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四花灯节这晚,京城沿着最热闹的罗雀大街,一直到杨花江畔,挂满各式各样的花灯,满城灯火煌煌,亮如白昼。
墨府还未出阁的几个姑娘们,在家仆和丫鬟们的簇拥保护下,出府赏花灯。
原本墨清暖不想来,但墨清荷硬是拉着她出门。
“我姊半年后就要嫁了,这是她出阁前最后一次与咱们一块赏花灯,你不陪她吗?”
被墨清荷这么一说,想到五姊墨清兰年底就要出嫁,而她们姊妹俩一向待自己不错,心情沉郁的墨清暖也不好再拒绝,默默的跟着一块出门。
兴高采烈的墨清菊与墨清雅走在最前面,墨清荷姊妹走在中间,意兴阑珊的墨清暖走在最后。
昨日知晓了自己身世的秘密后,她一直恍恍惚惚,心神不宁。
她竟然不是墨家的人?!那个她叫了十六年的爹,居然不是她的亲生父亲?!
她茫然的望着前方的花灯,不知究竟该怪谁、该怨谁?是要怪老天爷太残忍,竟在爹娘成亲前发大水,活活拆散一对有情人?还是该怨她叫了十几年爹的那个男人,不该看上她娘,将她带到京城?抑或是该怪她真正的父亲不该太痴心,竟一路追到了京城来?
她一路走一路想,直到冷不防撞着人才回神,耳旁却传来轻佻的笑骂声——
“哟,姑娘,你这是想对本世子投怀送抱呀!”
墨清暖瞥了眼被她撞上的那名男子,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一张略显圆润的脸带着一抹邪气,身着锦袍,前呼后拥的。
由于错在自己,她垂眸歛目,赶紧道歉,“对不住,公子,我没留神,不小心撞着了你。”她接着抬目一望,这才发现自己与墨清荷她们走散了,跟在身边的两个丫鬟也不知去了哪儿。
那男子不想作罢,挑眉斜睨着她,“撞着本世子,一句对不住就想算了吗?”
没想到对方会不依不饶,她蹙眉反问道:“那你想怎么样?”
她已经够烦闷难安,还被这样纠缠,不免有些不快。
那男子身旁几名同伴开始起哄——
“这还不简单,姑娘你撞着人,不如以身相许来赔罪?”
另一人接腔道:“以身相许?管同,世子是何等身分,以身相许岂不是便宜她了?”
“季叔安,那依你说该怎么办?”
“依我说,就罚她侍寝三天,若世子满意,再让她留下。”
江长祥上下打量了墨清暖几眼,见她额上虽覆着浏海,遮去一部分的眼睛,但模样瞧着还算白嫩清秀,勾着嘴笑得恣意,“本世子就大发慈悲带你回去宠幸一晚,要是满意呢,就让你留下,不满意就撵你出去。”说着,他示意随从上前将她先带回府里去,等他回去后再享用。
身为皇亲贵戚,他在这京城里素来为所欲为,当街带走个姑娘也浑不当回事儿。
墨清暖吓了一跳,没料到这几人真要当街强行掳走她,她挣扎着叫道:“这是天子脚下,你们当街强抢民女,眼里没有王法吗?”
“王法?你知不知道你撞到的这人是谁?他可是堂堂庆王世子,世子能看上你,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你要是服侍得他满意了,你就能待在王府里享受荣华富贵。”管同轻蔑的笑道。
这几人见她只身一人,身边也没仆从相随,身上的衣饰又一般,只拿她当普通的百姓看待。
墨清暖气恼他们的蛮横行径,正要说出自己是墨家九小姐时,旁边一名一直默不出声、身着银灰色锦袍的男子开口了——
“长祥,让人放了她。”
“容央,是这丫头自个儿朝我投怀送抱的,我不过是给她个机会。”江长祥有些不满的道。
夜容央虽只是敬忠侯的次子,身分远不及他尊贵,但夜容央可是皇上面前的宠臣,即使是贵为庆王世子的他,也不得不给几分面子。
整个京城里,除了皇上,夜容央纵使对着其他王公贵族也从没客气过。不过即使这些人告到皇上那儿,皇上也从未罚过他,连责骂他一句都不曾,也不知皇上为何就这么宠信他。
夜容央冷哼了声,嘲讽道:“她眼睛又没瞎,真要投怀送抱,也该是往我怀里投,怎么会往你那儿投?不过是没长眼撞着你罢了,还不放人。”他说最后一句话时,俊美的脸上已有些不耐烦。
夜容央一开口,原先跟着调戏墨清暖的管同与季叔安等人都不敢再帮腔,缩在一旁,就怕不小心招惹了他。
京里的人都知道夜容央喜怒无常,脾气阴晴不定,却深得皇上宠爱,什么人的面子都敢下。
七年前,才十六岁的夜容央不知怎地竟暴起打折了皇上三皇叔的一条腿,三皇叔闹到皇上跟前,要求皇上重罚他,结果皇上却只是将夜容央叫去,问明原由后责骂他几句,此事便不了了之。
他连皇上的皇叔都敢打,他们这些世家公子在他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江长祥见他面露不耐之色,也不敢再说什么,让随从将人给放了。
墨清暖朝夜容央福了个身,道了声谢之后快步离去,不敢再多留。
她一路走到杨花江畔,默然看着一盏盏巴掌大小的莲灯,载着主人的祈愿被投放进江里。
往年她也会去买盏莲灯,写上心愿,将莲灯放进江里,但今年她却不知该写些什么才好。
看了半晌后,她还是去买了一盏莲灯,提起摆在一旁的毛笔,蘸了墨汁,在上头所附的一张纸笺上写下一个心愿,而后走下阶梯,来到江边,将那盏莲灯放进水中,任莲灯随江水飘走。
目送那盏莲灯越飘越远,她默默在心里祈愿,爹娘今生无缘做夫妻,但愿他们来世能结为眷属,全了今世的遗憾。
待莲灯飘远后,墨清暖旋身要回墨府,却瞧见一名穿着一袭红色衣裙的姑娘似在调戏一名男子,那女子步步进逼,把那男子逼得快要跌进江里。
“姑娘,请自重!”那男子的嗓音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愠怒。
“哟,姑奶奶瞧得上你这张脸,是你的荣幸,你躲什么躲?还不快过来让姑奶奶摸两把。”
墨清暖有些惊疑的朝那红衣姑娘细看几眼,而后确认了什么,目露一丝骇然。
竟凝成实体了,这意味着……
她压抑着心中的惊骇,提步要走,但下一瞬瞥见那男子的面容,她脚步微顿,眉心轻拧了下,心中挣扎一番后,她走上前朝那红衣姑娘劝了句,“这位姊姊,够了,别再戏弄人了。”她看得出来这位红衣姑娘并没有打算伤害那男子,只不过是在捉弄他,她才敢出声相劝。
听见她的话,那红衣姑娘似是有些讶异,回头瞟了她一眼,“噫,你这小丫头好大的胆子,竟敢管姑奶奶的闲事。”
花灯下,红衣姑娘那张脸美艳不可方物,似笑非笑的表情透着抹随心所欲的肆意妄为。
墨清暖紧张的揪着衣裙,好言解释道:“我不是想管姊姊的闲事,只是这位公子不久前曾帮过我,还请姊姊行行好,别再作弄他。”若非这男子不久前曾在庆王世子跟前替她解围,她是绝没那胆子来管这档子闲事的。
夜容央布满恚怒的眼神隐隐流露出一抹忌惮,在那红衣姑娘回头看向墨清暖时,连忙趁机抽身退开。
方才他与江长祥他们几个到咏春楼饮了酒,他有些醉意,一时兴起想放莲灯,遂先行离开,差了个侍从去替他买盏莲灯。
就在他等着侍从回来的期间,这不知打哪儿来的红衣姑娘竟缠上了他,他身边另外四个护卫上前阻止,只一招便被她给打昏过去。
那些护卫皆是宫里派来的大内高手,竟敌不过她一招。
就在他震惊之时,她宛如登徒子一般,轻浮的朝他的脸摸了过来。
他也学过一些拳脚功夫,可在她面前丝毫无用,避不开她的“魔爪”,被她逼得步步后退。
生平只有他作弄人,这是头一遭被人如此戏弄,震怒之余,他很快就发觉这红衣姑娘有些不对劲,她不仅身手诡谲,还浑身冰冷、气息阴寒,不似“常人”。
这个发现让他又惊又疑,当他的脸被她那冰寒的手指触碰到时,他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
他正想着该如何摆脱她,旁边那丫头突然出声,引开这红衣姑娘的注意,才让他暂时得以脱身。
红衣姑娘君媚儿打量墨清暖几眼,见她脸上隐隐露出几分惶恐之色,她红唇微弯,饶富兴致的走上前,伸手抬起她的下颚,不怀好意的笑问道:“丫头,你知道姑奶奶是谁吗?”她那慵懒的嗓音柔媚得叫人听了骨头都要酥了。
她素来为所欲为,行事只凭个人喜好,适才挑逗捉弄那男子,不过是因为他那张脸让她看得颇为顺眼,但不知怎地,在见到这丫头时,竟莫名让她生起一抹亲近之意。
这话听在墨清暖耳里,把她吓得鸡皮疙瘩爬满手臂,她努力抑制住满心的惊惶,强作镇定道:“我、我不知道,方才若有得罪姊姊之处,还请姊姊见谅。天色不早了,我得回去了,告辞。”说完,她转身快步逃也似的离去。
下颚被那冰寒的手指碰触,引得她一阵哆嗦,这红衣姑娘比她想的还要恐怖,她招惹不起。
看着她那急着逃命的模样,君媚儿似是觉得颇有趣,没再理会夜容央,提步追上墨清暖。
瞧见她追来,墨清暖惊吓得加快脚步,但不管她走多快,甚至用跑的,君媚儿都能不紧不慢的跟着她。
君媚儿戏谑的道:“丫头,你知道姑奶奶是什么,还敢来招惹姑奶奶,胆子不小啊!”看她那吓得半死的模样,她已知道这丫头看出她是什么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位姊姊你能不能别再跟着我了?!”她不想带着只厉鬼回去啊!
她错了,她不该心存一丝不忍,上前替那位公子解围,结果惹来这厉鬼跟着她。
君媚儿冷哼,“哼哼,你既然不知道,做啥这般怕我?难道我生得丑怪吓人?”
墨清暖一边疾步而行,一边小心翼翼的回道:“不是的,姊姊的容貌明艳绝伦,是少见的美人,是我急着回家,我家管教甚严,还请姊姊莫要再跟着我了。”一般的鬼魂只能看见虚影,并没有实体,而修到能凝聚实体的鬼魂,至少有百年以上的道行。
这是墨清暖的另一个秘密,她自幼就能瞧见鬼,小时候她曾同孔静提过,却把孔静给吓坏了,焦急的带她到庙里去求佛拜神。见娘如此担心,后来她索性不再说了,孔静却当是自己求来的那些护身符起了作用,要她随身带着。
之后,她避着娘亲,私下里曾向庙里的道士请教过鬼魂之事,有个老道士告诉她,一般而言,人死之后魂魄会去往地府投胎转世,只有执念过深,或者生前惨死,抑或遭受莫大冤屈的魂魄才会遗留人世,不肯轮回转世。
那老道士又说,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泰半的鬼魂对一般人都是无害的,她虽然开了天眼能视鬼物,但若没有刻意修持,随着年纪渐长,天眼会逐渐关闭,以后便看不见了。
后来随着年纪增长,她果然鲜少再看见鬼魂,这两年几乎不曾见过,不想今夜再见,竟然就是只有上百年道行的厉鬼。
“丫头,我若执意要跟着你呢,你待如何?”
自苏醒后,君媚儿四处游荡,试图寻回遗忘的记忆。这段时间里,她见过不少人,却只有这丫头让她有种奇怪的感觉,不由自主的想跟着她。
已来到墨府附近,墨清暖见还送不走这位姑奶奶,只好停下脚步,问道:“姊姊一直跟着我究竟想做什么?”
君媚儿被她问得一愣,艳媚的脸庞露出一抹迷茫之色,“做什么?”
下一瞬,她眼前闪过一幕情景——密如雨丝的箭矢朝她和她怀中的婴孩飞射而来,她被万箭穿心,临死前,她紧紧抱着已被射死的婴孩。
她美艳的脸孔因为痛苦和憎恨瞬间变得扭曲狰狞,猩红的两眼布满骇人的煞气,恨声嘶吼道:“我要报仇!”
墨清暖被她突如其来的骇人模样给吓到,心头一跳,惊得脱口而出,“我没杀你,你不是我杀的!”
君媚儿恶狠狠的盯着她,那神情宛如要生吞了她似的。
墨清暖两腿打颤,抖着嗓音再次澄清,“我真没杀你,冤有头债有主,你该去找杀你的人报仇才是。”
君媚儿狰狞的神情瞬间变得迷茫恍惚,“杀我的人?”接着她清醒过来,带着怒意道:“没错,我要找仇人报仇!你知道他藏到哪儿去了吗?”
墨清暖颤声回道:“我、我不知道,要不你去别处找找?”她暗暗祈求着老天让这厉鬼赶快离开,她快被吓死了。
“去哪儿找?我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有找到……”君媚儿皱眉苦思。
墨清暖本想趁她有些恍神之际悄悄离开,但又怕她察觉后愤怒失控,还在踟蹰之际,就见她的脸色渐渐平复下来。
君媚儿双眼里的猩红褪去,看向墨清暖被她吓得发白的脸庞,撇了撇嘴说道:“我又不会吃了你,瞧你吓成什么样子,真没出息。”
没出息?刚才她那恐怖得犹如恶鬼的模样,换了别人瞧见,只怕都要吓得屁滚尿流了。不过这话墨清暖可不敢说出口,唯恐说错什么,让她又突然变成适才那骇人的模样。
墨清暖正想找藉口赶紧摆脱她时,又听她说道——
“我记不起他的名字和长相。”
“怎么会?”墨清暖难掩惊诧,接着思及她化为厉鬼,至少超过百年,她的仇人早已不在人世,这仇怕是没法报了。
“我睡了很长一觉,忘了很多事。”君媚儿隐约记得在她化为厉鬼后,似乎被一个臭和尚给封印住,之后便陷入沉睡,直到前阵子才苏醒过来,除了自己的名字和要报仇之事,其他的过往泰半都遗忘了。
“那姊姊慢慢想,我先回去了。”墨清暖涎着笑说完,提步就想走进墨府。
然而她才刚走了两步,肩膀便被人给搭住,那冰寒的掌心冻得她身子一抖,她苦着脸转过头,就听见君媚儿恩赐般的说——
“你姑奶奶我暂时没地方去,就先到你家玩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