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古怪的,南国的侍卫并没有阻止陆云升,但当他到达水霓裳的寝宫前时,却被门前的宫女拦住,结结实实地等了一个晚上。
毕竟他是以私人的身份低调来访,水霓裳自然可以不理他、慢慢来,但若他以天朝国主的身份求见,又会劳师动众,不仅规矩服仪都要讲究,还得废话一堆分神应付其他官员,反而浪费时间,所以他只能忍了这口气,乖乖地等。
直到天际大明,他以为可以见到水霓裳了,却听闻早朝的钟声,想不到她根本不在寝宫,而是住在其他宫殿。他愠火顿升,直赶到朝议的宫殿外,但南国议政的重要时刻哪里容得他闯入,于是他又被逼着等到了中午,直到早朝散去。
然后,等到水霓裳用完了午膳,再歇个午憩之后,陆云升这才得到了通传,得以见到日理万机的女皇,而他的耐性,也到达了临界点。
两名宫女领着陆云升来到御书房,这次吉利一样站在女皇身后,目光颇带讽刺,似乎在嘲笑他急也没有用,女皇不是他想见就见得着的。
「女皇想必知道我的来意,我想请妳救吉祥。」陆云升不啰唆,因为等她的这一天一夜已经浪费他太多时间了。他能等,但吉祥不能等啊!
水霓裳淡淡一笑。「你居然没有一见面就朝本皇发飙,看来耐性颇有进步。」
「为了吉祥,我什么都可以忍。」陆云升脸色依然难看,但他真是忍住了所有被蔑视、被嘲讽以及被小觑的闷气,低声下气的求人。
水霓裳好整以暇地注视了他半晌,彷佛不太相信他的话,有意无意地劝道:「吉祥只是一个宫女,值得你花这么大的精神吗?」
「只要我认为值得,她就值得。」听到她口中的不以为然,他的眼神添了抹冷意,「或许吉祥在妳眼中只是个宫女,但在我眼中,她是全部。」
「全部吗?」她微挑细眉。「听闻国主在天朝刚登基时,曾当众宣布要向我国的公主求亲,以力保两国和平,对吧?」
「确有此事。」陆云升也不否认。
「那么你认为,为什么本皇要救吉祥,替本皇的女儿制造一个情敌?」水霓裳理直气壮地反问。
陆云升浓眉深深地皱起,在这种情况下,难道他可以说他对于和南国联姻已经感到后悔了?
因为他太把吉祥的顺从当成理所当然,误判了形势,导致吉祥大受打击,香消玉殒?
然而,如今只要有一丝能救回吉祥的机会他都会把握,也不会再做任何伤害吉祥的事,如果水霓裳无法救吉祥,那么他定会追随吉祥而去,不会再有任何犹豫,如此说起来,南国公主又算得了什么呢?
水霓裳若有深意地望着他,提出了天朝国主应该完全无法拒绝的条件,「老实告诉你吧,南国立国以来都是女皇当政,底下的官员却多为男性,一个女人必须成天搅和在重重的勾心斗角中与男人争强斗狠,本皇也很累了。如果你不救吉祥,与我国公主联姻,本皇甚至可以答应先让南国成为天朝的属国,以后再来谈合并。你认为如何?」
「妳真的这么想?」陆云升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
「当然,女皇说的话和你们天朝国主说的话一样,君无戏言。」水霓裳给了他一个安抚的微笑。「这不是你一直追求的吗?世界大同。如果可以兵不血刃就达成,对你而言将是不世的功绩,以天朝加上南国的实力,你或许真可一统天下。」
她说得很诚恳,但陆云升却未从她的目光中感受到一点温度。
她的提议,若在吉祥过世前,他必然会毫不犹豫的答应,可此刻她画了这么大一块饼,还是他垂涎已久的,他却失去了胃口。
「如果这是女皇承诺要给我的东西……」陆云升低沉地开口,「我可以拿这些恩惠,换回吉祥吗?」
此话一出,不仅女皇脸色微变,连吉利看他的目光都有些改变了。先是在水一方那里宁可舍命,现在又是放弃天下,全都是为了一个不知道救不救得活的傻姑娘,他对吉祥的心意,已是无庸置疑。
「你知不知道你放弃的是什么?」水霓裳的表情慢慢凝重起来,「本皇确实有救吉祥的秘法,但自登基以来从来没用过,不一定会成功。如果吉祥救不活,到时你回天朝还要面对内忧外患,可能到最后什么都没有,你知道吗?」
「我知道。」陆云升满不在乎的说。这也是他性格中的特色,只要认定了一件事,不顾一切也要完成它,虽然这也曾经害了吉祥,但现在却成了他一定要救吉祥的关键。「即使只是一点点希望,我也不会放弃。」
水霓裳像是还想说什么,欲言又止了半晌,最后化成一声长叹。
「本皇换个方式告诉你好了,你知道要救吉祥,你必须付出什么代价吗?」她收起所有试探的言语,正色说道:「我们南国祖传的救人秘法,其实是一种逆天续命的方式,吉祥必须受到非人的苦痛,依她虚弱的身子是禁不起的,所以即使本皇有方法救她,也不敢贸然而行,因为最后都是死路一条,没有必要平添她的磨难,唯一的方法,就是有人自愿替她受难,且此人还要有坚强的意志与强健的体魄,否则也是受不了。如果你要救吉祥,可能必须将这样的痛苦转移到你身上,那可是比受十八层地狱之刑还要难过的折磨,你受得了吗?」
「我受得了。」他毫不迟疑的点头。
「如果救醒吉祥之后,为了你们两个人好,吉祥必须完全消失在你的生命里呢?」水霓裳这次真的有些心软了,反而开始劝他打退堂鼓。「这样你还是不能和她在一起,只不过是生离与死别的差别罢了,你也不后悔?」
本以为陆云升这次总该动摇了,想不到他却淡然一笑,一点也不在乎地道:「吉祥才十六岁,我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带她出宫时,她接触到宫外世界那种纯然的喜悦。对我们而言平淡无奇的事,对她来说都是奢侈,她这辈子享的福太少了,见识过的天下也太小了,如果能够让她再展现一次那种笑容、再一次领略这世界的美好,这分离的苦由我来受,那又怎么样呢?」
这番话隐含着他对吉祥的心疼,她是那么单纯真挚,却因爱上他惨遭劫难,这对她来说太不公平了,他又如何能无情自私的享受因她牺牲而换来的美好果实?所以,总该换他为她付出了。
陆云升有些缅怀、有些悔恨地道:「我一直都不知道,吉祥为我唱歌是在耗损她的生命力,否则我宁可一辈子不睡觉,一辈子都登不上王位,也不会要求她这么做,如今,就算是用我的命换她的吧。这是我欠她的,她对我的爱太浓,就让我用对她的爱来补偿她。」
「即使本皇告诉你,吉祥的异能可是让她从小就背上『亡国祸水』的恶名,你身为一国国主恐受殃及,你也不怕?」水霓裳下了最后警告。
陆云升只是眉头微皱,却没有丝毫犹豫地道:「我不怕!什么恶名,我替她背了就是!」
水霓裳知道不可能动摇他的心志了,不禁为他的痴情叹息。不过能得到他的这番响应,也不枉可怜的吉祥这么辛苦爱了他一回。
「好吧,明晚开始,本皇便会为吉祥施法,至于日后你们两人的缘分……就看天意吧。」
水霓裳只能尽量掩饰对他的动容及心中的罪恶,因为他不明白他即将面对的是什么酷刑,但……就当是赎罪吧,毕竟他之前接近吉祥、讨好吉祥甚至是骗走吉祥动机都不单纯,这样的教训,应该足以让他记忆终生。
水霓裳所谓的秘术,就是利用他们南国皇族血脉独有的力量,进行生命力的置换,简单地说,这种方法会抽取陆云升所有的精神、体力甚至是潜力,再强加到吉祥的身上,也幸好吉祥胸口的护心玉保留了她的元气,她才能进行这种类似修补续命的秘术。
只是陆云升低估了施术时的痛苦,第一天便痛到昏了过去。
那简直不是一般人所能忍受的折磨,一开始是剧烈的头痛,痛到快要爆炸的难受程度就像脑子里被人用火油给灌到满,又热又烫又涨。然后又有人用千万根针同时刺着脑袋,尖锐到骨子里的刺痛,好几次都让他忍不住叫了出来。
接着头痛尚未趋缓,浑身上下便如同虫子爬满似的麻痒,这种痒即使是搔到皮刮下一层也无法减缓万一,而后身体会慢慢被剧痛侵占,每一根骨头都像被打碎又重合、重合又打碎,所有筋脉犹如被人疯狂地用利刃割成寸断,或是无情的抽出,而体内的血液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异变,彷佛腐蚀着五脏六腑,跟着不受控制地像要往每一个穴道冲出,几乎让他的身体都变了一个形状,根本只能用体无完肤来形容。
在第一次施术后,陆云升被一桶水一浇,由昏迷中清醒,接触到的就是吉利那冷冰冰的面孔。
「你还撑得下去吗?」吉利没有一句安慰,只是转达着女皇的话。「如果你受不了,可以喊停。」
陆云升看起来明明已经是摇摇欲坠了,却硬是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不!明日继续!我一定要救吉祥!」
当吉利将陆云升不假思索的回答告诉水霓裳时,她不禁钦佩起他过人的意志,也更进一步体会了他对吉祥的爱意。
于是第二天、第三天……甚至之后每一日的施术,陆云升同样都是痛到昏,醒了再继续痛,诚如水霓裳所说,彷佛在十八层地狱里受刑,而且永无止境,不过他始终咬牙忍着,表现出顽强的生命力与耐力。
之后水霓裳服了、水一方服了,连吉利也不由得对他产生一丝敬意。他本认为陆云升是个辜负了妹妹的自私男人,没想到对方深藏的情感竟如此深厚,想必妹妹清醒后若知道一切,会宁可牺牲自己也不让他受这种非人的苦。
七日后,最后一次施术到来,陆云升踏着蹒跚的脚步来到吉祥身边,见她日渐红润的脸色以及慢慢恢复温度的身躯,他觉得自己这阵子所受的苦都不算什么了。
但她醒来之时,也就是与他分离之时,届时她还会记得他吗?他受得了没有她的日子吗?
陆云升疼惜地抚着她的脸蛋,就像要把这辈子对她的思念及依恋全数倾注在她身上,那种专注及恋慕的模样,让一旁看着的水霓裳及吉利几乎不忍心打断他,无奈施术的时辰到了,水霓裳只好分开他与吉祥。
在他依依不舍的目光中,那古老的咒语再次幽幽响起,如同又在刀山剑海里走了一回,他这几日体力的透支已到了极限,然而当施术结束后,他强撑着最后的意志,看了吉祥一眼,这时候的吉祥居然微微动了一下,然后在他惊喜的目光中,慢慢睁开了眼睛。
吉祥终于苏醒了,当她视线好不容易变清楚,第一眼看到的人却是面冷心热的吉利。至于不远处的陆云升,完全不在她的视线范围里。
「吉利哥……」吉祥微微一笑,虚弱地唤了一声。
这一幕刺痛了陆云升的心,因为她眼中已完全没有他的存在,她的笑不再是为他展现,他的心,慢慢地往下沉。
吉利见吉祥醒了,有些激动地抱住她,虽然他平时不苟言笑,但并不代表他没有感情。对于这个从小看护到大的妹妹,他亦有千万般不舍,所以才会那么气恨陆云升。
「乖,醒来就好,醒来就好……以后哥哥会好好保护妳,再也不会让妳受欺负……」
有了温暖的怀抱,吉祥安心地又慢慢阖上眼,即便她总觉得心里少了什么,但才清醒的脑子一片混乱,根本由不得她想太多,她只能依循着本能道:「嗯,哥哥要保护吉祥一辈子……」
最后这句话,清清楚楚的传入了陆云升耳里,也让支持他到今日的意志在此刻完全崩溃,忽地呕出一口鲜血。
他记得,吉利与吉祥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会不会未来,他们两个人深厚的亲情也会转成爱情呢?原来,不仅他必须与吉祥分离,还要眼睁睁看着她在别的男人怀抱里吗?
陆云升哀莫大于心死地闭上眼,任黑暗与悲伤淹没了他。别了……他生命中的挚爱,未来,或许只能在梦里相见了……
六个月后。
冬天都过了,已是春末,天朝的雪却下了好几个月,到现在还没停歇。
对陆云升而言,今年的天气真的特别冷,屋子里烧了火炉,身上也加了大氅,但始终不能让他感到温暖。
也许是在南国时受的折磨令他元气大伤,修养至今仍无法痊愈,但他很清楚的一点是,心冷了,再怎么都无法挽救。
原本一头乌黑的墨发如今两鬓染苍,俊朗的脸庞依旧,但添上了厚重的风霜,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了十岁。更别说他意气风发的星目里已然丧失自信傲人的光芒,剩下的是如死水一般的沉稳内敛。
由于陆云升在刚登基不久就跑到南国待了快一个月,本来朝中众人还以为他去南国向公主求婚,想不到他回来后不仅大病一场也没娶到公主,令朝中对他有反叛之意的人蠢蠢欲动,因此待他醒来后还来不及好好养病,便一刻不得闲地又投入了政事之中,忙得不可开交。
然而因为心里郁结,他的身子一日差过一日,最后就成了这副未老先衰的模样,令熊仁等亲信都嗟叹不已。
失去挚爱的陆云升原已心灰意冷,偏偏当初救治吉祥时,他答应水霓裳的另一个条件就是必须回来将天朝治理好——至少,天朝与南国之间必须继续保持和平。所以他回来了,用了短短六个月的时间,不仅异心分子大部分都被铲除,政局也一片清明,而因为天冷,北方的戎族亦暂停了零星的战事,天朝有了一个好的开始,可以想见未来的鼎盛。
只是国家越强,陆云升的笑容却变得越少,旁人即使对此忧心忡忡,但眼看这一切改变是由吉祥姑娘不见的那一日开始,便也知道这不是短时间能解决的问题。
这会熊仁来到主子身边,看着他纠结的浓眉,轻轻地叹息一声。「国主,该上朝了。」
陆云升微微点头,转身上了轿。
看着轿帘,熊仁又忍不住感叹,他宁可国主像以前一样,没睡饱就脾气暴躁,将四周的人全胡骂一顿,也不要他像如今这般,日日睡不好,却又死气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