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书房宽敞明亮,墙上几幅书法更是笔力遒劲、洒脱又不失气概,但在看到最后落款是唐绍羽时,宋均均还真是讶异,没想到,他还写得一手好字!
然而,书房与混乱的厅堂,比明明顺眼得多,气氛却一样沉重。
她不知道的是,她的缓步而行,煞有其事的趋近观赏墙上的书法,甚至看到最后时的惊讶目光,在在都惹怒了早已移坐到椅上等候她的唐绍羽。
“慢吞吞的,还不快干活儿!”一见她蜗牛似的慢慢踱到他面前,他没好气的咬牙怒道。
“我等针线,爷。”她回答,却忍不住的多瞥了一眼被放置在墙角的轮椅。
“看什么?!谁准你乱看的!”他恨恨的又吼了她,那把轮椅之于他就像一把插在心口上的刀,无时无刻的提醒着,他唐绍羽就是个残废!
“是,均均不该乱看,抱歉。”她答得很真诚。
他神情冷戾的瞪着她,“你真的不怕我。”
她嫣然一笑,“我来干活儿赚钱,何必怕爷。”
他难以置信的看着她,就连韩易也忍不住蹙眉,有多久了?他们主仆不曾见过这样打从心里绽放的笑脸,而且这个笑脸不仅美丽,还带有一种说不出的洒脱率性。
她当然看得出来两人的困惑,是啊,一个卑微的小小村妇怎么可能不怕皇亲国戚?但她曾是其中一员,还死了一回,阅历自然不同,又哪里会怕。
认真回想,第一次人生根本不属于她自己,凡事只能由爹娘作主,真实个性亦被长久的压抑着,现在能轻松做自己,日子过得快活而自在,多好。
思索至此,她的双眸熠熠发亮,自内心散发的快乐自信,将那张原本就出色的芙蓉面衬托得更为吸引人,甭说韩易看直了眼,就连看了不少美人儿的唐绍羽都有瞬间的迷惑——
“来了,来了,针线来了。”
曹楚的声音陡起,也让唐绍羽主仆迅速回了神,但唐绍羽为此更注意到宋均均似乎很自在,就连他刚刚失魂似的惊艳眼神也没有困扰到她,这一点,莫名的让他不悦,火冒三丈的朝她咆哮,“慢吞吞,快点,本王累了。”
宋均均正接过曹彣手上的针线篮,这突如其来的一吼,让她吓了一跳,手一晃,差点将篮里的线圈抖到篮子外,她直觉的看向他,还没吭上一声,他竟又吼了。
“还杵着做啥?!”
她忍住隐隐冒出胸臆的小火花,“衣裳还穿在爷身上——”
“就这么缝,不过是只袖子。”他咬牙切齿的甩袖再吼。
她闷闷的看着他那张绷紧愤怒的俊颜,点点头,收回视线,咕哝一句,“悉听尊便。”
走到他身边,她想也没想的就在他旁边的椅子坐下。
唐绍羽黑眸倏地一眯,曹彣忙做手势要她起来,但主子已经暴怒开口,“谁准你坐下?!”
“站着做活不顺手——”瞧他怒目相向,她不想与他争执,“好吧,站着。”
她站起身,顺手将针线篮放在椅子上,静静的穿针引线后,弯身,拉起他撕裂的右边袖子,目光却主动的移到他放在手把上的右手,手指修长、细细白白的,一双富人之手,只可惜……她的目光忍不住的移到他跨在脚垫的皮靴——
“缝不缝,你眼睛看哪里?!”他忍不住又吼了她。
两人距离极近,这吼声如雷鸣,让她吓了一大跳,一手抚着怦怦狂跳的胸口,抬头瞪向怒视着自己的黑眸,“爷,话用说的,均均手上有针,万一吓着不小心扎到您——”
“快缝!”他不耐的咆哮。
她柳眉一皱,这人俊虽俊,却简直像暴君!她深吸口气,不说话,利落的来回缝补。
时间静静流逝,虽只是只袖子,但因衣裳还穿在他身上,她得边缝边移位置,一下子站、一下子蹲着,一下走右边、一下往左走,唐绍羽看得是频频冒火,吼声隆隆,让好脾气的她也着实受不了了。
“我说爷,您这活儿我收的是良心价,一次就几串铜钱,爷干脆行个方便,将外衣脱下,让我好好做活儿,也快点结束。”
“有能力做就做,没能力就说,本王马上叫曹总管再去找人。”
被点名的曹彣苦着一张脸,没敢回答,韩易则若有所思的看着宋均均。
“都快完成了,爷说这话有失厚道。”她的确在收尾了,只是得半蹲着,才有法子收线,“还有,爷尽管有一肚子闷火,也不该随意找人出气。”
他冷哼一声,“找人?你吗?”她是掮风点火。
“是啊,爷吼我吼得真不少,我可没惹爷。”她手上的针转了几圈。
天啊!曹彣在心里频念阿弥陀佛,她少说点嘛。
唐绍羽黑眸半眯,“你觉得受气?”
她低头垂眸,双手利落的收好线尾,站直了身子,暗暗的吐了一口长气,才回道:“也不会,有钱就没气。”不是她没志气,而是重生后,她才有了真正疼爱她、把她当家人的父母,她真的很想努力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田里的活儿她做得甘愿,能赚钱的机会她更是不能放过。
“哼!原来是个爱钱的农家女!”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均均可付了劳力跟时间。”她可是理直气壮。
“你的用词跟语气都不像个村妇。”黑眸里再现疑云,不是他生性多疑,而是他遭受的意外本身就存有太多疑点,却苦于没有任何线索,所以他不愿再有一次意外,宁可错杀,也不放过。
疑神疑鬼!看着那双黑眸里有着更深沉的负面情绪,宋均均很清楚,这种人是少接触为好,万一出了什么事,绝对会被牵连。
她微微一笑,“谢谢爷的赞美,诚如曹总管告诉爷的,我的娘亲是乡绅之女,自小读书习字,只是违抗父命,与当年是奴才的我爹在一块,被迫与家人从此恩断义绝,在这偏远小村当个村妇。”她刻意说这些话,是确信他根本没将稍早前,曹彣说的话听了进去,“娘从小教我读书写字,所以,用语跟语气是该比普通村妇更好那么一些些,这是应该的,不是吗?”
他眼眸倏地一眯,一字一字,缓慢却咬牙的道:“你是在调侃本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所以,均均先走了,请曹总管得空时,再将今日酬劳带给我。”她很快的朝表情各异的曹彣及韩易行个礼,转身就要走人。
唐绍羽被如此轻忽,双手陡地握拳,愤怒的吼了出来,“谁准你走的?!”
她深深的吸一口长气,就着最后一丝耐心,回头直视他,“我已经做完——”
“本王不满意。”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拗什么?但他就是不舒服,一个小小村妇也敢看不起他,只因为他是个残废!“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客人不满意,你也能理直气壮的走人?!”
宋均均瞪着他,明知他是吃饱撑着,时间太多,刻意找碴,但能怎么办?除非这银子她日后不赚了,可这是不可能的,有骨气可喂不饱肚子,也无法让父母过好一点的日子——
“是,均均重缝。”
时间缓缓流逝,眼见霞光漫天,几近黄昏。
龙泉别庄的正院厅堂内,宋勇夫妇一下子站着、一下子走着,就不敢坐在垫了厚厚绣垫的椅上,桌上摆放的精致糕点、茶水,他们也不敢碰,因为那些瓷杯、瓷盘薄透精美,就怕他们粗手粗脚,一个不小心弄破了,怎么赔呢?
不一会儿,一名小厮尴尬的快步进来,他与两人也是熟稔的,“宋大叔、宋大燔,均均快好了,曹总管请你们再等一下,还特别说了,要你们甭客气,桌上的东西都能用,吃一些、垫垫胃,他很不好意思让你们等了一个多时辰。”
夫妻俩客气的摇头,宋勇道:“咱们不饿,叫他放心的忙,我们不急的。”
说不急是骗人的,女儿从上午就让曹彣请到这里,他们下田回家,发现女儿还没回去,才忍不住过来问问,没想到,等了好一会儿了,女儿还没忙完。
小厮甫退出去,宋勇黝黑的脸上就尽显忧心。
“不就是补衣服,忙这么久,没出事吧?”
“均均知轻重、做事亦尽责,我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原因能让她担搁这么久。”长得纤细娇小的李采虽然已过三十岁,但天生白皙的肌肤,再加上丈夫的贴心照护,仍是名标致的美人儿,只是脸色略微苍白,也隐隐透露她长期身子骨虚弱的状态。
宋勇长茧的大手握着她小小的手掌,两人四目交接,再同时看向门口,等待女儿身影出现。
对宋均均来说,这的确是很漫长的一天。
重生前,她听闻唐绍羽冷情寡言但理智过人,没想到,重生后,看到的却是一个目中无人、盛气凌人的暴君!
不就是一只袖子,她拆了再缝、缝了再拆,一再重来,由白日至黄昏,眼见夜暮低垂——
“好了没有?该死的!明明只有一只袖子要缝补,莫名的连另一只袖子也剪了,你时间多,本王可忙得很!”
唐绍羽轰隆隆的吼她,她却充耳不闻,甚至连抬头看他一眼都懒,整个心神都放在她膝上的那只袖子。
书房内,曹汶、韩易已经跟宋均均相处了几个时辰,不得不佩服她的胆识,还有她的非凡耐性。
整日下来,她只抽空吃了一个曹彣替她准备的小包子及茶水,请他派人去跟她爹娘说,她会留在这里晚一些,要他们别担心,除了这些事,她再没说话,也没看他家主子一眼,全心全意的做她的活儿,也不管主子轰隆隆的吼了她几回。
也是这样的漠视让唐绍羽耿耿于怀,恨不得拉起她耳朵,狂轰狂吼一番。
但这全是他咎由自取,至少宋均均是这么想的,绫罗金银绣线袍服的袖子破口任她怎么缝补,他都不满意,一连几回下来,她明白了,她得跟他耗下去,他吼累了,无趣了,自然就会闭嘴。
忍一时之气,保百年之身,要比耐心,她奉陪。
所以,下午时,她还跟曹彣讨看看有无可用的布料,顺道变个花样,练习练习手艺。
“行了,请曹总管伺候爷穿上吧。”她完成了,起身将衣袍交给曹彣。
因为唐绍羽终究受不了她拿着针在他手肘上下刺来绣去的,一过午,他就脱下外袍,让她方便干活了。
“真是厉害,没想到均均你竟然有这样的好手艺。”曹彣忍不住赞叹,双袖部分做了纹饰,镶拼绫锦,看来非但不突兀,反而更显尊贵,好像成了另一件新袍服,连韩易的眼中都露出惊点。
“谢谢,希望爷这次不会再嫌弃。”宋均均话说得真,但两人都闭嘴不敢多话,拿着衣袍走到唐绍羽身边,伺候他着衣。
但看他端坐在椅上,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她问:“爷还是不喜欢吗?这么难讨好,日后的活儿均均可得想想,自己有没有能耐接了。”
他黑眸倏地一眯,但已迸出怒火。
“均均,不能这么跟爷说话。”曹彣小小声的提醒,今天她的言行举止已让他替她捏了好几把冷汗。
“但是我觉得若日后还要替爷做活,这么直接比较妥当,免得浪费爷跟均均的宝贵时间。”会这么说,是她边缝边思索再三所下的决定,花费这么长的时间跟精力,结果还是拿不到钱子,那不白干了。
“你的时间宝贵?耗上一整天的你有立场说这种话?!”唐绍羽先是咬牙切齿,最后又是怒声咆哮,几近嘶吼。
她只是静静的看着他,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能点上他的哑穴,让他过度使用的喉咙可以休息休息。
天性率直的她有男儿气,又是将门出身,合该也有一身好武艺的,但可惜爹娘不允,娘更是为了压制她的阳刚气,打小就逼迫她学刺绣,才练就了这一身连皇城里的绣娘都自叹弗如的手艺,没想到,重生后,还能靠这项才艺赚钱子儿,所以说,老天爷的任何安排都有其道理吧。
这个原本高高在上,众星拱月的男人落魄至此,或许,老天爷也是另有安排,只是目前还不明白……
“说话啊,哑巴了?”他一点都不喜欢她用如此平静的眼神看着自己。
她伸手从腰上解下一个小碎花袋,从里面倒出三颗种子,放到他身旁的桌上。
“你干什么?这又是什么?”他铁青着脸怒问。
“这是种子,能开出一种很美丽的花,只是并不太好种,我娘说过,这要种在户外,有太阳、得按时浇水,经过好几回的风吹雨打才能发芽——”
他没好气的一挥长袖,就将那三颗种子咚咚咚打落地,“你以为我是小孩?”
“那就请爷做一个大人会做的事吧!”
“你什么意思?该死的,给我说清楚!”
她定定看着怒不可遏的他,“我花了多少时间替爷补一只袖子,而前面的厅房,你的奴仆又是花了多少时间才整理好——”
他咬牙,“啰啰唆唆,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索性踏前一步,美丽的脸庞多了一份严肃,“爷花长长的时间来折磨我们这种平民百姓,整天又吼又叫的,也没多快乐吧,那又何必让自己变成一个讨厌的主子。”
曹彣、韩易皆倒抽口气,这话会不会说得太直白?
曹彣怔怔瞪着她,不仅是满头大汗,连背脊都凉透了。
“你不快乐,关心你的人也就无法快乐,试问,在这个别庄里,谁敢在你面前笑?不,就算不在你面前,也没人敢笑出声吧。”她其实是在点醒他,虽然是多事了些,但瞧一整天下来,他只能困在别庄里,想想也真是可怜。
韩易蹙眉看着她,想开口,却又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