖暖的,让人有点想哭,她抓着他的手,心里一颗大石落了下来。
才抬眼,她已入睡,屠莫温柔地帮她把颊边的发丝勾到耳后,又低头在她红肿的眼皮上亲了下,嘴角扬起一抹笑容。
细心地拢好被子,又看了她好一会儿后,他才起身走到榻上睡下,听着她细微的呼吸声,他闭上眼,带着笑意入梦。
翌日
吴华吃完米粥离开摊位时,便感觉被人盯上了,心里惊愕又不安。他明明改了容貌,换了地方,怎么会……
昨天自“满福楼”出来时便察觉到有人在跟踪他,后来隐身在人群中才甩掉身后的跟踪者。今早他故意做了不同的装扮,怎么还会引起怀疑?
怒火一下蔓延开来。当初他就不该心软,应该把那女人弄死一了百了。
在京城行骗事迹败露后,他们一路往北逃,最后选定燕城落脚,主要是他早年来过燕城,晓得这儿煤矿生意好赚,只要用点手段,不怕没银子花。
他已经做好打算,干完这一笔,就与他们分道扬镳,另起炉灶。好的帮手还少吗?何必吊死在他们身上。
在京城之所以会失败,是因为他与翠娘对行骗方式跟金额有了嫌隙,后来她一时不察让人瞧出破绽,最后只能败逃。
当时他就想杀了她,她却哭哭啼啼地说自己也很懊悔,竟会粗心大意犯了不该犯的错。事已至此,其实没有再合作下去的必要,但他忽然想到翠娘这些年攒下的私房,要走也要骗走她的财物才算出了口气。
他故意虚与委蛇,暗中以迷香对她下密语,让她说出银票藏在哪儿,没想她意志坚定,一路上,他不停加重密语的力道,反而让她开始头疼,最后起了疑心,为此他按兵不动,不再对她施迷香下密语。
在燕城落脚后,翠娘决定对富家公子设美人局,他表面上配合,私底下却招兵买马,瞄准煤矿一行。
谁晓得有天晚上她却突然来找他,逼问他是不是对她动了什么手脚,他冷语否认,她却愤恨地说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吴华冷笑,既然她决定撕破脸,他也无须顾忌。
清晨的街道行人不多,他无法躲在人群里,只好闪进一家米店。
“小哥,来一升米。”
“嘿,来一升米。”小哥快速地量了一升米,装在小袋里。
吴华付了钱后问道:“能不能跟你借个道,我要到后边儿买些饼。”
“行,您往这儿走。”小哥拉开布帘,指了方向。
吴华从后门走出去,再弯进小巷里,七弯八拐地甩开了跟着的人,回到租赁的屋子。
虽然不甘心,但他恐怕得蛰伏一阵,先离开燕城再说。想到要放弃即将到手的银子,心里堵得厉害,只差一步就成了,偏偏翠娘那婊子来破坏。没想到她命这么硬,算计了她两次,却还活得好好的,现在又来坏他的好事。
他眼一眯。大不了来个鱼死网破,他若被抓,她也讨不了好,吴华将迷香与铃铛放入袖口内,冷笑一声。
跟他斗,她还早得很!
“夫人、太太、姑娘们,赏个脸吧,上好的胭脂水粉……”江芷灵圈着嘴巴,拉开嗓门喊道。
人的脸皮果然是练出来的,刚摆摊的时候别别扭扭,也不敢放大嗓子叫卖,现在她可以连续喊上五分钟都面不改色。
几个小姑娘走过来,最后只买了一支木簪,才刚走没多久,来了个面色冷峻的大婶,东挑西拣的。
“这是哪儿的胭脂?”
“馥平的胭脂,可有名了,我托人带回来的,只剩四盒,婶子要买要快,晚了可就没了。”江芷灵热心促销。“买越多越便宜。”
“颜色太艳了。”她放下盒子。
“这盒淡点。”江芷灵拿起旁边的盒子。
婶子拿出袖口的帕子拭汗。“天气热的,打开我瞧瞧。”她不着痕迹地自帕子内拿出铃铛。
“小刘!”
一声叫喊让她不动声色地将铃铛又握回手心。
“你真的在这儿。”张元同跑了过来。“我听人说你在这儿摆摊,在钱庄不好吗?”
江芷灵讶异道:“你怎么……你怎么能出来?”
“我做满一个月,不用关在小房间里了。”张元同微笑道,他比刘平早去了半个多月。“其实忍忍就过了,总比你在这儿日晒雨淋的好。”
江芷灵笑道:“燕城一年没下几日雨。”
张元同也笑了起来。“那是,说得太顺口了。”
大婶冷下脸。“还做不做生意?”
“大婶,这颜色怎么样?”江芷灵忙道。这不是大红色,而是红棕色,倒还挺搭她的肤色的。
“挺搭的。”张元同附和道。“我前两天就听人说你在摆摊,一直没空过来。”
大婶朝他看了一眼,呸道:“乳臭未干的小子。”
江芷灵朝张元同挤眉弄眼,示意他还是先走吧。“晚点我再请你吃东西。”
“好。”张元同也识相,应和一声便走了。
她笑眯眯地说:“大婶要是不满意,我再让人带别的颜色回来。”
“不用了。”大婶勾起嘴角,眼光一闪,手法极快,迷香已划过她鼻下。
江芷灵惊讶地瞠大眼,身子一软,几乎瘫软在地,幸亏身后就是树,她忙伸手扶住树干。
“你果然对迷香习惯了。”他挑眉。难怪翠娘后来会怀疑他。“你倒是不简单,闻过几次迷香,就扛得住了。”
那四个笨蛋虽也闻过几次,但一放就倒,要不是他事先在牢饭里下了解药,他们怎么可能大摇大摆地走出地牢?
“做这行的,没点本事怎么行……”江芷灵咬牙。“从小到大我吸过多少迷香,要放倒我没这么容易。这可是大街,你……”
“我也没要对你怎样。”他走到她面前,晃了下手上的铃铛。
“果然是你搞的鬼。”她冷笑,难怪她一听铃声就头疼。
他拿起玉簪子,兴致盎然地欣赏着。“知道我最后对你下的命令是什么吗?”
她蹙眉。这变态该不会下什么奇怪指令吧!
“当你再闻到迷香时,便会自我了断。”他拿起胭脂盒,冷酷地说。
江芷灵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你--”
“这密语是无解的。”他把玩手上的盒子。
她好笑道:“若真这么厉害,你何至于弄成这样?”她想或许翠娘跟她一样,属于不容易被催眠的体质,不过话说回来他也算厉害了,竟能把翠娘弄得头痛欲裂。
他一怔,冷下脸来。
“瞧,我不过是脚软了点,就算你现在给我把刀,我也不可能自戕。”她嘲笑地看着他。“你就这点本事?”
他欺上前,迅速出手,帕子掩至她面前。要比手快,翠娘又怎会输他?江芷灵放空脑袋,让翠娘的身体自然反应。
两人的身手都极快,可江芷灵只挡下第一招,却没挡下第二招,不是她技不如人,而是迷香多少还是对她产生影响。
出招的刹那,吴华便警觉自己冲动了。原本只是想用迷香将她迷倒,趁她不适时,上前搀扶再补上一刀迅速走人……计划再次出了错,可挽救还来得及。
感觉四周的人朝这儿看来,他迅速将帕子盖上她的脸。“小哥都出汗了,擦擦吧。”
她浑身还在发软,没有接下第二招,当帕子盖上脸的时候,他手上的刀已经朝她而来,但在他即将碰到她的瞬间,就让人抓住。
江芷灵拿下帕子。迷香的味道让她昏了好几秒,她听见吴华的惨叫声,他的手被用力扭到身后,江芷灵朝屠莫的属下说道:“你们出现得还真及时。”
屠莫没法一直陪在她身边,所以派了几个属下暗中保护,她自然不会反对,上次被刺一刀疼得她骂声连连,可不想再经历一次伤口磨人的痛楚。
“你就这么恨我?”她望向痛得一脸扭曲的吴华,他不思如何逃跑,竟跑来杀她,有没有搞错?
吴华冷哼一声。“你可要想清楚,我进了大牢,你也得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