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震也感染到她散发出来的愁绪,一时无语,把她斟满的茶又一口喝掉。
“大黑熊,你只要答应我一件事。”她深吸了口气,双眼对上他的,“要活着回来。”
这么淡淡的一句话,把她所有的担忧与牵挂表露无遗,这已经不只是青梅竹马或是两小无猜的感情了,其中包含的寓意更多、更深。
海震仿佛从她晶亮的眸里看见水光,但转瞬又觉得好像是自己的错觉。
“我尽量。”他只能这么说,忍不住伸出大手碰了碰她雪白的颊,像在疼惜什么脆弱的小动物一般,流连不去。早知道她长得标致,这一刻却突然觉得她美得惊人。
她任由他抚着,感受到他手心因握刀拿棍练武而磨出来的茧,这是武人的手,他本就不该被绑在书院里,应该在战场上大展身手才对。
再继续下去,好像有什么就快控制不住了,海震放下手,径自拿起桌上的茶壶,粗鲁的以口就壶,大口喝干,这才稍稍压下腹中的燥热。
“我要走了。”他直身而起,又要翻墙出去。
“大黑熊,”于曦存的声音却由身后传来。“你怎么把我的茶喝光了?”
“怎么?这茶味道甜甜的挺不赖,不能喝吗?”他边说,手边搭上墙。
“不是不能喝……但那是女子用来补血的红枣茶,还加了一些其他的药材,你一次喝完一整壶,没问题吧?”
砰!翻出外的海震第一次失手,重重地摔到墙外,而墙内的于曦存,银铃般的笑声也传了出来。
她又整倒他一次了!然而分离在即,以后能够整他的机会还有几次呢?
海震写了一封长信到塞外给父亲,也与书院里的夫子一夕长谈,最后一番好死活赖,终于取得大将军府里亲戚长辈们的同意,让他直赴前线。
这一去,即便是大将军之子,但没有官位也没有功名,只能从最小的士兵干起,可是海震无怨无悔。如果不能把握住这个机会,趁年轻拼一拼,闯出自己的天下,他相信到老一定会后悔的。
何况,他不想让任何人瞧不起,尤其是她。
说到那个“她”,海震便觉得心头怪怪的,有些不舍也有些感慨。再过几天他就要动身了,再见面不知是几年后,要是运气差点,可能永远再也见不到面,想到这里,他便坐不住了,凭着感觉走到墙边,翻了过去。
双脚落地,院里空无一人,捡块小石投进她房里,却久久没声息。海震心想她或许不在,不觉有些惆怅,想再翻回自家院里时,于曦存突然由一旁的仓库走出,手里还拎着个箩筐。
头一抬,两人的视线便交缠在一起,光是这么一瞧,原本想说的千言万语在这一刻全说了。她知道了他的不舍,他又何尝感受不到目光流转中的离情依依?
好一会儿,于曦存突然噗哧一笑,打破了这煞有默契的静视。
“打从知道你要走,我家后门白天就不关了,你怎么还是习惯翻墙?”
海震本能地望向酒肆后门,果然洞开,再看看身旁这比他还高的墙,不由得尴尬一笑。“没想到,这门一向是关着的。”
于曦存也不追问,他在这方面很是随兴,向来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她特地打开门,还算是多事呢!“什么时候动身?”
“三日后。”他说。
从小到大几乎是一起成长、一起分享心事、一起斗嘴、一起吵架的两人,再三日就要分离了,应该是一个哭哭啼啼、难分难舍的场面,然而海震是个硬气的大男人,于曦存也不像一般闺阁女子惺惺作态,于是只见于曦存率性地将箩筐丢给海震,一副就要出门的样子。
“做什么?”海震不明所以地接过箩筐。
她回过头,嫣然一笑。“咱们去采桑葚!”
两人到了山上,仲春之日正是桑葚结实累累的季节。海震不若小时候中计帮忙采果时那般不愿,而是认真的采了满满一箩筐,还脱下外褂权充布袋,多装了许多。
直至过了未时,太阳渐渐西偏,全身汗湿的海震才和于曦存在一个山崖边的树荫下坐下歇腿,吹着凉风,远眺山下的风景。
“摘了这一箩筐的桑葚,你又可以酿出许多好酒了。”海震的声音透着些许的遗憾,“我这一去必是数年之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喝到你酿的酒。”
“你现在就可以喝到了。”她从衣袋里取出一个酒瓶递给他。“三年前酿的酒,这是最后一瓶。”
海震也不客气,接过来拔开瓶栓,便饮了一大口。“小时候我还瞧不起你,想不到你真能酿出如此美酒!”
“既是美酒,便该好好品尝,像你这般牛饮多杀风景。”说着说着,于曦存不由得笑出来。
“不过若是学文人士子浅浅轻啜,一瓶酒要喝三五个时辰,每一口之后还要先谈道论经才能喝下一口,那便不像你了。”
正在大口“干瓶”的海震闻言,差点没把满口美酒喷出来。“怎么?我喝酒的样子很粗俗?”
“至少不文雅。”她咭咭地笑着,在他抗议之前又道:“但我不喜欢文雅的喝法,好像我的酒不好喝似的。我比较喜欢你的方式。”
“喜欢”这两个字由她口中说出,海震即便觉得她话中没什么暧昧的意思,也忍不住别扭起来,刚硬的脸上又红又黑,最后只得闷着声再喝一口,掩饰他的不自在。
“因为是最后一瓶,所以我才找你来采桑葚。”于曦存瞧透了他的心事,心有所感,也有些隐讳地说着心里的话,“你赴前线之后,我会重新开始酿酒,只为你一个人酿,只有你一人能饮,所以你定要平安回来。”
海震沉默一阵,“小酒虫,你会想我吗?”
闻言,于曦存心里一动,她转过头,却看到他无比认真的表情,教她不免有些难为情。
他问得如此直接,纵使大方如于曦存,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何况,她有她的顾虑,这是身为一个男人不会懂的。
她只能强行弯唇,挤出一个有些苦涩的微笑,指着山下的大街,“你若在边疆立了大功,升了千户、将军,必定是走朱雀大街回来,受万民景仰,成为一个伟大的人,从来就只有一般人记得伟人,而伟人是记不得一般人的。”
也就是说,她会记得他,但若事后功成名就,他会不会记得她呢?
话题到此为止,有好一会儿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春风吹得人有些飘飘然,并肩坐着的两人像是享受着凉荫,更像是享受着彼此间情窦初开的绵绵气息,都缓缓闭上了眼。
半晌,海震张开眼,慢慢转头看着于曦存姣好的侧颜,再低下头,发现她的小手紧抓着他的衣带不放。虽然她没有说,但他知道她心里对他的牵挂,并不下于他。
小儿女的私情,算得上海誓山盟吗?此时的海震不知道,于曦存当然更不知道,他们只是依着自己的感觉和对方亲近,在不得不放开对方的手之前,贪恋着每一刻相处的时光罢了!
海震轻轻地替她拨好被清风吹乱的发丝,拍去落在她肩上的树叶,这些动作都没有惊醒似乎沉沉入睡的她。未了,海震终是忠于自己的心意,上身微倾向她,在那粉红色的樱桃小嘴上偷了一个香。
“我会记得你!”他像是在告诉自己,也像是在告诉她,“相信我,我不可能会忘了你!”
鼻息之间,仿佛荡漾着果子酒酸酸甜甜的香气,于曦存像是作了一场好梦,微微地笑了。
一个人、一匹马和一个包袱,海震就这么轻装简从地出发了。
他特地选在大清早,天还蒙蒙亮时。将军府的下人才出门采买府里一天所需的吃喝用品,他便留了封信,悄悄地跟在后头溜出门去。
动身的前一天,他才听到府里的亲长姨娘们讨论,将军之子赴前线需要准备什么东西,要带几个随从奴仆,要不要雇马车……等等,他听得头皮都发麻了,索性来个不告而别,乐得省事。
因为他知道,这趟出去是去磨练、去受苦,而不是去享乐的。对于未来的艰苦生活,他已经有彻底的觉悟,因为他把最不能放下的,都放下了。
仍在府中时,他与于曦存走得近,父亲不管,他的生母又已亡故,只有听到府里那些姨娘或嬷嬷们吱吱喳喳,说什么门不当户不对之类的话,他总是当成耳边风。等到年纪渐长,他才发现问题所在。
他未来的夫人或许不是他可以决定的,而且等他回来,说不定于曦存都嫁人了,但现在的他一事无成,对这种演变也无能为力。
如果到时真是如此,他不会后悔,只会非常、非常的遗憾。
她说会为他酿酒,而加了桑葚的果子酒,也只为他一个人所酿,这承诺很重,很难达到,她做得到吗?
一趟路,开始走得沉重。绕出了安善坊,走在朱雀大街上,海震骑着马的身影显得飘零。他几乎把持不住要掉头回去,抓起那小酒虫问个清楚,只是最后的意志力要他不准回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抬起头,明德门已在眼前,出了城门,就是出了京城。他想起前几日和她去采桑葚,也想起了自个儿偷香窃玉的举动,忍不住便往山崖上瞧去。
这一瞧,策马的缰绳停止了,他痴痴地望着山的那一端,一个白衣飘飘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从他的位置看过去,那个身影也不过米粒般大小,甚至一眨眼就可能忽略,或者认为只是阳光穿过枝叶的错觉。然而他却相信那是一个人影,而且,是他最熟悉的人影。
他望着那人影,那人动也不动,似乎也正望着他。纵使看不真切,他相信两人在做着无声的交谈,那人在用一种独特的方式向他告别。
看着看着,海震不由得笑了。那只傻酒虫,一定是抓不准他究竟什么时候会动身,才会一早就在山崖上等着,幸好他没有错过她。
所有的彷徨,所有的疑虑,在这一刻全都化为虚无。海震鼓起了无比的勇气,喝了一声,一甩缰绳,策马奔驰出了明德门。
他相信自己会永远记得这一天的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