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元,明日前去慎严庵拜访,情况不明,你就先别去了吧。”柯铭来到贺元的房间,与他商量着。
此时贺元刚沐浴完不久,正半躺在由一整张虎皮铺着的暖炕上,一名丫鬟正在帮他擦干长发,另一名丫鬟则在帮他穿好衣服后,跪在踏板上,仔细而谨慎地握着少爷的手指,帮他修剪指甲。一旁站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丫鬟捧着盘子,盘子里放着整套到甲刀具,随时供剪指甲丫鬟替换。
“不过是间尼姑庵,又不是龙潭虎穴,你大可不必这般小心翼翼。再说,我也不是纸糊的,就算我不济事,身边有这些人跟着,连只蚊子都别想咬到我,你大可放心。”贺元轻哼了声。虽然年纪还小,但到底成长环境非同一般,对于柯铭的心态,他再了解不过。无非是他最好就待在这儿,不弹不动,乖乖等着,给人伺候着,那就什么意外都不会有,回京后,他也就好跟所有人交代了。
柯铭苦笑了下,站在暖炕边,说道:
“阿元,我实在没想到你真能一路跟我来到小归村,还住下了。”
“我知道。打从出京那日起,你就想要让我亲自感受到艰苦的环境、难走的路途。一路餐风露宿地过来,就想着我这个身娇肉贵的少爷何时打退堂鼓,缩回京城享福去。常州这个荒凉的州郡没吓到我,来到永定县这个连个县令都没有的三不管穷县也没吓着我;而今,身处在永定县里最恶名昭彰的赤贫恶地,住在这个由土砖与茅草囫囵夯成的小屋子,我也是没叫一声苦。”微微得意的语气,配上那双长得特别好看的飞扬眉毛,让贺元出色的相貌更鲜活灵动三分。
柯铭知道眼前这个身娇肉贵的大少爷,正在为自己的“吃苦耐劳”洋洋自得。不觉叹气道:
“你实在无需跟着来吃这一趟苦头的。要是公主知道你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怕不心疼坏了。”
“这种事,就不用太钜细靡遗的向我娘亲报告了。”贺元的这些话,是说给身边伺候的人听的,见一众贴身丫鬟低头不语,哼声道:“都听到了吧?”
丫鬟们不敢应声,全低头屏气,安静地忙着。
柯铭摆摆手。
“你就别为难她们了吧。就算这些丫头不说,那些护卫回京后哪敢有半点隐瞒?”
贺元想想也是,就不为难身边这些人了。
“算了,回京之后再考虑怎么面对娘亲的唠念。你也别想转移话题,明日就算其他人爬不起来,我也是要跟着你一同上山的,你说什么都打消不了我的决定。”
“既然小归村这样的恶劣环境没让你吓着,那我也无话可说。但话可先说在前头,慎严庵真的不是什么好地方,可能我们还没敲开人家大门,就要饱受刁难了,到时你可别恼。”
“一路吃苦到这儿,我也很有觉悟啦,再苦也就那样了。反正在京里不管多风光张扬,在这儿是行不通的。”贺元说到这儿,笑了。“你说这个破地方,屁大的荒野山村,村民一辈子没走出这片大山,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村长了。你跟那些村童说咱们来自京城,是哪家公侯的公子少爷、皇亲国戚什么的,他们全都不懂,把咱们当成唱大戏的看待。反正公侯将相这些词儿,对他们来说,就只是戏台上的东西。想想实在好笑,竟无知成这样。”
“可不是。”柯铭笑着附和。“不过好歹这王村长也算是个有点见识的,就算再穷的年月,也勒紧腰带,饿着肚子也要将子孙往县城的学堂里送去。”
“县里的官办学堂花得了几个钱?又何需勒紧腰带了?”贺元轻哼。
“原本我也不知,但今日跟那王诗书一谈,才发现这村长全家一整年的用度,其实还抵不上咱在家里的一日饭钱。”柯铭自认算是这些皇亲勋贵里比较通达世情的人了,但与王诗书一谈,才发现自己的见识还有很大增长的空间呢。
“怎么可能!”贺元惊讶道:“你是指我们一家子人吃年节大菜时的开销吗?”
“不,单指我们个人一日三餐的开销。而这还是高估了的。”
“一个村长的日子都过得如此窘迫,难怪整村的人都穿得破破烂烂的,京城的乞丐看起来都比他们体面得多。”
“可不是。”
“他们怎么不到县城或更繁华的城市谋个差使呢?这儿田力不肥,一年有五六个月天寒地冻的,种不出什么好庄稼,你不说县志里记着年年有人饿死冻死?既然都活不下去了,还留在这儿做啥?”贺元想不通。
“这些人大字不识一个,一家子恐怕都凑不出一串铜钱,除了种田狩猎,怕也没有别的营生能力,你让他们走出这片荒村,又能期盼什么活路?”
两人一边喝着丫鬟泡来的顶极香茗,不时吃一些茶点,在暖呼呼的房间里聊着这些与他们的世界相差十万八千里的闲事。
“阿铭,你瞧那王诗书可有考上举人的本事?”
“我看难。虽然勤奋努力,也颇有志气,但县城学堂的师资实在不敢恭维,也就两个老秀才撑着场面,偶尔能考出个秀才就是天大的好消息了,这样的学堂教出来的童生,功名上是别想指望的。稍早王诗书拿着一本《四书章句集注》来请教我,我翻了翻,上头的批注,实在谬误连篇、不堪入目,听说还是几十年前哪个秀才的珍藏,因为家败,被子孙高价卖了出来,被王诗书当宝一样地随身带着,几乎将一整本书连同里面的批注都背下来了。读着这样的书,待在这样的环境,再有雄心壮志,又能奈何?”柯铭叹了口气。
“怎么?心软啦?想帮他一帮是吗?”贺元笑问。
柯铭摇头。
“我与他本不相识,这次透过家里庄头孙子的关系,借住他家,给王家足够的借宿资财便罢,至于赠书嘛……怎么说这个人情也该应在家奴的孙子头上才应当。”书本这样珍贵的物件,可不是随便能送的。不在于书籍本身的造价,而是它代表知识,赠予他人有一定的讲究;对于泛泛之交,能以金钱了结最好,赠书就太过了。
柯家在永定县有一个小田庄,庄园管事的孙子正好是王诗书学堂里的同窗,透过这层关系,才让他们这一群富贵公子来到这片山沟时,选择住进王家,而不是去更富有的其它三个村落脚。
“也罢。反正这小归村人,几百年来都这样过下来,不肯轻易迁离,就表示日子没过到绝境,不读书也没个啥,也不用我们来穷操这个心。”毕竟只是萍水相逢,借住个三两日就要离去,也许以后再不会到来。这个小村子的人愿意怎样过日子,实在与他们无关。他们也就只是扯扯闲话,打发一下睡前时光而已。
两人又说了几句,待困意上来,便彼此道晚安,各自休息了。
小云今日便遵从静默师父的吩咐,一到慎严庵之后便直接随着娘亲到庵堂后面那片树林里的院落帮工,待吃完午餐才回庵堂里抄书。
她们母女向来天未亮就上山,有时上山时,日头都还没从东边的山头升上来呢。如今冬日,昼短夜长,更是如此。摸黑上山之后,山上还是黑抹抹一片,白家娘子提着灯笼,将女儿领到院子里的柴房,在那儿,已经有四名仆妇在升火熬粥了。
白家娘子一一打过招呼后,顺便介绍了自己女儿,便将小云打发到柴房劈柴去了。
“白家的,你女儿这样小,没力气劈柴吧?”
“不小了,我们村里的孩子五六岁就开始学着帮做一些家事,只是劈整一些细枝,不花什么力气,这等轻省差事,她还使得。”
“这还叫轻省啊?你别是把女儿当儿子养吧?”一名仆妇咋舌问。
“林婶子,你来无归山也三年了,就算没去过小归村,也总会听说过我们那个村子一整年的收成还不见得能养活一家子人,这样的境况,又怎么娇养得起女儿?在我们村子里,儿子女儿是一般教养的。”
几名仆妇闻言都点头,其中有人问道:
“那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女孩儿该学的裁衣下厨等家务,你打算何时教她?这可关系到她未来能不能说个好人家呢。”
白家娘子苦笑了下,摇头道:
“等她再大一些吧,总得先养活她,再来考虑她的终身吧。”孤儿寡母的,未来一片茫然,又哪敢去畅想不可知的未来?
没有谈论这话题的心情,白家娘子很快加入厨房的杂务里,其他人自也知趣,不再说话,全都再度忙了起来。
很快地,一大盆香喷喷的香菇浓粥就起锅了,分好了给主子的份量之后,剩下的便是蔚房里所有人的早餐。四五名仆妇就轮流坐下来吃,让两个留在灶旁继续烹煮各色精细的配菜;当然,正在柴房努力劈柴的小云也被厨房的主事嬷嬷给唤过来一同吃。
于是,小云知道了世上有一种叫做香菇白米粥这样香喷喷的美食,每喝一口粥,都要瞪大眼,含在嘴里几乎舍不得咽下。这白米粥可比大馒头好吃多啦!可惜不顶饱,连喝了三大碗,也还是没什么饱实感,虽然肚子给吃腆了出来……
用完了早餐,也不耽搁时间,立即又跑去柴房劈柴火,直到一个半时辰后,终于将她能力所及的工作都做完,麻利地捆成几捆,抱到厨房灶下。此时,厨房只剩下一名正在清理厨房的老婆子,她见小云过来,笑道:
“孩儿,你娘去院子里洗衣去了。让我告诉你,劈完了柴,就到后头树林里拾些枯枝落叶回来,其它地方可别乱闯,主院那边千万不要过去。”
“我知道了,谢谢阿婆,我这就去树林拾柴火去。”小云从怀里将毡帽拿出来戴在头上,又回到柴房,找出一捆绳子别在腰上,便绕着大院围墙,往更后头的地方走去。
边走边摸肚子。劈了一个半时辰的柴枝,觉得肚子里的那三碗粥都给消耗得一滴不剩了,隐隐有些饥饿的感觉,但这并不妨碍她的勤劳。饥饿,对小归村的孩童来说,是正常的共同记忆,尤其是不用农忙的冬天,有时一天只勉强吃上一顿,其它时候,再饿都得捱着,捱不过的,就只好死去,还能活着感觉到饿,有时也是一种福气……
整片天空阴沉沉的,不见半丝日光,小云只能凭感觉去计算着时间,并祈祷今日不会下雪。在他们这个地界的冬日,有刮骨的寒风,有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要是寒风与大雪同时发生,那就是暴风雪了,在外头冻上一小会儿,就得死人。
今儿大概会有点雪,但不致于太难捱。
收集了一大捆柴枝之后,她以绳索捆得扎实,并以剩下的绳索打出两个大圆结,正可当简单的背带;转身背对柴枝,将背带套进双臂,定位在肩上,一声嘿咻,起身,便把那捆比她还高的柴枝给背上了。
有点重,那就走慢些,小心保持平衡,不让自己跌倒。
“看!那边一坨黑抹抹的是什么?是熊吗?”突然一记洪亮的童声夹带着惊喜大叫着。
“嘿!看我猎熊!”
咚!
小云的肩膀挨了不知名的东西一记。由于衣服穿得厚,倒不觉得痛;她低下头随着那不知名物件的滚动轨迹看过去,发现是一粒约小指节大小的亮白色小石头,圆滚滚地,落在一片泥土与枯叶里,彷若会发光似的,特别显眼。
“喂,把我的珍珠捡过来!”很是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语气。
珍珠?是指地上那泛着萤光的小石子吗?小云好奇地走近,以脚尖拨了拨,觉得不过是颗好看的小石子,居然还会有名字。
虽然觉得满有意思的,但她并没有伸手去捡。或许是因为她不用看过去,就知道这颗萤亮小石头的主人,正是昨日在村长家见过的那几个衣着鲜亮的孩童之一。惹不起的人,捡到的东西自然不可能属于她,那么,她干嘛捡?
“喂!你个野小孩,耳聋啦?没听到本少爷的话吗!”那男童的声音愈加嚣张,还带着点命令居然不被执行的气急败坏。
小云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向她脸呼过来,她微微侧身闪了下,正好躲过一记白嫩嫩的拳头。身为一个小归村的村童,被攻击的第一反应就是反击,所以她躲过那记拳头的同时,踢出一脚——
“哇!好险!”身形还算灵活的男孩及时躲过膝盖挨踹的命运,骂道:“你这个卑鄙的乞丐!你差点踢脏了本少爷的衣服!找死啊!”
小云看着这个跳到她面前哇哇大叫的男孩,面无表情,却在心底撇撇嘴。本来就没有什么搭理的兴致,发现眼前这个孩童正是昨日胡乱撒钱的笨蛋后,更不想理会了。
虽然没有事实根据,但小云一直相信跟呆瓜说话,也会变成呆瓜;所以她在小归村很少开口说话,就算跟一群村童待在一起,也安静得像个哑吧。短短六年的人生,常常有类似于“人生真是寂寞如雪”的感叹。
而,被小云定论为笨蛋的贺明大少爷,虽然目中无人不可一世,到底也不是个笨蛋,小云眼底的轻视他或许看不出来,但无视却是非常明显的。
他堂堂镇国公府的小少爷,京城顶级世家子弟,居然、竟然被一个灰抹抹的村童给无视了!她怎么敢!
“喂!你说话啊!你不会说话吗?敢对本少爷如此无礼!你不要命啦!”
瞧着一根白白胖胖的食指不断地朝她鼻头靠近,小云从身后抽出一根三尺长的枯枝,点住了男童不断靠近的身体。
“你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力”贺明瞪着那根抵在自己胸口的枯枝,尖叫出来。
这时不远处的其他人也已经走近,为首的贺元开口问道:
“你这村童,如此作态意欲为何?”
小云分神瞥过去一眼,发现这个开口的男孩左手挥了一个动作,阻止身旁其他人上前——包括原本想上前给自家公子找回场子的护卫。这个人,果然是这一群人里的头目,她昨天并没有看错。还有,这些人真的不是唱大戏的吗?怎么说话的口白就跟那些唱大戏的人差不多?一般正常人谁会这样说话啊?
“男女授受不亲,他不能再靠近了。”小云很理所当然地说。
“我不是女的!”贺明当下跳脚。长相俊丽的他,虽然颇以相貌为傲,却是从不肯让人说他女气的,更别说认作女人了。
这人怎么会自认为是女的?小云眉眼微挑,嫌弃道:
“只有女人才会把自己弄得香喷喷。”
“本少爷身上的是贵族才能用的伽南香,香中极品,你这个目不识丁的无知村童,居然敢说我是女人!”
“我知道‘丁’字怎么写,所以不是目不识丁,你才是目不识丁。”
“我也知道‘丁’字怎么写!”
“所以呢?你想要我称赞你果然识丁吗?”耸肩。“可是,会写‘丁’真的没有什么了不起啊。”果然是个笨蛋,小云心中断定。
“你、你这胡搅蛮缠的可恶村童!”贺明从来没有被低等阶层的人这样顶嘴过,一时没法应变,不知道该怎么呛回去才好。
“噗嗤!”一旁的赵玥忍不住喷笑出声。
而贺元倒是定力极强,至少他只是唇角微微扬起,却不让人看出他在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