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宫前一天,绦月在厨房里火力全开,亲手做了各式各样的甜品茶点,希望在进宫参加女眷聚会时与大家分享。
要说那些皇族的做派,她肯定是学不来也跟不上的,唯一能拉近自己跟大家距离的,就只有食物。
她始终相伯,美食是最自然而不矫情的善意。
进宫那一日,乌拉特给她派了一辆马车,她便带着喜福跟玉春嬷嬷一同进宫面见皇后了。
来到北门神武门前,马车停下,禁卫军检查了邀帖,同时确定身分人数,便由坤宁宫前来接待的宫人引着她们入内。
进神武门后,先经过的是御花园,其主体建筑钦安殿,以钦安殿为中心,左右对称,前后呼应,分布着十余座亭台楼阁,曲池水榭,其间点缀着苍松翠柏、奇花异草。
绦月看着眼前所见,内心澎湃激动不已。
从前她总听人家说紫禁城多大多美,多富丽堂皇,又多金雕玉琢,可她一个民间汉人女子,哪有机会一窥乾坤,要不是重生在绦月身上,又嫁给了当朝的肃亲王,她怎有这福分一饱眼福?
穿过坤宁门,便进了坤宁宫,此宫乃明、清两朝皇后的中宫,建于明朝永乐年间,前清时期再按着满族的风俗习惯,仿照清阳故宫清宁宫的格式加以改建。
宫人带着她们来到体顺堂,未近厅门,已听见里面传来阵阵笑语。
“肃亲王福晋到。”宫人喊着。
顿时,厅瑞安静了一下。
宫人领着三人走进厅里,绦月见厅里已坐满了应邀而来的福晋、格格及她们的仆婢们,紧张得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
坐在正中大位上的正是皇后,她面容白皙秀丽,仪态优雅,身着一袭圆领大襟的蓝色常服,其领、襟、袖边都绣上凤穿牡丹的纹样,蓝色锻子上绣了八只彩蝶,彩蝶中间穿夹数朵牡丹,牡丹的颜色素雅,色彩变化微妙。
在两旁分坐着十数位亲王福晋、郡王福晋跟格格,而她们正用各种奇异的、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肃亲王福晋。
“臣妾绦雪叩见皇后娘娘。”绦月依着这几天恶补来的礼仪向皇后问安行礼。
“十六弟妹免礼,请起。”皇后脸上带着温煦的微笑,“赐座。”
宫人依命,领着她就座。
绦月偷偷观察这满室的人,除了喜福跟玉春嬷嬷,她没一个认识的,最可怕的是,她们之中有几位光是看着就觉得不太友善。
“十六弟妹,”皇后笑视着她,“不必拘谨,今天只是寻常小聚。”
绦月傻笑一记,不知如何回应。
“这儿的福晋格格们,你可识得?”皇后问。
绦月摇摇头,“回皇后娘娘,绦雪都不曾见过。”
“皇后娘娘,”康亲王的女儿隆恩格格说话了,“十六姊本只是个三品文官的嫡女,与十六叔大婚时,又只纳彩未摆宴,当然不识得。”
她再转头看向绦雪,笑得得意高傲,“十六婶,我是隆恩格格,我阿玛是康亲王。”
这隆恩格格说话可够呛的,听在绦月耳里自然是非常刺耳。她是康亲王之女,而康亲王又是允肃的六王兄,虽然绦月与她年纪相当,但是按照辈分,她可是隆恩格格的婶婶,隆恩格格理当礼敬她的,可隆恩格格很摆明的瞧不起她。
“隆恩格格,你这话说得未免失礼。”一旁行八的庆亲王福晋马佳氏开口了,“十六弟妹可是你的婶婶。”
“我没说错什么吧?”隆恩格格见马佳氏为绦雪出头,立刻拉了自己的表姊,也就是永城郡王的福晋檀花,“表姊,你说是吗?”
檀花老早就知道自己的丈夫跟塔格尔的女儿眉来眼去,已成好事,总之她是管不住他在外面玩什么鸟,但她可不准他把鸟带回家,还弄个黄金鸟笼养着。
当初听说皇上将绦雪赐婚嫁给肃亲王,她狂喜不已,一是绦雪嫁进肃亲王府,常善就再也不能见着她;二则是绦雪嫁了个丑陋又已经失势的怪物,她认定了那是她勾搭人夫的报应。
虽说如今绦雪已是肃亲王的福晋,跟常善再无瓜葛,可见了她,檀花还是忍不住想起那些让她不愉快的事。
“绦雪福晋没见过我吧?”她挑眉一笑,睥睨着绦雪,“我是永城郡王福晋喜塔喇氏檀花。”
绦月一愣,原来是她,难怪她看着自己的眼神不太友善,她想,檀花许是知道常善跟绦雪的事。
“原来是檀花福晋,失敬。”
“福晋,传闻肃亲王自毁容后,性格乖戾,皇上赐婚,不知你可觉得委屈?”檀花续问。
“一点也不。”绦月保持着风度,脸上挂着温照和善的笑意。“诚如隆恩格格跟檀花福晋所言,绦雪不过是个三品文官之女,能嫁给肃亲王,那是绦雪的福气,绦雪感激皇上都来不及,哪来的委屈?”
这话堵住了隆恩格格跟檀花福晋的嘴,两人脸一沉,互觑了一眼。
“福晋所言甚是。”带着十岁的莲心格格前来的恭亲王福晋董鄂氏一笑,“这可是圣上恩赐荣宠,谢主隆恩都来不及,哪来委屈。”
皇后搭着她的话,笑道:“看着,十六弟妹许是满意的,幸好皇上没指错婚。”
马佳氏笑视着绦雪,“十六弟妹,往后你多跟大家聚聚就熟了。”
“谢八嫂不嫌弃。”绦月衷心感谢。 很快地,她便发现到在场分为三派,一派以皇后为主,一派以康亲王女眷为主,另一派则是置身事外,明哲保身。
“来人,上茶。”皇后吩咐着宫婢们上茶及茶点招待客人。
“皇后娘娘,”绦月态度谦卑地道,“绦雪亲手做了一些甜品茶点,若皇后娘娘及各位福晋格格不嫌弃,还请……”
“十六弟妹还会做茶点?”皇后难掩惊讶。
“是,那是绦雪的兴趣,难登大雅之堂,不及宫中御厨手艺。”她说。
“快别这么说。”皇后兴致勃勃地道,“快呈上来,本宫尝尝。”
绦月点头,吩咐着喜福跟玉春嬷嬷将带来的甜品及茶点小心盛盘,一一送到皇后及各位福晋格格面前。
皇后先吃了一小块的杏仁片,香甜爽脆,毫不腻品,她惊喜不已,“真好,真好。十六弟妹真是好手艺。”
马佳氏跟董鄂氏也分别吃了她们小盘上的栗子糕、山楂饼。
“唉呀,”马佳氏惊叹着,“十六弟妹这茶点咸甜分明,入口即化,口齿留香,真是不得了。”
皇后又吃了一块芋荷糕,惊艳地问道:“这是什么?”
“回皇后娘娘,那是芋荷糕。”绦月回道:“以芋泥及芋头丁为主,再将干荷叶捣碎为末,按比例掺入,以增添风味。”这可是她最自豪的一道糕点。
“十六弟妹,你这手艺都能开铺子了。”
董鄂氏说话的同时,莲心格格正认真的吃着手上的栗子糕,吃完了还不忘舔了舔那肥软的五只小指头。
眼见绦雪的茶点收服了大家,隆恩格格跟檀花福晋心里可真不是滋味,她们原想着今天可以好好修理她一顿。
“隆恩格格,檀花福晋,”皇后看着她们,笑问道:“怎么不尝一口?”
皇后都开口了,两人怎好不咬一口试试,于是两人互觑一眼,像被赐毒药似的,心不甘情不愿的咬了一口。
“如何?”皇后又问。
“是不错。”隆恩格格勉强地道。
檀花咬了一口,便放下糕饼,然后配了口茶水,脸上仍是一迳的傲慢,突地,她叹了口气,“肃亲王府没人了吗?不然堂堂一位福晋,怎劳得你做这些下人的活儿?我看,绦雪福晋许是不得肃亲王的欢心吧?”她语带怜悯,实则嘲讽。
“可不是,”隆恩格格接着说道:“听说十六叔脾气古怪,难以取悦,卸下官职后便不出王府,真是难为十六婶了。”
这时,跟她们同一阵线的几位福晋格格也跟着唉声叹气,假意为她感到不值。
“十六婶,说真格的,我是真同情你呀。”隆恩格格又道:“你长得如花似玉,虽只是三品文官之女,但让你嫁给一个面容已毁的十六叔,心里肯定十分哀怨吧?”
“隆恩格格……”皇后的神情微微一凝,唤了一声当作警告。
“皇后娘娘,隆恩是真心同情她,不是在笑话她。”隆恩格格说得理直气社。
“是呀,皇后娘娘,”檀花接着道:“我跟隆恩是打心里同情着绦雪福晋,谁不想嫁个面貌俊美、飞黄腾达的夫君呢?”
“隆恩格格,檀花福晋,你们真是越说越过分了。”马佳氏神情一凝,为绦雪抱不平。
眼见着主子被欺负,玉春嬷嬷跟喜福都为她不平,替她委屈,可她们身分低微,哪里有她们说上话的分儿。
就在大家以为她会一脸委屈,眼眶泛泪,一副可怜人儿模样的时候,她却面露幸福洋溢的微笑,气定神闲地道:“隆恩格格、檀花福晋,绦雪谢过你们的怜惜。说真话,当初知道要嫁给王爷,我也是忐忑不安,畏惧难免,但我深信皇上心里透亮,必然能绐我指个好归宿。”
她这话,不只驳了隆恩格格跟檀花福晋,还顺便捧了皇上。
“嫁给王爷后,我更加感激皇上了。”她脸上有着满意及满足的笑意,“虽然王爷脸上有着伤疤,但那是令我感到骄傲的伤症,因为那伤疤是当年为皇上而留下的。”
尽管大家都知道允肃是为了皇上而受了那么重的伤,可大家为了争权夺位,却反而拿他的伤症来揶揄消遣他,她这番话就是要告诉所有人,允肃这伤留得光荣。
“王爷虽然是在军营里长大生活的,可他不是个莽夫粗汉子,他对我十分宠爱疼惜,总是由着我做我想做的事。”
绦月这话发自内心,没有半点造作虚假,“嫁给王爷是我的福气,我一点都不觉得他可怕,也不嫌恶他的样子,事实上,我根本看不见他脸上的伤疤。”
众人听着她这番话,都说不上话了。
原先想修理她、羞辱她的隆恩格格跟檀花福晋,此时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懊恼却又无法反驳。
“王爷是个血性男儿,对兄弟有情,对圣上尽忠,我不委屈,只觉得荣耀。”绦月又补充道。
听完她这席话,皇后笑了。
同时,躲在夹间偷听的皇上也深深的笑了。
稍晚,绦月离开皇宫回到肃亲王府。
马车刚到府门前,允肃已经等在那儿了。
她下了马车,见着他,立即漾开甜甜的笑容。
“玉春嬷嬷,”允肃一派轻松地问道,“福晋没闹笑话吧?”
玉春嬷嬷摇头一笑,“不,福晋今天太给王爷您争脸了。”
“噢?”他挑眉一笑,饶富兴味的觑着绦月。
“皇后跟福晋格格们都非常喜欢福晋做的糕点,恭亲王府的莲心格格还缠着福晋问还有没有呢!”
“是吗?”允肃笑视着一脸得意的她,“看来你表现得不错。”
“我对自己的手艺向来都很有信心。”绦月好不得意地道。
允肃笑附了她一眼,“夸你两句,你尾巴都翘起来了。除了这个,没发生什么事吧?”
这一间,玉春嬷嬷跟喜福下意识互看了一眼,神情怪异。
允肃一见,心知今天在坤宁宫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他一手拉着绦月的手往自己的臂弯里勾,带着她往康宁苑而去。
回到康宁苑,遣走了身边的人,他拉着她在窗边坐下,问起她进宫的感想,“有趣吗?”
“一开始有点紧张,后来觉得还挺有趣的。”绦月避重就轻地回道。
“跟我说说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他再问。
“嗯……莲心格格很可爱。”她说。
要说进宫有什么有趣的,那还真没有,虽然皇后、庆亲王福晋、恭亲王福晋跟几位格格待她和善,但那种紧绷的气氛她实在不喜欢,尤其隆恩格格跟檀花福晋那些嘲笑揶瑜及眨抑他的话语,让她几度想夺门而出。
要不是为了顾全他的面子,替他争脸,她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蠢事来。
“就只有这样?”允肃目光一凝,直视着她,“本王知道那些福晋跟格格们是什么做派、什么心性,一定给了你一顿排头吃吧?”
他是在宫里出生长大的,宫里是什么样子,他自然比她还要清楚。
“一样米养百样人,总有几个人嘴巴比较坏。”绦月还是选择轻描淡写。
“只是坏?”允肃撇唇一笑。
迎上他那深沉又温柔的黑眸,她知道敷衍不了他,宫里的事,他透澈得很。
其实她们对她再不友善、再刻薄,她都撑得住,也不会因此感到难过或委屈,真正让她介怀的是她们对他的眨抑。
说他丑陋,说他乖戾,其实她们根本一点都不了解他的为人,她们只看见他难看骇人的伤疤,却看不到他的美好。
她不觉得自己委屈,而是替他委屈。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红了眼眶,掉下眼泪。
“受委屈了吧?”见她掉泪,允肃以为她方才说的那些话都只是因为好强,不想让他生气或担心,但心里其实委屈,其实哀怨,毕竟她嫁了个毁容之人是不争的事实。
“不。”绦月眼里噙着泪,幽幽的望着他,声音微微颤抖地道:“我是心疼你。”说着,她伸出双手,紧紧环抱着他。
允肃先是一顿,然后叹了一口气,“果然还是对你说了什么。”
“她们说什么都不重要,你不需要因为脸上的伤而觉得自卑或是难过。”她抬起脸望着他,泪水潸然滑落。
迎上她那真诚又深情的眸光,他的胸口一热。
“允肃,”她轻轻抚着他脸上的伤疤,温柔的笑着,“我一点都不觉得你的脸可怕或是丑陋,做为你的妻子,我无比骄傲。”
闻言,允肃情不自禁的将她紧拥入怀。
她是老天爷送给他最美好的礼物,不管她是什么出身,对他来说,都是无比珍贵。
“允肃,不要觉得自卑,也不需要再把自己关在府里,即使不参与朝政,你还是可以偶尔进宫,或是出府游憩。”
听她这么说,他的神色多了几分为难。
绦月知道他心里那道坎没办法这么快就跨过去,她柔情似水地鼓励道:“允肃,我多么希望能跟你像寻常夫妻那样,一起游湖,一起游园,或是到大街上吃吃喝喝,看看热闹,或是到城郊的佛寺参拜……我真的很希望能跟你做这些事。”
允肃浓眉一揪,有些不可置信的问:“你想跟我……一起?”
“当然。”她毫不犹豫地回道。
他神情凝重地问道:“你不在乎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你,甚至嘲笑你?”
“我不在乎,因为没什么好在乎的。”绦月笑看着他,眼底满是对他的爱意及崇拜,“别人不懂你,才只看见你脸上的伤疤,可我懂你,我理解你,而且我爱你。”
允肃被她说动了,蹙眉笑叹,“你知道你很适合当说客吗?”
“你答应了?!”她喜出望外。
“嗯。”他额首,“但我们就驾着马车出游,不下车。”
“什么?可是……”她本想再说些什么,可又突然想到这对他来说已是一大进步及让步,便不再多说,欢喜地点点头。
事情总得循序渐进的来,急躁不得。
她相信假以时日,她一定能打开他的心房,让他坦然面对自己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