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涩的记忆在她没有防备之际席卷而来,打得她无招架之力,往事一幕幕翻卷而过,她几乎撑不住身子,泪水毫无预兆地落下。
「怎么了?陌姑娘……陌姑娘……」
身体摇晃着,泪水使得眼前的一切蒙胧不清,她彷佛往下坠,只能抓住所能抓取的任何东西。不能倒下,她不能倒下……
「陌青禾!」
严厉的叫声将她震回现实,她茫然地望着眼前的面孔,呆愣数息才自幻境中回来。
双颊一片湿凉,惊得她低下头,掏出帕子擦拭,一面转身疾行,裴羲几个跨步追上她。
「怎么回事?」他问道。「那树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没事,沙子进了眼睛……」
他沉吟道:「是想到家人还是想到薄情郎?」
陌青禾猛地停下脚步,眼眸烧起怒火。「请你别问了。」
看样子是薄情郎。「既然难以忘情,何不去找他?」
怎么会有这么不识相的人?她深吸口气,说道:「恕我无礼,可这不干你的事。」
裴羲望向山楂树,红红的果子在风中轻晃,艳丽夺目。
「我要娶你,自当把一切问清楚。」
他将目光移回她的脸蛋,只见她瞠眼张嘴,一副惊吓的表情,他嘴角微扬。「有这么惊恐吗?」
她打个冷颤,回过神。「我说了不做妾——」
「我要娶你为妻,不是纳妾。」他打断她的话。
她不知道哪件事更让她惊愕了,是他尚未成亲,抑或他要娶她为妻。
「为什么?」她无法相信地摇首。「除了兄长的问题外,我也没有嫁妆。」
撇开门第观念不谈,嫁妆与聘礼也是合婚考虑的重点,议婚时,男方要在婚帖上详列聘礼数目,女方则要列出随嫁的资产田产,因此常导致贫女难嫁、贫子入赘的现象。
「我晓得,我不在意。」他简单道。
「我不懂,为什么?」她至今还无法相信。「难道……公子有隐疾?」
这下换裴羲愕然,随即轻笑道:「姑娘多虑了,在下可以保证没有任何问题。」
他的眼神与话语带着一股亲昵,使她困窘地红了脸。刚刚实在不该说那话,她力持镇定,问道:「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娶我?依公子的条件,应当可以娶到更适合的姑娘。」
带笑的眼眸瞬时转成淡漠,裴羲不愿多说,只略略提及。「家里人给我安排的婚事我并不喜欢。」
「令尊不会答应……」
「这些你不需担心,我会解决,婚后我们也不住这儿,我在江宁另有居所与生意。」
「我并未答应要嫁给公子。」陌青禾摇首,他说的像是已成定局般。「撇开身家不谈,我对你并不了解……」
「婚姻但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有多少夫妻了解彼此?」他瞥她一眼。「你与那人一块儿长大,称得上了解对方,可曾料到他最后会负心?你不需摆脸色于我,我也不是要揭你疮疤,不过实话实说让你认清现实。嫁我为妻,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首先你妹子便不需私奔,有我撑腰,杜家夫妇岂会拒绝这门亲事?第二,你能带着姑姑一起到江宁,让她后半生有依靠,最重要的是你不用再烦心陌丰栗,我会让他再沾不了赌。」
他说得如此冷静,条理分明,使她更加不安。「这些都是我得的好处,你呢,能得到什么?」
「平静的生活。」裴羲淡漠地说。
她一怔。
「我不喜欢说自家的事,可若没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你必惶惶不安,所以我简单地说,你对自家兄长感到失望、愤怒、怨恨、灰心……这些我都感同身受,只是对象是我的祖母、双亲。
「身为庶子,我从没争过什么,尽心做好分内的事,可我发现他们并不当我是亲人,不过是颗棋子,哪里好使好摆,就把我搁哪儿。我隐忍不发,只是冷眼旁观他们能做到什么地步。对于婚事我并无多大意见,只要对方性子好就成,毕竟是要过一辈子的人,我绝不愿每天吵吵闹闹,弄得鸡犬不宁。可他们却依然故我,以为我会像往常那般让步……」他冷笑一声。「真以为我是泥做的,让人搓圆捏扁。」
陌青禾叹口气,不由得同情他。「对方性子很不好吗?」
「骄纵。」
「我也有脾气……」
「你不骄纵,能说道理。」裴羲瞥她一眼。「虽然脾气不小,可能反躬自省、知过能改,已属不易,其他方面我便不再强求。」
「听起来倒是委屈你了。」她咬牙道。「请问其他方面是指哪些?青禾虚心受教。」
他点点头,继续道:「姑娘意见太多,又过于固执不听人言,女子当温婉贤淑、轻声细语举止得宜,以夫为尊——」
「好了,听不下去。」她打断他的话。「看来我不符合公子条件,不需再言。」
「我已说了这些不强求,你能谦虚受教,不耻下问——」
「够了。」她抬手制止他再说下去。「你是认真的吗?什么不耻下问,莫名其妙,应该虚心受教的是你。」
他扬眉。「在下自认没有大缺点,也极随和——」
「换我说了。」陌青禾恼怒地瞪他。「你自大猖狂、盛气凌人,自觉高人一等,固执僵化、口是心非……」
「我何时口是心非?」他不解。
她扬起下巴。「不错,还能不耻下问,本姑娘就勉为其难告诉你,说自己不挑食,却讨厌吃萝卜、竹笋、粉皮跟雪菜,我相信这还只是太仓一粟,你讨厌的食物应该多如牛毛吧!」
「说得太夸张了。」他斥责一句。「我不过是想知道你厨艺如何……」
「看来我厨艺很差,让你食不下咽。」她忽然露出一抹恶作剧似的笑容。「这样吧,我替少爷煮一桌萝卜宴,务请赏光。」
她还真能弄出萝卜宴来,光想到那景象,他的胃就不舒服,可见她得意洋洋,他顿时感到好笑,没想到她也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
「与其煮一桌萝卜,不如吟诗吧,姑娘会用萝卜作诗吗?」他故意问。
为什么突然提到用萝卜作诗?陌青禾狐疑地看着他。
「我在书房里看到一张萝卜画,上头写了两句话挺有趣的。萝卜入诗我不会,入菜倒能摆一桌……」
她倒抽口气,脸孔胀得通红。
「怎么?」裴羲假装惊讶地看着她。
她故作镇定地摇头。「没有,只是忽然想到灶上还炖着肉,这会儿怕要烧糊了。」她快步穿过树丛。
见她尴尬不安,他没再穷追猛打,换了话题。「方才都是戏语,姑娘不要放在心上,我的提议你好好考虑。」
「我们每次说话都在争吵,我真的不觉得这……」
「你需要一点时间思考,过几天再回覆我。」他淡淡地说。「还有,把那棵树砍了吧!」
陌青禾走下石阶,脚步停顿半晌才又接续着往下走。
「与树何干?」她蹙眉。「我太久没走这条路,一时见到没有防备,才会情绪波折,如同身在梦魇不自知,现已醒来,再不会如此失态。」
想起在他面前怯弱流泪,她顿时别扭至极。
「你对他——」
「没有任何感觉了。」她急促地说。「请你以后不要再问,我不想与你说这些。」她只想掩埋过往的一切,不想挖掘。
裴羲也没再逼她,与她静静走下石阶。
回屋后,她进厨房准备午膳要用的菜肴,却见妹妹呆愣地拿着一把蕹菜动也不动。
「你在干么?」
陌青苗回过神。「没……我从园子摘来,正要拿去洗。」她也忘了自己进厨房干么,好像是要拿竹篓子吧?
「魂不守舍的,出什么事了?」她不好说自己听到了她与杜松的话语,只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没有。」陌青苗扯出牵强的笑。「我……我去洗菜。」
陌青禾只能在心里叹气,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妹妹,想了会儿,她添上柴火,烧开一锅水,将浸泡过的乌梅、甘草、洛神花与陈皮放入。
「在煮什么?」陌雪梅走近。
「乌梅汤。」
「你不是不爱喝乌梅汤?」她瞄了眼食材,没见到山楂片。青苗曾说过青禾不喜欢山楂,所以只要必须用到山楂的菜肴饮品都不做。
「天气太热了。」她垂下眼没有多说。
陌雪梅没有追问,换了话题。「你打算怎么处理丰栗?」
她有些反应不过来,陌雪梅精明地看着她。「总不能关他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