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急诊室,不是一个让人舒服的地方,尤其当急诊室里充斥着重伤病患的时候。
时麟匆匆赶到,他表情凝重地走向护理站,想询问忙碌的护理人员,爷爷目前情况如何,可他才刚踏出一步,立刻被紧急推往手术室的病床挤开,他不自觉地望着躺在病床上,那个全身浴血的伤患,一个几乎快遗忘的画面顿时闪入脑中。
钟佩吟,他的妻子,没有生气的躺在病床上,必须靠呼吸器才能维持生命,身上多处被包紮起来,令人怵目惊心。
那时的她,永远都不会再清醒,是一个奇妙的际遇让他改变了过去。
日子过得太幸福,他几乎都要忘记了,那种失去一切,挽回不了的懊悔有多让人难受,
他已经挽回不了父亲,那么……爷爷呢?
在他思索时,手机铃声又响了,他立刻接起,听见妻子熟悉的嗓音。
“时麟,你来了吗?我在爷爷的病房,一五0一,你要记得,快点来喔!”
“……嗯。”他心里难受,被自己的情绪压着,闷闷地回应。
时麟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被抽离,只剩下躯壳,被某种力量驱使着,走向爷爷的病房。
来到一五O一病房前,他瞪着那扇门,开始整理自己的情绪。
拍拍脸,他准备见爷爷的表情,不再是憎恨,但也不能太过软化,因为那就不像他了——啧,怎么那么麻烦?
还要做什么准备?要到来不及时才来懊悔没有努力过吗?
时麟想想,决定不管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冲了!
他深吸一口气,扭开门把,走进爷爷的单人病房,与他恨了多年的人,见上一面——
“呜——好好吃喔!”
这个声音……太过陶醉,也太过清脆娇憨,也太女性化太熟悉,这不正是他那个越来越不怕他的老婆吗?!
这不是时麟预期中的画面,催促他来探病的妻子,竟然在病房里大啖水蜜桃,露出满足的神情,一脸陶醉,还不时赞叹水果的汁多味美。
而他那病倒紧急送医的爷爷,则坐躺在病床上,看起来气色还不错,脸上带着笑意,偶尔转过头去咳几声,听得出来带着浓痰。
原本还算热闹的病房,因为他的出场,顿时变得沉默。
“咕噜——”钟佩吟连忙把水蜜桃吞下去,拿纸巾把满手的果汁抹去,才开口,“爷爷支气管炎,发高烧在公司晕倒,才被送来医院,我到的时候爷爷已经退烧了,而且睡了一天,我太紧张,听错了,才会以为爷爷在急诊室,对不起喔……”她走到他面前,睁着不大的眼睛,一脸抱歉地向他解释。“我不是故意吓你的,我只是听错了……”
时麟眯眼,瞪着她装可爱装无辜的脸,心想她真的只是听错了吗?这种事情可以听错吗?还有,她以为装可爱就有用吗?!
好吧……其实还满有用的,她很可爱是事实。
大掌扬起,作势要揍她,钟佩吟马上瑟缩起肩膀,下意识想要闪躲,但又不敢真正躲开。
一抹笑意浮上时麟的脸庞,但他很快的敛去,然后把他的大掌覆住她脸上,像抓篮球一样包覆住她的脸,惹得她唉唉叫。
“为什么又这样对我……”
“因为你很蠢。”他笑着说道。
“讨厌啦!”钟佩吟推开他的手,娇瞋着他,耍小脾气表示她的不满。怎么可以在爷爷面前这样欺负她呢?能看吗?!可恶!
至于时长丰嘛,他带着笑意看着他们,表情极为慈祥。
时麟看向爷爷,不知该说什么。
“时麟,你来看爷爷,不去跟他说几句话吗?”
他已经不知道要讲什么了,白目的妻子还在旁边催促他。他皱眉,扫了她一眼,用眼神警告她。
根据钟佩吟这阵子对他的了解,她知道他这眼神代表什么意思——他识破了她的诡计,她的多管闲事。
吐了吐舌,她闭嘴不敢再多言,怕等等又会被时麟捏脸惩罚。
“啊,没水了,我去倒水,你们先聊,我马上回来!”
她是闭嘴不催时麟了,但马上又想到别的花招,藉故要去帮爷爷倒水,让他们祖孙俩有独处的机会。
她一离开,时麟就瞪着病房一角的冰温热开饮机,暗骂妻子的故意,决定回去一定要好好整治她,重振夫纲。
现在……该怎么办呢?
“身体好一点了吗?”时麟僵硬地开口,拉了把椅子坐在病床旁,距离不会太近,也不会太远。
时长丰听见孙子这句关心的询问,露出诧异的表情,随即感动不已,眼眶湿润。“还好、还好……”
接下来要讲什么?
时麟坐在椅子上,仔细的看着爷爷,发现爷爷不像他十五岁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年轻有朝气,爷爷……真的老了。
他敛眼,掩饰心湖泛起的热潮。
老了,年纪大了,算算……爷爷也快八十岁了,但他却无法在家静养,安享晚年,还得每天管理公司。
因为时家后继无人了……
时麟同父异母的兄长,十九岁时便过世了,原本应该继承时长丰衣钵的父亲,也在六年前病逝。
而他,即使学成归国,也不愿意回时家帮忙,反而给时长丰压力和难题。
看着爷爷裸露在病人服外头的手臂,他的皮肤松垮没有弹性,脸庞因病而憔悴……是因为近来公司里人事汰旧换新,爷爷才会病倒吧?
“公司还好吧?”他摸摸鼻子,有点别扭,但又有点男子气概地问了。“听说换了一批高层,顺利吗?需要的话,我可以介绍几个不错的Supervisor。”
这些问题都是他搞出来的,他应该要收拾烂摊子,以一个上位者的立场,不会再聘请曾经背叛过公司的员工,因此,时长丰汰换掉那些人马,补上空缺,但真正适合的人选却极为难找。
“你愿意帮忙?”时长丰惊讶得眼睛都瞪大了。无视医师下达的禁口令,扯着沙哑的嗓音问:“阿麟,你愿不愿意……来帮我?”
时麟的手臂被爷爷苍老的手搭上,他深深看着爷爷的手,再看看爷爷那喜不自胜的神情。
记忆中那个强硬霸道,绝不容人反驳的高傲姿态,被眼前这个温和疲惫的老人形象所取代。
还来得及……他们祖孙,可以从现在开始认识彼此,慢慢熟悉。
时麟清了清喉咙,点点头。“如果我帮得上忙。”
时长丰见孙子软化,不再带着仇恨,心里非常感动,但更多的是惊讶。
“你当然帮忙得上……咳咳,咳咳咳咳……”说了太多话,喉头痒得不得了,时长丰猛咳不止,咳得整张脸都涨红了,看起来非常不舒服。
时麟顿了一下,可没有想太久,僵硬的手便覆在爷爷背上,为他轻拍顺气。
这样示好的举动……对时麟来说,简直不可思议。
时长丰的呼吸终于顺畅一点了,一双透澈的眼紧盯着时麟,两个同样拥有不服输性格的祖孙,就这么对看着。
仿佛过了一世纪之久,时长丰才皱起眉,疑惑地问:“难道你知道你妈她得了……”
“我看见了,她跟我父亲葬在一起。”在老人说出母亲的病因之前,他抢先开口,让老人把话吞了回去。“房子也保留她在的时候的样子,谢了。”
时长丰听他这么一说,顿时了然地点点头。“一家人,客气什么。”他微笑的摆摆手。
一家人——这三个字让时麟心头一暖。他的家人,除了佩佩之外,他又多了一个在乎的对象。
原来,他这么在乎有没有亲人陪伴在身边,原来……他这么恨爷爷,是因为他很在乎。
好险,还来得及挽回,只要还活着,就会有希望。
“要好好对待佩佩。”时长丰以一个长辈的身份叮咛时麟。“她是个好女孩,要好好疼爱她!”
她不只是个好女孩,还是个笨蛋,只会做一些笨事,像现在,倒个水都可以倒这么久,她是跑回家里倒吗?
虽然又笨又蠢,却让他得到救赎,想到她,他露出无奈的笑,点头。
“你们……是刚开始聊,还是聊完了?”才想到那个笨蛋,她就回来了,圆圆的脸从门缝探进来,傻傻地问。“我等很久都没有声音,你们两个……真的不愧是祖孙耶,一样闷闷的不爱讲话。”
所以这丫头在外头偷听喽?时麟眯眼,对她招招手,示意她进来。
“干么?”她不疑有他地走向他。
时麟柔和无害的表情,在她来到他面前时,立刻丕变,狰狞暴怒,钟佩吟一惊,但已经来不及逃了。
“喔哦哦哦,对不起,很痛——请你放了我,大王!”
她大喊求饶,可惜时麟用他的双手夹住她的脸,让她脸变形,根本看不出来她是钟佩吟,仿佛是另一种生物。
“你偷听?这种事情你也做得出来?啊!”时麟提高语调,充满威吓的意味。
“我担心你们嘛,以后不敢了啦,放开我——爷爷刚刚不是叫你要对我好一点吗?你都没有在听——啊痛!”
钟佩吟太过单纯直接的回答,让原本想放过她的时麟再度痛下杀手。
“看来你全部都听见了,很好。”时麟忍着笑,露出狠厉的表情吓唬她。
“呜……对不起。”结果把容易乱想的钟佩吟给吓哭了。
她这一哭,反而让时麟措手不及,尴尬的看向爷爷,发现老人露出一副看好戏的表情,他实在很懊恼。
为什么要玩过头呢?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喂,别哭了。”
“呜……对不起……”她边哭还边发抖,一副吓呆的模样。“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真的很担心你们会吵架,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偷听你跟别人讲话,就算是我爸爸也一样……”
时麟没辙了,他舍不得她哭,只好用老招,轻轻地把她的脸捧起来,用大拇指抹去她不断落下的眼泪,无奈叹息。“好了,我没有生你的气。”他用温柔的对待和动作来保证。“不要哭了,我没有生气,我是在跟你玩。”
可惜钟佩吟不相信,还是一直哭个不停。
于是他只好……捧着她哭得很难看的脸,俯身亲吻她的眼皮。
“呃?”她吓到。
亲吻左边还不够,再亲吻右边,这么亲密的举动……在爷爷面前耶!
“乖。”时麟的脸浮现一抹不自然的红,表面上故作镇定,还摆出大男人的姿态,伸手抱了她一下。
钟佩吟快速地抹去眼泪,“时麟……”对他绽放灿烂笑颜,被他珍爱呵疼的感觉好幸福。
搞定了,太好了!但是她笑起来怎么这么可爱?他突然有点想咬她肉肉圆圆的脸。
“噗哧……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突然一个笑喷出来,最后演变成剧烈的咳嗽,打破了这对夫妻的甜蜜氛围。
回头,就看见爷爷笑得快断气了,而他俩,则是尴尬相视,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