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生活总是令人失望且沮丧的。
拿着那二十两银,宋依织就着这破铺子原有的器物,开起了面店。
她一个千金小姐本应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但或许是因祸得福吧,她跟弟弟自小失宠,被春鱼当成奴婢般发落到小院子里,跟那些下人住在一块儿,自然也习得一些本事,举凡生火煮饭、缝衣补裤,她样样都行。
这破铺子是宋家太爷健在时买下的,当年租给一对夫妻卖面,自那对夫妻退租离开后就一直闲置着,犹如鬼屋般。
铺子分前后两进,前头开店卖面,后院居住,隔开前后院的是一座小庭院。后院有三间房间,都不大,姊弟俩各分得一间,另一间便用来堆放杂物。
因为现银不够,虽然房子老旧,她也没法修缮,只能将就着住下。本想着待攒得一些钱,便能稍作维修,可面店的生意迟迟未有起色,勉强只能糊口。
时光悠悠而过,转眼已过两年。
这一天,宋依织一如往常的出门买菜。这是个冬日的早上,京城虽不至天寒地冻,却也冷得让人直打哆嗦。
买了菜回到家门前,忽见一名衣衫褴褛的男人蜷着身躯坐在店门口。
她好奇的往前一探,男人抬起脸头看着她,先是一怔,然后问道:“小哥,方便施舍一点吃的吗?”
男人一头乱发,满脸胡须,尽管是冬日,身上还是飘散着一股味儿。她看不出他的年纪,只觉得他充满着沧桑感。
“小哥,行行好,我已经饿三天了……”男人语带哀求,十分卑微。
他一直喊她“小哥”是因为她着男装。自离开宋家来到这儿后,她便为了开店做生意而做男子打扮。
一开始是为了干活方便,后来却发现男装打扮有许多好处,不只让她避免了一些不必要的骚扰,也保障了她及宋依仁的人身安全。
刚到这儿来时,宋依仁才十三岁,若有心人知道这儿只住着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跟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恐怕会来骚扰或侵犯。
幸好还在宋家时,因为家规严谨,她从不曾在外面抛头露脸,大多数的人都知道宋家有位小姐,却没见过面。
她面容姣好,虽身子单薄,扮起男子却也俊美非常。
“小哥,赏点东西吃吧?”犹如乞儿般的男子又求道。
她回过神看着他,心生怜悯。“外面冷,你进铺子来,我给你煮点吃的。”
男子一听,难以置信又喜出望外,连忙起身跟着她进到店铺里。
“你先坐一下,马上就好。”她说着,走向灶台。
出门前,她已升了火,灶上摆着一锅昨天剩下的卤汁,里面还有一点料。
这时,刚起床的宋依仁到前头来,看见店里坐了一个乞儿,不禁愣了一下。
“哥?”宋依织自扮男装后,便要他喊她一声哥,一开始他还不习惯,常常喊错,喊了两年,现在的他已经快忘了她其实是“姊”。
“起来了?”宋依织看了他一眼,继续煮着面条,“先洗把脸,我顺便帮你下碗面。”
他不安地凑过来,低声地问:“那是谁?”
宋依仁的性子温吞内向又怕生,店里的生意他帮不上太多忙。宋依织也不希望他帮忙,只要求他多念点书,日后才有出息。宋依仁倒也争气,虽然宋依织赚的钱只够他在私塾旁听,但他却是塾中成绩拔尖的塾生之一。
不过,宋依仁最有兴趣的其实是雕刻,他常在闲暇之余,拿着手边仅有的工具及杂木,雕刻一些小鸡小鸭或小狗小猫。他的作品颇为生动,宋依织还拿来摆在店里当装饰品,但她还是希望他多念点书,切莫玩物丧志。
“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她说:“待会儿再问问。”
宋依仁一愣,“不知道他是谁,你怎让他进屋来?”
“外头那么冷,他又饿坏了,我怎忍心置之不理。”她边说着边捞起面条,分置在三个碗中,和上卤汁,再放一点卤料跟几把烫青菜,便完成了三碗干拌面。
她朝宋依仁使了眼色,要他跟上来,自己端着三碗面来到男子坐着的位置。
男子看着她身后的宋依仁,礼貌的点了点头。
“这是我弟弟。”她说着,将干拌面搁在他面前,并给了他一双筷子。
男子接过筷子,等不及的吃起干拌面。
姊弟俩看他活像饿死鬼般的吃法,先是一愣,然后相视一笑,两人也坐下,吃起今天的第一餐。
吃完面,男子满足的打了个饱嗝。
“够吗?”宋依织问。
“够,真是太感谢你了。”
想他是个大男人,食量必定不小,因此宋依织帮他下了不少份量的面。
“小哥,你真是个善人。”男子说,“你知道我一路行来,没人愿意对我伸出援手,就连看我一眼都嫌多余吗?”
听着,她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身形高大,满头满脸的乱发杂须,看来是有点吓人,也难怪没人愿意帮他。
“小哥,你为何帮我呢?”他问。
宋依织微顿,忖了一下才开口,“每个人都有困难的时候,能拉人一把就拉人一把,说不定改天流落街头的就是我跟弟弟了……”她说着,突然有点心酸。
店里生意不佳,她跟宋依仁确实可能有三餐不继,流落街头的一天。正因为如此,她才希望宋依仁多念点书,将来才有翻身的机会。
“小哥为何这么说?”
她蹙眉苦笑,“我这面店生意不好,勉强只能糊口,有些上门光顾的客人还只是同情、怜悯我们兄弟俩才来的。”
男人听了,沉默须臾,然后正经八百地道:“小哥煮的面确实不好吃。”
宋依织一怔。这人还真是直率,受了人家的恩惠及帮助,居然连句客套话都不说?不过,他的话虽不中听,却是事实。
“抱歉,我厨艺不精。”
她煮的面确实跟好吃沾不上边,当然也没糟糕到难以下咽,但比起京城里的其他面店,高低立判。
男子深深的睇着她,若有所思。“小哥,可以烧个水让我梳洗吗?”
“……”姊弟俩又是一愣。
吃了面,嫌面难吃,现在还要热水梳洗?这人还真厚脸皮。
虽然“引狼入室”这四字在瞬间进入了宋依织的脑海,但她并没拒绝他。
“好,你等等。”
“哥?”宋依仁惊疑的看着她,眼底彷佛在问:你脑子没事吧?
“别说了。”宋依织淡淡的说了一句,“把碗收一收吧。”说完,她起身离座。
宋依织按着男子无理又过分的要求,帮他烧了洗澡水,还翻出从前租下此铺的房客留下的衣物。
当初来时,前房客留下一箱旧衣,她惜物,便全数洗净留下,心想总有一天能用得上,没想到如今真派上用场。
男子去沐浴梳洗之时,宋依织也忙着备料及开店,忙得都忘了时间。
“小哥。”突然,身后传来男子的声音。
闻声,她转过头去,被所见的景象吓了一跳—那衣衫褴褛、不修边幅,犹如乞丐般的男子消失了,如今在她面前的是一名玉树临风,面容俊朗的男人。
她跟一旁帮忙的宋依仁都瞪大了眼睛,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男子看上去约莫四十岁,五官深邃,气宇不凡,虽然身上穿着的是旧棉衣,却有着说不上来的贵气。
“真是谢谢二位。”男子说。
“不、不客气……”她回过神,却还是难掩惊疑。
“你真是刚才那个乞丐?”宋依仁忍不住问。
“依仁!”听他如此无礼,宋依织神情略显严厉的瞪了他一眼,“怎么这么说话?”
“是我失礼了。”宋依仁自知嘴快,一脸懊悔,但他真的是太吃惊了。
男子听了,不以为意的朗声大笑,“哈哈哈,没关系,在下一点都不介意。”
“这位爷,”宋依织对他实在好奇,忍不住打听他的背景,“您是打哪儿来的?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男子抿唇微笑,“在下名叫天衣,是个云游四海的修真者。”
“咦?”姊弟俩神情错愕。
“我出身北方富户,一心修仙却不得家人谅解,只能离家远行,四海飘泊,几年下来虽做了许多好事,受了许多磨难,仍未能位列仙班。”
姊弟俩瞠目结舌的看着天衣。
他们都听过修真之士会遭天劫,但总以为那是骗人的故事,如今眼前却有一个自称修真者的人,太令人难以相信了!
“你是……骗子吧?”宋依仁忍不住问。
“不,在下句句属实。”天衣一笑,“二位真是我的贵人。”
“贵人?”宋依织疑惑地道。
天衣点头,“不久前,我夜宿一处早已颓圮,无人祭拜的山神庙,因看山神雕像无人清理,身上满是灰尘及蜘蛛网,于是将其擦净并供上清水。半夜里,山神现身,说为感激我擦净祂的金身,愿助我登仙。”
姊弟俩虽觉得他根本是在唬人,却还是听得津津有味,专注认真。
“山神大人给我最后一个任务,要我以乞丐之姿前来京城,寻求一个心地良善,不以貌取人、助人不求回报的善人帮助,若能遇上这样的人,便能登仙。”天衣笑视着她,“小哥,你见我样子落魄,即使自身难保,却还是毫不迟疑的帮助了我,我对你提出过分的要求,你亦未拒绝,如此良善大度,不只助我登仙,也替自己添了福报。”
宋依织有点回不过神,愣愣重复,“福、福报?”
天衣突然自袖中摸出一本表皮破损,内页泛黄的书籍,还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布囊,然后将它们递给她。
她愣了愣,但天衣一笑,不容她拒绝的把东西放进她手里,“拿着。”
她接过书,看见上面写着《厨神秘笈》。“这是……”
“这是我在修行途中意外获得的宝书,如今我将它赠与你,希望能帮上你。”他续道:“那袋种子是我在救助一名异邦人之后,他回赠于我的荞麦种子。说是好东西,我一并给你以答谢你的无私相助。”
宋依织看看书,再看看他,一时不知要说什么。
老实讲,直到这一刻,她还是觉得眼前自称修真者的天衣,是个患上臆症的可怜人。
这时,天衣伸出手,以指尖轻触她的眉心,念了几句咒语。她吓了一跳,还没回神,他已收回手。
天衣笑笑,“我该走了,谢谢二位的帮助。”说罢,他转身走了出去。
姊弟俩先是愣住,互视一眼,然后极有默契的同时拔腿往外头追去。
来到店门口,只见方才天衣穿在身上的旧衣散落在地,人已不见踪影。两人同时往天上一看,一道白雾正往天际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