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煦日光洒落树梢,清风卷起飞花,沙沙的风声穿林,在寻蝶耳里回震。她漫步在百花湖畔,几艘名贵画舫过眼不停,隐约传来的丝竹娇笑,教她好看的柳眉蹙起。
到这儿来,为的就是图个清静,可连湖畔最隐密的角落,也逃不出喧嚣。
昨儿个婚宴上的贺曲回应不俗,她该宽心才是,可是过了一夜,她的心情还是无法平复,焦躁得很。
她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唉……」她不住叹气,倚着相思树坐下,拾起地上的断枝碎石,一股脑儿地往水里扔去。
初一、十五的琴艺演出,老实说已是她的极限了,昨天加了祈老爷四首贺曲,她几乎是拚上了命。以前为了闯名气,她的指头从未好好休息过一天,等春松居的状况开始好转时,她发现赖以为生的指头——会僵。
她之于春松居的价值就是这手琴艺而已,没了琴艺,还有什么呢?
扑通一声,这回她踢落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子。
「你特地跑到这儿来乘凉,不嫌远了点吗?」
凤歧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晒红的肤色透露出他寻她寻了一小段时间了。
「哪里远?不就在春松居的后面吗?」她指着秋收台,这里还看得到她房间的窗呢。
「是啊,还真近。」近到得绕半圈湖才到得了。凤歧在她身边落坐,拉起她不情愿的小手,拍拭她纤指的脏污。「瞧你闷闷不乐的,什么事烦心?」
她瞅着湖面绿波,问东答西。「你跑出来,不怕梓姨找不到人把屋顶给掀了?」
「是挺怕的。」他嘴上如是说,神色却看不出紧张。「可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忙,已经跟梓姨告了假,要不是小喜儿找不到你四处喳呼,梓姨还想我临走前替她多进两批春茶。」
月初时,他进了一批龙井跟毛尖,是跟一位金盆洗手改种茶的江湖好友进的货,梓姨怕滞销,原本反对,后来敌不过他的游说,就当花钱让他买教训,结果昨天祈老爷娶媳妇大喜,宾客喝进肚子里的茶比酒水还多上三倍,他进的茶叶大受好评,还供不应求呢。
寻蝶吃惊地望住他。「你要离开?」她察觉自己反应过度,又将目光移回湖面上。「你真是自由惯了,也没听你说起,梓姨还准假,真是难得。」
「她不只准我的,也准你的。」
「准我的?我没打算告假呀。凤管事,你是不是搞错了?」她满脸狐疑,对上他再认真不过的脸,难不成搞错的是她?「你说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忙,所以告假,那干我何事,我应该没有允你什么吧?」
昨天才出过差错,她也不敢保证是不是迷迷糊糊把自己卖了。
「你是没有允我什么,不过少了你,我可不能成事。」他蓦然起身,扶了她一把。「走吧,回去整理整理好出发了,我们可得在下个月初一前回来,误了你的演出事小,少了一笔收入事大,梓姨可不饶我。」
「等等,你还没说是什么事,我又不是笨蛋,不可能傻傻跟你走。」
「那就请你当一回笨蛋吧。」先说了,就不会有惊喜。
瞧着她气嘟嘟的小脸,凤歧忍不住偷捏她的粉颊一把。
「凤——歧——」她指着他的鼻间,小嘴开开合合,就是找不到一句适合的词骂他。「算了,脚长在我身上,我不跟,你奈我何?」
她美目一瞅,身形一转,如瀑的长发旋了漂亮的半圆。「你不放手,我怎么走路?」
凤歧笑了笑,牵着她柔软的小手就唇轻吻。「我牵你走就成。」
「谁要让你牵呀,我又不是不识得路。」她甩了甩,就是甩不开他厚掌。「唉呀,放手啦,少得寸进尺喔。」
「得寸进尺,我向来拿手得很。」他说什么也不放手,看得出来寻蝶其实没那么讨厌,因为她的手压根儿没施力。「寻蝶姑娘,这儿没人,就让在下陪你游湖一段吧!」
这还差不多。「好吧,本姑娘就赏你一个面子,不过我是不跟你离开的,除非你把事情交代清楚。先说好,我讨厌模糊不清的解释。」
★★★
她又不是不跟他离开,把话讲清楚这么难吗?
寻蝶倚窗而坐,窗外的景色是愈看愈浮躁。
有什么神秘的,最后她也会知道不是吗?稍微解释一下也好呀,嘴巴紧得跟蚌壳似的,气死人了!
更气人的是,她还是没志气地跟来了。
坐在马车上,寻蝶回想被人架上车时的窘境。马车一开到门口,问不到答案坚持不动身的她,右胁冲出为她准备好包袱的小喜儿,左侧杀出伺机已久的梓姨,后方一班乐师与跑堂的伙计,送行的人马挤得春拨楼水泄不通,不少客人指指点点,耳语纷纷,最后她只好认命被人赶上架,进了马车门。
搭了一日马车,随意找间客栈留宿,隔天用完早膳后马上换乘船,路途委实不近,她这些年鲜少在外奔波,疲态难掩,看在凤歧的眼底,实在心疼。
她明明好奇得紧,却又因倔强而忍住不问,眼底的责怪怨怼还会少吗?可他也必须忍耐,不见得比她好受,好不容易捱到了目的地,却又开始忐忑不安。
「你带我到嘉兴有何用意?要坐船,百花湖上的扁舟也使得。」
寻蝶先一步踏上望吴桥,回忆一幕幕浮上眼前,恍若隔世。若她猜测的不错,他等会儿应该会带她到菩提丘。
「来,走这。」
凤歧并未往东郊走去,找了间客栈下榻后,随即来了十多名壮汉,好像是他事先约好,其中还有一位堪舆风水的阴阳先生。她愈来愈糊涂了。
「凤公子,明日辰时是这十天来最好的时辰,以二刻为佳。」阴阳先生顿了顿,再问:「亲人有来吗?」
「有,就是这位寻蝶姑娘。」他将寻蝶推了出去。「她就是寒家的后人。」
寒家的后人?寻蝶警戒心大起,隔开凤歧的手,脸上神色坚决。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别以为我现在好说话,你连分寸都不懂得拿捏了。」
「都到嘉兴了,我还会瞒你什么不成?」抚着她充满生气的小脸,他害怕她接下来的反应比预料的还要激烈。「我打算把你爹娘的墓移柩到铜安。」
移柩?寻蝶美眸圆瞠,不敢置信地瞅着他。难怪他说这件事非她不可。
「为、为什么要这么做?」干涩地吐出这句话,她脑子混沌得很。
「我记得你曾说不能为父母立坟立碑而自责不孝,现在为了春松居又分身乏术,根本没有机会回嘉兴,我才想移柩到铜安,就葬在你喜欢的那棵相思树旁,让蜕变成温寻蝶的你,没有傲梅留下的遗憾。」他润润唇,实在猜不出她此刻的心情。
「你为什么不事先跟我商量?你又怎么会知道我同意?」迁葬的事她想也没想过,这几年,她是萌生回嘉兴一趟的念头,可碍于时间与身分而作罢。
对于过去,她总是三缄其口,兰姨与梓姨都觉得她的一切是个谜,现下突然移柩到铜安——等等!
她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拉着凤歧的手臂急问:「梓姨知道你的打算吗?」
「知道,工匠是她帮我联系的,等移柩回铜安,选好时辰就能风光下葬。」凤歧苦笑。他曾料想过寻蝶会拒绝自己的好意,也做好准备了,可面对脸色迟疑的她,辛苦建立的坦然立刻灰飞烟灭。「我没有事先跟你商量,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其二,是我不知道该如何跟你开口,毕竟……」毕竟,我不是你的谁。
最后一句话,他实在说不出来,怕寻蝶不开心,也怕自己受伤。
「我从来不曾跟兰姨说起过往,更别说梓姨了,她们两人都不知道寒傲梅是何许人也,你今天这么做,无疑是逼我承认身分。」
凤歧闻言,脸色一僵,意志消沉,却还是得打起精神故作无事。「我本意不是要逼你承认什么,只是不想让你留下遗憾,既然你不想让梓姨知道,我们另外挑个好时辰,为你——不,为寒伯伯、寒伯母重新造坟。」
「不用了。」寻蝶樱唇微启,吐出的却是拒绝。
「那、那我们就在嘉兴待几天再回春松居吧,难得出来,走走看看也——」
「就移柩回铜安城吧!」她敛下美目,忽地偎近来不及反应的他,轻倚在他宽阔的胸膛,又是感怀又是满足。
「蝶、蝶儿……」心情一下大起大落,教他温香软玉在怀,却僵硬不敢动。
「你刚刚说不让我有傲梅的遗憾,能专心做寻蝶就好,我却不知道该用寻蝶的身分笑你天真,还是用傲梅的身分感动低泣……」她的嗓音最后化为一声叹息,倾听凤歧急促的心跳,笑容慢慢回到脸上。「我百般猜测你的动机,说真的好累,我宁可相信你是真切地对我好,这样我也比较开心。」
兰姨说过,这个男人好不好,要自己去体会,他所做的一切,哪一点不是为她好?会气他、恼他,还不是害怕他把她忘了,甚至认为自己之于他不过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无足轻重。
瞧,这些根本就是她的问题,是她没自信,不相信他说的话,可他都把心捧到她面前了,她还怀疑什么?如果他心里没有她,这些小事他会记得如此牢固吗?
她不想再折磨自己了,过去就让它过去吧,她现在只想当个把握眼下的温寻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