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锐利风声飞掠她头顶,伏云卿察觉不对,立时张眼回头,匆匆追着箭飞去的南方天际,极远之处,箭落了空,并没射中目标——
来人策马如闪电划过,遍地积雪也阻拦不了他狂风般的疾奔,朝他们笔直冲来。
伏云卿双手巍颤颤地扶上了唇,眼中泪水掉得更凶。
“又是……作梦吗?”作梦也好,他、他没事,人还活着。他来找她了!
她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他大喊:“杭煜!”
“唯音!”在看到她纤细人影之时,杭煜扬起一抹灿笑,可下一刻,他眸光顿时转冷,抽出了腰间锋利长剑,越过她身侧,朝伏向阳狠狠劈下。
“胆敢带走她,你找死!”
伏向阳避也不避,抽出配剑,挡住杭煜强烈一击。右手微微一麻,伏向阳不免低忖,看来杭煜的功夫不算差,即使右手带伤,还是能让他感到吃力吗?
紧缚布巾的面容看不出喜怒,伏向阳轻松回应:“让我自安阳城中带走一人,这可是东丘王你亲口承诺的呢,遗是你打算言而无信?”
“朕承诺之人,是名医路清,不是大齐海宁王伏向阳!”眉头皱得死紧,杭煜再迎面一砍,险险擦过伏向阳臂膀。
一来一往间,武艺不相上下的两人身上多了几道细微伤口,却丝毫没停下之意。
“住手!住手!都别打了!”伏云卿从袖里取出短剑,奋不顾身想往他们两人中间冲去,可走没几步路,只觉得腹间一疼,教她软了双腿,跪跌下来。
“别打了!明明还活着,就别再往死路里钻了!杭煜!十一哥……”
“唯音!”杭煜一时分了神,让伏向阳占了上风,在他左臂开了道血口;但杭煜全然不顾伤疼,毫不恋战,弃马飞身来到她身边,着急追问:
“有哪儿受伤了?”他怒极转头瞪着从容下了马的伏向阳。“她可是你妹妹!要带她走也罢,何必伤她?!”
伏向阳只是站在稍远处,双手抱胸,饶富兴味地笑。“你何时察觉的?”
“是你这大齐名医扮得太不称职,不提她是东丘王的妃子,好歹也是个大齐姑娘,你把脉不用细线,直接拽了她的手便看诊;若不是假大夫,就是与她极为熟稔,或者从没把她当成姑娘看待,而且支开丫头后,你总是在她床边吟唱……”
杭煜将伏云卿打横抱起,不让她坐在寒凉的雪地里,不甘心地朝伏向阳走去。
“她的哥哥之中,恰恰有这么一人,懂医术也懂音律,而且宠她宠得无法无夭的伏向阳。”
“你早知道,为什么老是都不说呢。你到底……还知道多少事呢?”伏云卿微微叹息,腹疼稍缓,啜泣未停,却早已贪恋地将双手攀上他颈子,牢牢不放。
她的指头确实有感觉,他的身子极热极暖,她不是作梦,他……活着。
“放任十一哥在城中行走自如,该说你太大胆还是太自负?十一哥与我不同,他是顶尖武将,让他将你的军情摸得一清二楚,可是会不利你进军北方的啊……”
杭煜轻笑,在她额间落下一吻。她答应将心给了他,还真是给得彻底;说要拿他当敌人,却还这么替他着想,令人舍不下的傻姑娘哪……
“假若能救你的只有他一个,我也只能暂且按捧下来了。而且,他是你十一哥,甘冒风险为你而来,我若伤了他,你会难过。”
伏云卿一愣,俏脸贴在他胸前,埋得更紧。还好他还活着,否则她不知道还会无知错过多少事!他对她的用心,到底还有几件是她不知道的?
她喜欢他、好喜欢他,她不要再次承受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了……
“谢谢你,杭煜。”
伏向阳略感诧异地不住摇头。“那么,杭煜,你又是怎么逃过北边的陷阱?我的一举一动果真都让你看穿了吗?”
“不,那只是因为……我没能等到北门全开,便走偏门冲了出来而已。其他士兵没能跟上,还被困在里头。看起来,要修缮好应该会花上一些时间。”
站定伏向阳面前,两人对视许久,最后杭煜语气和缓地低了头,故下伏云卿,扶着她站直身子。“请你帮她看看伤了哪里吧。房里的血迹不少,我担心——”
举起手,不客气地打断杭煜的话,伏向阳眼间满是释然。“十四弟,我说过他会乱了方寸没错吧,竟没注意到那是假的。不够沉稳,这样你还要跟着他吗?”
“对不起。”伏云卿偎在杭煜胸前,任他揽着自己肩头,双颊缓缓浮现红霞,迎上杭煜专注凝视,而后羞怯地将脸别开,垂得极低。
“就算他不要我,我也会缠着他的。十一哥……求你别伤他。”
“真是!你有了夫婿便要忘了兄长吗?我若伤了杭煜,恐怕有人不饶我了。
就算为了你,不谈也得谈和了。你猜得没错,六哥七哥都打算出兵进京。原以为东丘若敢往北侵攻,我会挡下他,让六哥七哥方便行事。不过或许已没必要了。”
语带抱怨,他拉过伏云卿的手腕感觉脉动,停了一会儿,伏向阳看着杭煜,敛了笑意,冷道:“你若敢辜负她,教她落泪,我随时会把人带走。”
“我不会让你有那机会的。”杭煜手上劲道猛然加重,像是深怕伏向阳抢人。
伏向阳摆了摆手,退开几步。“希望如此。这次,我就姑且让你一回,毕竟她毒伤还在复原中,需要东丘药材,她还是留下来得好。”
“十一哥,谢谢你的成全与谅解。”一时语塞,伏云卿眼底一热,眼前迷蒙,随即强忍住。
杭煜搂她搂得更紧,一点一点地吻去她盈眶热泪。“别哭。留在我身边,我承诺你,你在一日,我便不会与你哥哥们为敌。”
伏向阳翻身上马,看着再不分离的那两人。“杭煜,你言出必行,是吗?”
杭煜抬头,轻轻挑眉,推敲着伏向阳弦外之音。“……是。”
“就算已结为亲家,该给的还是要给。”
“黄金万两,我会让人送过去给……十一哥。”
像是欣赏杭煜的识时务,伏向阳点了点头。“那安阳城中的姑娘?”
“敢问,十一哥想带走的是谁?”杭煜防备地将怀中的伏云卿紧紧环住。
“她还没到,我在等她来。”伏向阳颇感无奈地摇头苦笑。
“她是指?”
“她脚程慢,容易迷路,最近身子虚了点,人还没到。我会尽量将她挡在城外,免得杭想你面子上挂不住。你也知道,那家伙冒失得可以,就怕她无视规矩,坏了你的顾忌。还说我太宠妹子,你自己也不遑多让,才让她那性子老是改不掉。”
听着伏向阳忽然变得多话起来,杭煜和伏云卿疑惑地对望一眼。
“难道你等的人是……”
“杭、明、心。”
杭煜神色骤变,踏前急问:“她遗活着吗?是受了伤还是生了重病?”
伏云卿险些想当场晕厥。“她在你那里?十一哥,这玩笑开不得哪。”
“我从来也没说过她死了,不是吗?”
伏云卿不免有些哀怨地垂下眼眸,紧盯着杭烦至今仍缚着布巾、伤未癒的右手。“十一哥……你确实没说过她死了,但我每次问你,你怎么老不答话呢?”
“因为当时的她确实像是死去,我用了足足三年,好不容易才让她恢复过来;可是她误会了,便自我身边逃开……不过,她定会寻来安阳的,为了再见她王兄一面。”
伏向阳咬着唇,似有懊恼。先别提那些。若见了她,你们自会明白漳三年的缘由。快回城吧,即将落雪,路会变得难走。今后的事,过几日再说吧。”
“好,先回城。”杭煜紧紧握住伏云卿的手,引领着她上了马,同乘一骑。
感受到她确实紧偎着他,他扬鞭一喝,转进安阳方向,难得地马速并不快。
虽然不知道将来还有多少麻烦事必须了结,但至少她在他身边,那便足够了。
大掌握住她纤手,他轻声说道:“唯音,答应我,不论发生何事,都不许再离开。”
“嗯,我答应你。”她枕上他宽阔的背,贪恋地牢牢拥紧。“我不会离开,我们……再不分离、再不分离。”
细雪飘了下来,掩去回头的路,伏云卿颊上能感觉他传来的温暖,寒意不再。
眸中水雾迷蒙;她的前方,除了他,她什么也看不见,她也不需看见其它。
视线朦胧,定是因落在脸上的粉雪很快化成了水,沿着她双颊流下,才会濡湿了他的背,因为她眼中不断涌出的热意,那是满满的欣喜,不是泪水。
从今以后,她不再怕严冬寒意,因为有他在——
这将是安阳城的最后一场雪。
朝阳升起,漫漫长夜将过,冬日已远。
终章
傍晚,琴声徐徐缭绕在安阳城的高墙上,如花似玉的弹琴姑娘偶尔会因为右手两只指头的不大灵光而微微蹙眉。
不远处,两名年岁相仿的青年对坐品茗,东一句西一句地谈天说地闲话家常;说得累了,两人带笑的温暖目光不约而同转落在琴师身上。
“随口胡扯得也没词了,你要想问话得趁早,她这一曲,没剩多少了。”
“果然是瞒不过十一哥。我不过是想问问,之前总以为……也许当日十一哥本来就没想过要带走她呢。”
东丘王杭煜笑得有些玄妙。“十一哥是打算试我……还是试云卿的心意?”
“何以如此猜想?”大齐海宁王伏向阳脸上的银制面具盖过了所思所想,只能从微微扬起的好看薄唇,猜出他心情似乎颇为愉悦。
“因为,十一哥只向我讨了一个人回去,而不是两个人。”
伏向阳但笑不语。等了一会儿,又喝了口茶,才悠然开口:“当我听闻十四弟嫁给你之时,我就知道怕是带不回她了。她若甘愿嫁你,我自然带不回她;可她性子刚烈,若不甘愿,当真被逼急了……我一样带不回她。”
杭煜微地挑眉,毫不讶异。
“当年九王兄登基问政后,咱们四人里头,真正对他全然毫无芥蒂、无私服膺的只有她一个。妹婿,这回她好不容易真正为了自己一次,今后十四弟……就托给你了。记得绝对别让她知道六哥七哥……是为了此次她让九王兄害惨而动怒决心讨伐昏君。她会伤心的。”
伏向阳敛了笑,语气严肃而沉重:“把她拖在安阳就好,别让她再参战,逆天之罪全由我们三人承担。不过……这对你与西北方昭武国的同盟是否相违背?”
“十一哥竟连这事都知道?”杭煜眼眸底下有着不易察觉的警戒。
“怎么说……我也得顾着别让人打了自己领地啊。这点军情不算什么。”
杭煜点头,干脆地回应:“我的母后是昭武国公主,当今昭武王是我表兄弟。
当初兴兵之际,是邀了他夹击大齐,不过至今为止他仍按兵不动,怕是没这个打算吧。之后我会再修书一封过去,请他坐壁上观,别对大齐出手;毕竟,很快大齐王就不再是从前天怒人怨的那个了。”
“是很快。等六哥七哥的兵马全数集结,一年内就有消息。”
杭煜对伏向阳斩钉截铁的预告有些讶异。“你们三人能为云卿兴兵犯上,疼她若此是何缘故?大齐皇女不少,何况六哥与她明明年岁相差颇大。”
“皇女不少,却不亲近。何况云卿是罕见通才,咱们或许是惜才。我拿云卿当弟弟,七哥拿她当妹子,至于六哥……应该是拿她当女儿看待吧。毕竟他十五岁那年侧室生下的孩子倘若还在的话,也该如同十四弟这么大的岁数了。这是大齐王室的秘闻,我就不多说了。”伏向阳顿了下,拿下始终戴在脸上的银色面具。
“她可以为了兄弟只身関人东丘天领,做哥哥的自然也能为她安危拚尽全力不是吗?”
杭煜怔愣看着那张传说中的容貌,好一会儿倒抽了气才别过头。
“理当如此。”原来这才是伏向阳始终戴着银制面具遮住模样的缘由……
“那,一人一次,现在该换我问了。”
“十一哥想问什么?”
“她现在弹的那把琴……是欧阳先生所造的?音色极美。”
“十一哥好耳力。我想应该是吧!那是当初琴仙先生来到东丘之时一起带来的,名唤“随风”。后来琴仙下落不明,便由王妹收着。”
眼见伏向阳陷人长考,杭煜淡然问了:“怎么,那琴难道有古怪?”
“不。只是……琴仙之名乃因琴艺超绝,但他真正厉害之处并不广为人知。他料事如神,极为玄虚。他曾说过他今生注定要造三把琴,第一把赠他心爱的女子,十四弟她母妃;第二把留给他的传人,应是七哥;而这第三把……将献给天命真龙。正因他说了这预言,才让九王动了杀机,让琴仙被迫离开大齐。”
“真龙?以前各国以大齐为共主,所以真龙应指大齐王上,那么莫非……”
杭煜看向伏向阳,意味深长地对视着。
“十一哥,这可有些棘手了。种种传闻倘若是真,听闻大齐先帝崩殂之时,自宫内消失了两样东西是吗?琴仙若与大齐先帝交情极好……”
“确实极好。所以,“东西”藏在里头的可能性也极大。那就难怪九王怎么捜都搜不到了。因为东西早就不在大齐了哪。”
不远处琴音方歇,两名男子同时站起身,朝着巧笑倩兮的佳人踱步走近。“说来说去,这算是大齐的家务事,还是请十一哥自己动手吧。我承诺过云卿不过问的。”杭煜步伐有意无意地放缓。
“不,妹婿,十四弟倾心于你,对你她最没辙了,就当是帮个忙,由你出面,她应该比较不会阻拦。当是给十一哥一个面子。”
“不,真毁了琴,云卿会伤心的。我发过誓,绝不再令她落泪。抱歉了呢。不过……要是十一哥愿意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或许我可以想想法子,不毁琴,一样能找出十一哥想要的东西。”
“狡猾的杭煜,你还想问什么?”步伐原本就不快的伏向阳索性停下。
“我想问……十一哥和明心妹子究竟是什么关系?云卿说过,当年你当机立断让人带她远走,封锁她的消息,显见早有预谋,怎么说都不像是传言中……近几年重病发疯、神智狂乱——八亲不认的海宁王会做的事。”
“六亲不认吗?”伏向阳笑得无辜。“这话让你来说,可一点说服力也没有,妹婿。不过,你轻易便相信了我说她没死?谁知道这是不是我阻止你继续进军的计策?”
“你若要骗我,便不可能把云卿托付给我;毕竟,她是你重要的王弟。而且你说过,明心脚程慢容易迷路,冒失又没规矩。”杭煜叹了口气。
“既然知道她本性与咱们为了她名声放出去的传闻其实大相迳庭,我猜……你们以前认识?”
“十四弟总叹你聪明厉害。何妨再猜?”伏向阳再次朝妹子走去。
杭煜摇头苦笑。“王妹偷溜出城的次数算都算不完,难猜是哪回结的缘。还是等她出现,再要她自己从实招认吧。”
不毁琴而取物的方法……是个难题呢。不过或许云卿能解也不一定。
“等她现身吗?”伏向阳一提起杭明心,神情霎时柔和起来。
“也好。我可是迫不及待想要见她了呢。”
欣赏着夕阳余晖笼罩远方映照成朱色的大地,伏云卿对着朝她走近的两人展露绝艳笑颜;她迫不及待想要向他们说说她练完这曲的心得。
曲子接近末了,有两处的音不合调,改改会更好听,没想到琴仙先生竟也有对乐曲疏漏的时候呢。
不过她此刻尚未察觉,自己即将要说的这件事,关于琴仙留下的琴与曲,将掀起足以撼动大齐的秘密……
曲犹未竟。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