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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怀睡不暖 第1章(1)
作者:千寻
   
  戴淽潇非常生气,她的脸色铁青,紧绷的肩膀硬得像石头,心头彷佛被一千五百度C的岩浆瞬间浇过,喘息不定的胸口上下起伏着,她走得飞快,像是谁在她脚底下装上风火轮似的。

  这时候戴淽艾肯定在家,她应该接到孙易安的电话了吧?应该很清楚强烈台风正往她的方向扫,所以她会怎么做?

  逃跑?她没那么笨,如果自己一怒告到叔叔那里,倒霉的只会是她,所以她应该会求情、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会趁着叔叔回来之前和妈妈串通一气,她永远相信,只要妈妈肯站在她那边,就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但是这一次,没这么容易!

  被人背叛的狂怒在心中烧灼着,熊熊的火焰烧红了她的眼睛、她的意志力,这次,她绝对、绝对、绝对不会放过戴淽艾!

  铃——铃铃铃铃——咬牙切齿,淽潇的手指头和她的脚步一样快,门铃一声一声狂飙,她深吸气、深吐气,拳头攥得死紧,青筋在她的手上交错横行。

  门终于打开,应门的是满脸心虚的妹妹戴淽艾。

  二话不说,淽潇一巴掌往她脸上甩去,力道很大,啪!五根手指印倏地烙在她脸颊。

  戴淽艾被这一巴掌吓傻了,定定看着二姊,眼泪刷地滑下来。可她没像过去那样,拉扯嗓子叫喊“妈妈救我”,也没有抓住淽潇的手,硬把她推到妈妈跟前,等着看好戏。她红着眼、满脸歉意,像承受不了淽潇脸上的狂怒,垂下头,低低说一声,“二姊,对不起。”

  “你不觉得这声对不起,听起来像示威吗?”淽潇冷笑。

  “我没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戴淽艾越哭越伤心,声音哽咽着,楚楚可怜的目光望向姊姊。

  “我同意你的脑子简单,做任何事都‘不是故意的’、‘我是不小心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可是,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为什么每次到最后,状况都会朝着你想要的方向发展?戴淽艾,你恶心得让人想吐!”

  “你冤枉我了,如果有本事控制,我绝对不允许自己背叛你,你是我二姊,不是我的敌人。”

  戴淽潇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二姊?敌人?或许对戴淽艾而言,二者之间早已经划上等号。

  “换言之,你无法控制自己,无法不爱上孙易安,无法不在他跟前晃来晃去,无法阻止他爱你,无法控制情欲、和他上床?造就那么多‘无法’的理由是什么?哦哦,我知道了,是爱情!

  “爱情霸道不讲理,爱上就是爱上了,你是那样的无辜、无助,在这场三角关系当中,你是最无奈的弱者,被恶毒的姊姊煽耳光,却不能为自己申冤,还要口口声声道歉,你多善良啊,你这种人不得到幸福,老天爷都看不过去,对不?”

  洋洋洒洒一大篇,淽潇一句比一句更刻薄,她知道现在的自己有多巫婆,她很清楚自己是怎样的面目狰狞,但她控制不了熊熊怒火,相恋三年的男友被横刀夺爱,而那个插手的,恰恰是自己的亲妹妹,让她怎么心平气和?

  “二姊,你听我解释,不是你说得那样,好几次,我们想过要分手,我们从来都不愿意伤害你,易安和你之间那么多年的感情……”

  听不进她的废话,淽潇截下无谓解释。“既然如此,为什么还在一起?为什么明知道会伤害我还是决定伤害?因为情难自禁?因为爱情一发不可收拾?因为孙易安和我是虚与委蛇,和你才是真心实意?

  “戴淽艾,你凭什么这么天真?你凭什么认定这种话能够说服我?难道说几句你们的无奈牺牲或者痛苦,我就该理所当然成全你们?不会、我不会这样做,我只会觉得你真虚伪,得了便宜还想在我面前卖乖。”

  “我没说谎,我和易安真的很痛苦,我们曾经分手三次,只是每次都敌不过思念泛滥。二姊,没有人可以在爱情面前不臣服的,你没有爱过,否则定会明白我们承受着怎样的煎熬。”

  “哈哈!我和孙易安谈了三年的爱情叫做没有爱过?我现在的表情不叫做煎熬痛苦,原来我的愤怒激昂,只因为我是个歇斯底里、不懂爱情的疯子?”淽潇欲哭无泪,是孙易安告诉戴淽艾,他们从没相爱过?

  她在大一那年认识孙易安。

  他不算高,但是有一张灿烂的阳光笑脸,他很会说话、个性幽默、脾气平和,班上的男生女生都喜欢他,自己也不例外,尤其他非常努力地追求她,为她唱情歌、给她送早餐、每天接送上下课……

  淽潇从没被人在乎过,有这样一个阳光男孩介意她的感受、愿意在她身上花脑筋,她非常感动。于是他们越走越近,他们谈恋爱并成为人人羡慕的班对。

  毕业典礼结束,她很快就找到工作了。但她的公司是把女人当男人操、把男人当畜牲操的血汗公司,淽潇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哪有时间陪男朋友吃饭看电影逛大街?相较于她的忙,孙易安却是闲了下来,因为他必须等着当兵,这段时间,连找工作都困难。

  他抱怨过淽潇没时间陪他,但为了两人的未来,她不能在家里混吃等死,只能努力安抚他,可她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早和她的妹妹走在一起。

  对,她同意他们都很闲,一个把读书当成休闲娱乐,有空就去学校、没心情就逃学的小女生,和一个每天在精品店闲晃的公子哥儿,的确很容易搭在一起,可是当朋友不行吗?为什么越过那条界线,为什么背着她成了亲密爱人?

  今天,孙易安特地到公司找她。

  她以为是因为将近两个星期没见面,他想念自己,顾不得她还在上班,非要把她拉出来讲几句悄悄话,她以为他记得自己生日快到了,想逼她向公司请假,为她安排一场别开生面的庆生会。

  却没想到,一见面,他的开头是“对不起”结语是“我们分手吧”,至于中间那段“长版的解释词句”就和戴淽艾说得一样虚伪。

  公司门口,人来人往,她只能强作坚强,笑着回问他,“这是你提前送我的生日礼物吗?谢谢!”然后转头走掉。

  今天,是她进公司后,第一次正常时间下班。

  看着眼前的罪魁祸首,淽潇居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对待她。

  她知道现在的社会里,男友被小三抢走叫做常态活动,当小三是女生的好朋友时,就够惹人非议了,那么小三是自家的亲妹妹呢?她可不可以向上苍申请一道响雷,直接劈死这对狗男女?

  “二姊,你别这样……”戴淽艾拉扯着淽潇的手。

  “放开我。”她冷冽的目光往下看一眼。

  “二姊,你听我解释。”

  如果她是疯子,她就会听,可惜孙易安还没有那么大的魅力,可以让自己为他疯狂。望一眼妹妹,她固执地握住自己的手臂不肯放,两姊妹就在大门前僵持。

  “我再说一遍,放开我。”她咬牙。

  戴淽艾用力摇头,摇得头发都乱了,她用一贯的无辜眼光看向淽潇,淽潇深吸气,狠狠推开她,她扬声尖叫、差点儿摔倒。

  在屋里做晚饭的戴母听见声音,连忙关了炉子,跑出来一探究竟,什么事都没弄清楚,只看见盛气凌人的老二,以及委曲求全的老三,一把火气冲上脑门。

  扬起锅铲,她直接责备老二。“戴淽潇,你在做什么都几岁的人了,还欺负妹妹。”

  “我欺负妹妹?妈,你永远都要这样吗?不问清楚头尾、武断下结论,不管对我公不公平、不管我有没有受委屈?为什么你要这样对待我?我和姊姊争执,你骂我不懂得孔融让梨;我和妹妹吵架,你骂我当姊姊的不懂得让妹妹、不顾手足亲情,每次不管谁对谁错,你只会责备我。

  “姊姊考不上大学,你送她去国外念书;我考上第一学府商学院,你却骂我只顾念书不负责任;妹妹考上私立大学,你为她办Party……是因为我太优秀,你对我的期望特别高,还是因为你始终认为在这个家里,我就是多余的?就算我多余,但你怎能如此偏心要知道,是你选择把我生下来,不是我选择被你生下来,你不可以又要我、又恨我!”

  丢下话,淽潇头也不回地走回房里,留下被她气得说不出话的妈妈及满脸委屈的妹妹。

  许久,戴母无力地放下手中的铲子,眼底盛着复杂的情绪,这是从小到大第一次,潇潇反抗自己,可是,她怎么能够不偏心?叹口长气,她望向被自己宠坏了的小女儿。“艾艾,到底是发生什么事,把你二姊惹火?”

  憋了二十几年的委屈汹涌波涛,一下子将她击倒,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颗颗坠落,她不喜欢自己、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但她熬了、忍了,她竭尽全力让所有人都对她满意。

  结果呢?真的有人对她满意吗?并没有!

  是谁说认真的人才会得到幸福?天大地大的谎言!它先骗出你的努力、骗出你的认真,最后再狠狠把你努力得来的成果给一脚踩扁,你以为自己可以脱离悲惨窠臼,没想到绕了一圈、力气用光,这才发现自已从来没有离开过。

  这叫做命运,没有人可以挣脱!

  头又痛了,淽潇缩在墙角,死命按住太阳穴,里面有只恐龙要冲出来似地,她必须用尽全力给镇压住,否则恐龙冲出来,会把她的五官弄得面目全非。握紧拳头、抵住太阳穴,她使尽力气想把那只急欲往外冲的恐龙给压回去。

  终于,脑中的恐龙不再咆哮叫嚣,它被她的意志力给赶回灵魂深处、再次蛰伏。淽潇紧闭双眼,没有扰嚷的恶龙作祟,四周顿时安静下来。隐隐约约,她听见戴淽艾在打电话向孙易安求救,听见妈妈追问妹妹发生什么事、听见两人气蠢坏的争执。

  淽潇失笑,接下来,妈妈肯定会走进她的房间。

  然后像以前那样对她说:“身为姐姐,难道不应该礼让妹妹?”

  让姐姐、让妹妹,她让了二十几年,倘若礼让的结果不是善良的人得到好报,而是善良的人将一无所有,她为什么要让?

  她一直很乖、很能干,别人办不到的事,她总是咬牙办好,她不怕辛苦,并且深信这样的自己一定可以出类拔萃,成为人人羡慕的女强人。

  可为什么非要当女强人?很简单,她求的不过是妈妈一个认同赞美,但她从来没有成功过。那么这次呢?妈妈会认同她的委屈、会站在她这边说话吗?

  松开紧紧压着太阳穴的手,淽潇定眼看向那扇门,静待结论。

  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在指针滑向二十分钟时,门在她的期待中打开了,进来的除了妈妈还有垂着头、不敢直视自己的戴涟艾。

  戴母居高临下,淡淡看了淽潇一眼,抬起下巴、隐去眼底不舍,“起来吧,不要坐在地上,我们好好谈谈。”

  淽潇一贯地合作,仿佛不久前的反抗只是幻想。

  她乖乖从地上爬起来,乖乖走到椅子边坐下,望着坐在床沿的妹妹和妈妈,如果这是在谈判桌上,是不是代表她们已经站在同一个阵营?

  脸色黯然,她早就猜到了。

  淽潇沉默,静待妈妈说话,她不死心地怀抱起一丝期待,期待妈妈能够认同自己,却也心知肚明,这个机率小到等于零,然而无论如何,她都要听见妈妈亲口表明立场。

  半晌,戴母清清喉咙,说道:“我已经知道事情始末,这件事是艾艾的不对,她欠你一声道歉。”

  道歉之后呢?会孔融让梨还是当姐姐的应该退出爱情战争?她睁着清澈的大眼睛,却在心底暗暗祈祷:求求您,别让我再一次对母亲这个角色感到心寒。

  戴淽艾在妈妈的暗示下,看着二姐冷酷的脸、小心翼翼说:“二姐,对不起,是我不应该。”

  接着闭上嘴,换戴母接话。“易安那孩子经常来我们家,我们也谈过几次话,他是个家教良好、脾气温和的好孩子,他不是那种会对女生随便、又不负责任的坏男生……”

  最后一丝期待摧毁,淽潇连苦笑也强撑不出来,原来孙易安对她做的事叫做负贵任?很明显了。她明明知道妈妈会站在哪一边,心仍洒得说不出话,早就能预测出来的事,还是让她痛到咬牙。

  “即使你这么强势,你们也顺顺利利走过这三年了,我相信如果不是情非得已,他不会做出这种决定,所以……”

  三年的恋爱,她只是他的情非得已?真的非要偏颇到这等程度?那么接在“所以”后面的话是什么,淽潇随便都能接得出来——所以你应该退、应该让,因为孙易安有重大的“不得已”,因为强扭的果子不甜,因为爱情无法勉强,因为嫁给一个不爱你的男人,你将痛苦一生……

  淽潇依旧沉默,只是一双深沉的眼睛透露出无尽的哀伤,失望没关系,失望到终点将会迎刃而解,胸口被划一刀会痛,但砍过千刀百刀后,自然而然学会漠视。戴母被淽潇的眼光看得心虚,但这时候容不得她不开口。

  “潇潇,你已经二十三岁,有许多事不需要我告诉你,相信你也明白,如果男人的心不在你身上,就算你哭你闹,你拚了命想挽回一切,男人也只会觉得厌烦。爱情过去就是过去了,没有人可以挽回什么,你能够做的就是断尾求生,相信妈妈,后面还有更多好的男人等着你。”

  她承认妈妈讲的每句话都是真理,但这些话不应该在这个时候、从她的嘴里说出来,淽潇宁愿她什么话都不说,而是抱着她,任由她痛哭一场。

  于是她犯倔了,在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反抗之后,她又讥讽起妈妈。

  “妈,这就是你不断告诫我,婚前不可以和男人发生关系的原因吗?因为孙易安是个家教良好、负责任的好男人,所以当他成为戴淽艾的男朋友,我就可以断尾求生,不至于损失太多?而他更不必因为‘负责任’而甩不掉我这个包袱?

  “我和他交往三年、因为你的耳提面命,我不敢越轨,但戴淽艾只和他交往几个月,便和他发生关系,有了让他负责任的借口。你不责备你的小女儿行为偏差,却反过来告诉我这堆大道理叫我不要闹。

  “好吧,就当做我小心眼,我可不可以请教妈一句——你这是在劝我、安慰我、真心对我好,还是想要成全戴淽艾和孙易安?

  “妈,我知道你恨我,即使从小到大,我尽全力讨好你,也只能换来几句评语——你就是这么不负责任,和你爸一模一样;你可以再自私一点,就像你爸那样;你从来不替别人着想的吗?你只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己过得快乐就行?果然,就是像你爸那样……妈,你知道收到那些评语,我有多伤心?

  “我不懂,既然你那么痛恨爸,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为什么要生下我?我能理解你对他有多愤怒,但那不是我的错啊,你怎么可以把这笔帐算在我头上?

  “孙易安是怎样的男人,我比你更清楚,我不是非要他不可,我只是不甘心平白浪费三年的光阴和感情,如果你真的是我的母亲,就应该心疼我、应该痛骂他,而不是告诉我,他的家教有多良好,而我们之间的问题在于我太强势。所以对不起,这次……我真的无法再强迫自己,把你当成亲生母亲了。”

  这篇话,淽潇狠狠戳了戴母一刀,母女俩面对面瞪着彼此,久久不发一语。她们对视着,在淽潇觉得妈妈的巴掌将要甩到自己脸上时,她竟然二话不说转身离开,那一巴掌……她狠狠地甩在门扇。

  闭上眼、深吸气,淽潇觉得窒息。

  她是说真的,不是虚言恫吓,她再也无法拿她当妈妈看待了,既然如此,怎么还能处在一个屋檐底下?

  拿出行李袋,细细将几件衣服折叠好塞进去,她的心很乱,但是脑子不混乱,她一面整里行李,一面想着接下来该做什么事。

  有条不紊地把存折印章收进包包里,她拉起拉链、背上包包,临行前看一眼竖在墙角的画架和画具,她一并背起它们,转身离开。

  下楼前,她听见主卧房里传来妈妈的哭声和妹妹的安慰声,她想像得出母女俩抱在一起、互相安慰的场面。

  这就是戴淽艾,她不聪明、她很懒,她是个怀抱白马王子会来拯救自己、满脑子粉红泡泡的蠢女孩,但她永远明白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可以赢得别人对她的喜欢。

  也许妈妈之所以宠爱她,是因为她的心比自己柔软,不全然因为自己有个糟糕的爸爸;也许孙易安爱上她,是因为她性格讨喜,不是因为什么情非得已,她戴证潇是理智的女人,不应该钻进牛角尖里让自己不好过,但现在的她……无法平心静气。

  摇摇头,她走出家门。

  太阳很大,才早上八点多就晒得人皮肤都快焦掉,幸好公车上的冷气很足,才上车就把汗水连同暑气一块吸掉。

  淽潇从包包里拿出手机,里面有很多则LINE的通知,多数是问她为什么没有去上班。

  她不负责任了,但凭什么她不能任性一次?二十几年来,她看人脸色、战战兢兢,她积极上进、八面玲珑、处处讨好,然后她得到什么?妈妈的喜欢?上司的看重?还是男朋友的忠心?都没有!

  既然拚命的人是傻瓜,谁还乐意发傻?

  关掉手机、不回LINE,工作丢了就丢了吧,她已经厌烦这一切,何况失恋的女人有权利痛不欲生。

  想着,她又哭了,面纸已经用掉好几包,泪水还是止不住,好像一点点的心酸,就会启动落泪机制。

  好奇怪,怎么会这样?

  她从来不哭的,几百年前她就学会掉眼泪解决不了问题,每次心底越发难受,她便越是把下巴抬得老高,表现出一副倔强骄傲的模样,告诉所有人,自己没有被打倒,但这次,她搞不懂自己了。

  不过三年……她真以为三年的感情叫做水到渠成,她相信这样的感情已经坚定得足够面对外面的风风雨雨,谁知道到头来只是她的想像而已。

  曾经,她和孙易安约定二十六岁就结婚,如果不想当靠爸族、靠妈族,他们必须努力存钱,好在婚前能够缴房贷头期款。

  他们计划房子最好买在靠孙家近一点的地方,屋龄老一点没关系,但房间要够多,因为他们都是喜欢孩子的人,以后打算生三个小孩,希望是两男一女,孩子的年纪要靠得够近,最好一年一个,那么她就可以在生完老三之后,重新回到职场工作。

  孙妈妈说到时要帮他们带小孩,让他们省下一笔保母费,他们一起计划了很多的事,然后现在,全变成笑话。

  她从大学就不停打工赚钱,毕业后更是一头栽进事业里,她忙得像头骡子,没想到一抬起头,竟发觉努力的目标不见了。

  那种感觉仿佛是参加马拉松赛跑,她和一大群人出发,她拚命追过每个跑在自己前面的人,挥汗如雨、咬牙坚持,她以为自己即将拿到冠军,却发现终点处竟然没有半个人迎接。

  努力成空,她深刻怀疑自己,是弄错了努力方向,或者是……人生根本不需要这样的努力?

  人心那么容易改变?才说过的话,转眼就可以不算数?

  淽潇长叹,孙易安的变心让她难堪,但妈妈的态度更让她难过。

  如果她现在退出这场爱情争夺战,两年后,孙易安会不会又喜欢另一个女人?到时,妈妈还会赞美他的家教良好、乐于负责?会不会也像劝自己这样劝戴淽艾,爱情过去就是过去了,没有人可以挽回些什么。

  不,她相信妈妈会冲进厨房拿一把刀,将孙易安砍成三段,这才是正常母亲的表现。在妈妈心中,她始终是多出来的那一个,不管她表现得多好、多优秀,多让人感到骄傲。

  爸爸……每次委屈的时候,她分外想念爸爸。

  拿出手机,她把手机贴在耳朵边,开口,“爸爸,好久不见,你好吗?我是潇潇,我今年毕业了,是第一名毕业的,校长亲自颁发奖状给我,奖状很轻,却是我大学四年努力的结果。同学很羡慕,我也表现得很骄傲,但是你没来、妈妈也没来,那天回家,我发现自己的毕业典礼邀请函被扔在垃圾桶里……”

  坐在后座的中年大叔听见她的话,嘴角拉出一抹笑,那是与有荣焉的笑脸,但在听见邀请函的事情时,泪水悄悄滑落,他用一根手指轻轻刷开。

  她停了一下,继续说:“我进入美商公司,禀持过去的精神,拚命往前冲,我的同事一个比一个优秀,大家都在拚同一个位置,粥少僧多,在里面没有朋友、只有对手,工作很辛苦,尤其对我们这种社会新鲜人而言。

  “有一次,上司对我毛手毛脚,同事看见了,她不但没有站在我这边,反而传出谣言,说我企图用美色爬上位……竞争把人与人之间的善意都给磨灭掉了。

  “我痛恨这份工作,但逼着自己积极工作,因为我想要成功、想要扬眉吐气、想要逼妈妈承认——瞧!我才不是你说的那种不负责任的女生。

  “但是现在……我好累哦,累到连喘气都觉得辛苦,因为戴淽艾上了孙易安的床,因为她没有侮意,因为她一心一意只想要我退出,因为他们都觉得我是多出来的那个人。不管我再倾心尽力,我始终只能是多出来的那个吗?

  “昨天,孙易安到公司找我,跟我说对不起,他爱上别的女人。我问他,我哪里不好?告诉我,我愿意改。他回答:‘你很好,是我配不上你。’曾经,我批评班上男同学用这句话和女朋友谈分手太虚伪,没想到孙易安也对我虚伪一回。

  “我逼问他小三是谁?爸,你说,戴淽艾是不是白痴啊,她居然在孙易安的手机里面留下两人的r事后”亲密照,我不知道这应该解释为有恃无恐,还是说她心机深沉,刻意让这件事在我眼前曝露出来?

  “但依我对她的认识,她还没有这么聪慧,她只是个傻女生,可是连这么傻的她都有权这样对待我,人生,还有什么是可以被信任的?

  “孙易安说,我太能干、太会计划未来、让他备感压力。他说:‘你说要买房子,我就得省下零用钱;你说要到大公司上班,我就没有寒暑假,只能争取每个实习机会;你说要用功读书,我就得熬夜:你说要生三个小孩,我就要表现得很喜欢小孩……我才二十三岁、不是三十二岁,我也想要过轻松的大学生活,想夜冲夜唱,想在夜店把妹,想要在社团里面出风头,想要学妹崇拜我、拿我当英雄!”

  “真有意思,弄到后来,那些全是我的计划,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我问他:‘既然如此,当时为什么不反驳我?为什么要让我误以为你同意,并且喜欢我的计划。’他说:‘因为你和我爸妈同一个联盟,你们都认为这样的人生最适合我,可是我需要的是一个女朋友,不是另一个控管我的妈妈。’”

  淽潇叹气,没想到自己处处为他着想,到最后的评语居然是这样。

  她不爱哭,因为哭泣的人需要观众和安慰,但她身边没有这种人,所以她现实地不浪费眼泪,但是今天?也许是她已经无法用理智来控制自己的卑微。

  下车铃声响起,她看一眼窗外,外婆家到站了。

  她把手机收进口袋,一手提行李、一手抓起画架画具,跟着前面的欧巴桑一起下车,坐在后座的中年大叔紧紧看着她的背影,眼底恋恋不舍。

  公车走了,扬起一片尘埃,她抹抹脸,觉得脸上覆盖了一层沙,淽潇用手抹两下、拨拨潮海,有位欧巴桑从身边走过,差点儿碰倒她的画架,她急忙伸手去扶,但对方却像没事人似地,连看都不看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转身走掉。

  没礼貌,淽潇瞪她一眼,重新背好画架,往外婆家走去。

  外婆在半年前过世了,她很伤心,如果外婆还在,她肯定会去参加自己的毕业典礼。

  外婆疼她,小时候她情愿在外婆家过农历年,也不愿意到祖父母家里拿大红包,外婆有四分之一的日本血统,十八岁嫁给外公,夫妻的感情很好,十几年前,外公为外婆拆了旧家,盖上一间日式小屋,不大,却很温馨。

  一间客厅、两个房间和一厨一卫浴,是正方型的格局,客厅外面有长长的木头走廊,夏天的时候,她经常靠在外公、外婆怀里,听他们讲古、看星星。

  长廊下有两、三层阶梯,走下阶梯是个环着屋子的小院子,前面种桑椹、芒果和两棵快要比人高的栀子花,后院是晒衣场,种了一大丛的茉莉花和桂花。那花,是外公和外婆一起种下的。

  外公说:“你外婆喜欢香花,当绿绿的枝条上,白色茉莉怒放,就知道春天来了;当清晨被香甜的栀子花香叫醒,不必翻农民历、我们便清楚即将迎来夏天的暑气;而桂花飘香,便预告着,秋天的脚步已近。”

  他家的茉莉特别怪,二、三月便开满枝头。

  外公说这是家里茉莉的善意,它不与栀子花争宠,它提早花期、提早让人们认识它的芬芳美丽。

  后来外公去世,外婆经常一大早醒来,摘满一盘鲜花,供在外公的照片前头,外婆要和外公一起分享花香。

  淽潇很喜欢这个家,她曾经想过,如果上班的地方离这里不远上父通时间能控制在一个半钟头以内,就从家里搬出来和独居的外婆作伴。

  但是外婆走了,而她,害怕寂寞。

  路不太好走,且她失策了,离家出走应该换一套休闲服,而不是穿着上班的套装、高跟鞋,行李一收就冲出家门,但这不能怪她,她太乖、没有叛逆或离家出走的经验,下一次,她会做得更好一点。

  下一次?淽潇苦笑,摇摇头,她吃力地背着画架和行李往前走。

  谁知在走过一个土凹时,鞋跟突然断掉了。

  Shit!她忍不住恶言咒骂,这算什么?屋漏偏逢连夜雨?天要降大任于斯人?算了,如果当傻子才有傻福,谁还要拚命追求卓越人生?不劳而获,从来不是坏事,批评它的人,不过是心存嫉妒!

  她把过去二十几年奉为圭臬的标准全数丢掉,她不想努力、不想汲汲营营,她再也不想追着目标往前冲,就算跑到终点又如何?依旧没有掌声喝采、依旧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她累了、放弃了,从现在起她再不为自己定目标,她只想一天过一天。

  把行李放在路旁,她拉高窄裙,弯下腰,把右脚的鞋子脱下来,断掉的鞋跟像折断的骨头似地,只剩一层皮连接着,轻轻一甩,还能划出一个整齐的圆形,她用力使劲,把鞋跟扭下来塞进行李里,她试着走几步,一脚高、一脚低,不好走。

  脱掉左脚鞋子,她想把鞋跟扭断,但是她用尽力气,鞋跟依然牢牢地贴在鞋底。该死!她要投诉鞋厂,左右脚品质良莠不齐。

  发半天牢骚后,她只能把鞋子重新套回脚上,没辙了,重新背起行李画架,一脚高、一脚低,继续往前走,但才走几百公尺,她就觉得自己的腰快要断掉,长吁气,她二度停在马路旁。

  远远地,一部汽车开过来,她连忙丢下行李,朝对方挥手,希望善心人士能够载自己一程,但是这个时代、良心缺货,他们看也不看她一眼,飞快从她身前开走。

  淽潇心生不满,他们瞎了吗?落难美女耶,恰逢她刚失恋,说不定他们善心大发后,有机会迎来一段新恋情,但也许现代的恋情太廉价,上网打几个字就可以得到,他们不需要停下车、惹麻烦。

  长叹,她坐在行李箱上面,灼灼的阳光快要把她给烧融,皮肤上有严重的刺痛肿热感,好像下一刻,她将会变成浴火凤凰然后烧成土窑鸡。

  又有车来?她连忙起身,迎到马路中间,张开两手拼命挥。

  可是……shit!匆促间,她飞快退到路旁,该死的家伙,居然没减速?!要不是闪得快,她就被撞上了,是怎样?在滑手机还是瞎了眼睛?这年代美女真的已经不值钱了吗?

  放弃了,再晒下去、她会变成骨灰,连焚化炉都不必进,就可以直接入塔。背起行李,忍住腰痛,她咬牙往外婆家走。

  二十分钟后,她体会到穷和尚到西天取完经的喜悦,果然是有志者事竟成啊,她看着眼前的日式小屋,怎样,不也是让她走到了吗?

  从包包里翻出钥匙,打开院子的门,把行李和画架放在长廊上,脱掉咬脚又残废的高跟鞋,她像小时候那样坐在长廊上,然后往后一仰,躺在木头地板上,她高举两只脚、奋力舒展十根脚趾头,有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真舒服……

  伸展够了,她翻身爬起来,看着熟悉的院子,多久没来了?将近两年吧,院子里外整理得干干净净,完全不像没有人住的样子,是隔壁阿秋婶的功劳吧。

  外婆在的时候,就是雇她来打理屋子、给外婆做三餐,她也舍不得外婆离开对吧,才不时过来照料?

  她翻几圈,翻到客厅前拉门边,这里太阳晒不到,木头冰冰凉凉的,她的身体呈大字型躺着,深呼吸,吸一口空气里淡淡的桂花香,收起笑脸,她低声道:“外婆,潇潇想你了。”

  无预警的,日式木门刷地打开,一个男人走出来,他俯视仰躺在地上的淽潇,微微的惊诧、微微地……皱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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