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鲵,以之泛海,鲸鲵为之深入。
灭魂,挟之夜行,不逢魑魅。
却邪,有妖魅者,见之则伏。
真刚,以切玉断金,如削土木矣。
——晋·王嘉《拾遗记卷十》
小九姑子回来了。
这个消息在平庆伯府中宛如一只不轻不重的石子投入湖面,激起了不大不小的涟漪,明面上很快恢复了平静,却有更多暗潮汹涌在水面下流窜……
对管生不管养的平庆伯而言,小九和其姨娘曾经是他最宠爱的,可男人多薄情,死去的黄土一坯又哪里比得过活着的娇妍鲜花暖玉温香?
在看到容如花的那一刹那,他也只微微红了眼眶,略唏噱了两句便交代她日后好好听嫡母的话,而后便被娇滴滴的小妾簇拥走了。
平庆伯夫人看着背影仿佛有些落寞寂寥的庶女一眼,嘲讽的笑容浮起,随即又假意地吩咐道:“母亲本想为你摆下一席洗尘宴压压惊的,可你父亲说了,你这些年虽是受了大难,可当初府里是以为你已经……未免外人过度臆测,损了你的闺誉,所以还是低调些为好。”
“谢谢母亲,小九回到家就已心满意足,不敢再劳师动众,让父亲母亲为小九费神了。”容如花乖巧地道。
平庆伯夫人顿了顿,精明地眯了她一眼。“小九……果然长大懂事了,这一句句说得母亲心里好不熨贴,看来还是冠玉侯府的水滋养人哪。”
容如花心下惊觉了一瞬,藏在袖里的小手紧握成拳。
这嫡母……真真疑心甚重、城府至深,不愧在平庆伯府呼风唤雨多年。
“母亲……”她索性抬起头,清楚地让平庆伯夫人看见自己的仓皇惨白脸色,微微哽咽,半晌后,黯然神伤地萧瑟低喃,“这寄人篱下为奴为仆的日子,小九想不长大,不懂事都不能,那是侯府,毕竟不是有父亲母亲百般包容疼宠的家啊!”
平庆伯夫人眼中的猜忌怀疑霎时去了几分,微一沉吟,又笑着语气温和地宽慰道:“真是苦了我儿了,不过回家来就好了,往后自有母亲疼你。好了,天色不早了,你好好歇会儿,母亲拨了两个侍女来服侍你,再给你一个管事妈妈,往后你的饮食起居自有管事妈妈照料,你也当可放心了。”
“谢谢母亲。”她感激得眼泪汪汪。
待平庆伯夫人离去后,这位于伯府偏僻西翼一角的小院里顿时陷入了一股气氛凝滞的诡异安静。
一个看起来慈眉善目的矮胖老妈妈先对那两名粗粗笨笨的三等侍女使了个眼色,那两名侍女战战兢兢地抖了抖,连忙退了下去,甚至连上来向容如花见礼也不曾。
“小九姑子,老奴是田妈妈。”老妇人殷勤地上前来,不由分说地就要替她褪去外衣,容如花身子僵了僵,随即软化放松下来,假装不知道田妈妈趁着替她更衣的时候,在她身上游移打量的锐利目光。“往后小九姑子只管放心使唤老奴,虽说老奴在夫人那儿颇有几分脸面,以前也是服侍过郡王侧妃娘娘的,可小九姑子可是我们夫人的心尖尖儿呢,老奴脸面再大也大不过您,您说是吧?”
田妈妈笑容亲和,温言软语的,但是小九哪里听不出那话里字字强调出的“在夫人那儿颇有脸面”、“服侍过郡王侧妃娘娘”?
“原来田妈妈是惯常服侍母亲和大姊姊的呀?真是太好了!”她笑了起来,眉眼满是天真欢快,亲昵地勾起了田妈妈的手臂。“难怪小九一看妈妈就觉得好生亲切呢,母亲和大姊姊都疼我,以后妈妈也会像母亲和大姊姊那样待小九极好极好的,对不对?”
田妈妈一窒,随后也笑呵呵地道:“那是那是。来来来,老奴便先服侍您歇会儿,大灶房还给您炖了补身子的好汤呢,老奴这就命人端去。”
“好。”她笑吟吟地点头,乖顺地换了常服衣袍,在看似华丽实则浆洗得生硬的床褥上卧了下来。
房门关上的那一刹那,容如花脸上憨然乖巧的笑容顿时消失无踪,起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思索。
总算是……完成第一步了。
她不知道嫡母对于她的说词会信几分,但是她确定就算心下有疑,嫡母也不敢当真问到阿琅哥哥面前去。
嫡母会设法偷偷让人去冠玉侯府打探,素来以军法治府又上下一心的侯府一向固若金汤水泼不进,但,这次嫡母定当能打探到她“应该”知道的消息。
稍晚,当她起身后便轮番接待了“好意”前来探望的庶兄容如诩和几名庶姊……
“小九,母亲对你真是格外不同。”庶姊八姑子年纪大了她一岁,也正是等待议亲的时候,被嫡母调教得眼高手低小家子气,艳丽尖刻的模样倒跟她的姨娘十分相似,一来就上下打量她的寝堂,忌妒地哼道:“不过就冲着你捡回一条小命的份上,施舍你些好东西也不算过分了。”
“八姊姊这些年来都好吗?”她真挚地问。
“好,怎么不好?自从咱们的三姊姊‘高嫁’了之后,母亲对我是更好了。”
八姑子迫不及待炫耀,伸出了纤细皓腕。“瞧瞧,母亲说这珊瑚手钏儿也就我才配戴呢!上次茶花会上,兵部侍郎家的娇娇还想用她的羊脂玉尔来换,苦苦央求了我好久,后来知道我不答应,竟还气冲冲就离席了,真真笑死人了。”
容如花看着八姑子这沾沾自喜的得意模样,都想叹气了。
嫡母轻易用一只珊瑚手钏就让一个庶女主动在人前败坏了自己的名声,日后这个八姊姊还能说到什么好亲事?届时还不是任由嫡母捏圆搓扁。
“八姊姊,”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轻声提醒,“母亲给了好东西,我们平时只好好儿收着就是,若是拿到外头和其他贵女娇娇们攀比,恐怕有些多心的人,还误以为母亲平时没给我们好东西,才致使我们恁般眼皮子浅的显摆了。”
一旁安静半天无话的庶兄容如诩眸光微闪,随即又恢复沉默黯然得像个影子。
“你——你竟敢说我显摆?说我眼皮子浅?”
七姑子则是看着八姑子娇眉一竖要生气了,慌得赶紧拉住八姑子。“八妹妹,别……别恼,九妹妹也是为了你好的,咱们做姊姊哪能真的和妹妹过不去?而且万一要是给母亲知道了我们惹得九妹妹不快,那罪过就大了。”
容如花静静看着那个口口声声劝解,实则字字句句火上浇油的七姊姊,心下大叹——
真该让阿琅哥哥亲眼看看,这闺中女儿明面一盆火、暗里一把刀的嘴上功夫有多厉害,可不比他府里那些暗卫哥哥出神入化的武艺还差呢!
果不其然,八姑子闻言越发怒冲脑门,霍地站了起来,一把扯着容如花纤细的手臂就往外拖。
“好呀,我们今儿就看看,到底是母亲最疼我还是疼你这个失踪多年一身不祥的小贱人,我就不信我要教训了你,母亲会舍得治我的罪!”
容如花被扯得一个踉跄,胳臂痛得险些扭着了,又气又好笑。“八姊姊,你误会我了,小九哪里敢跟八姊姊比呢?七姊姊还不帮忙拦着,要是真让八姊姊和我到母亲那儿闹了,我们哪个又逃得过母亲的板子?”
七姑子心一惊,终于意识到今天这局势确实不是挑拨离间的好时候,无论如何,母亲正要彰显她有多心疼这个失散多年终于归来的小九,自己却和八妹妹连袂来小九这儿生事——
想起嫡母令人有苦叫不出的阴毒好手段,七姑子不由打了个寒颤,连忙上前挽住八姑子的手,陪笑道:“八妹妹,对不住对不住,都是姊姊失言了。其实,其实姊姊和九妹妹都是吃醋来着,明知母亲对你最看重,我们……我们这不是心里不好受,这才说错了话吗?”
“八妹妹别生气了。”容如诩也小心翼翼上前来劝说,斯文的脸庞透着懦弱之色,“都是哥哥的错,哥哥没有看好妹妹们,让妹妹们拌嘴了,等会儿哥哥自去向母亲请罪。”
容如花不着痕迹地瞥了这个庶兄一眼,心下微震。
二哥哥……
后来总算在众人的劝慰央求之下,好说歹说的,性格泼辣的八姑子稍稍平了怒气,不过也趁机要走了容如花寝堂里的一只描花鎏金美人瓶,说是充了容如花给她的赔礼。
——真真一团混乱。
嫡母果然好手段,随手命人摆了些好东西,风声再一放,自有眼红的人来闹得她不得安生。
过后当田妈妈送来了夕食,还特意叮咛她千万要记得喝完这盅老参鸡汤时,精疲力竭的容如花险些忘了要检查这些吃食。
“方才被八姊姊闹得头疼还口干舌燥的,劳烦妈妈您帮我倒杯水来润润好吗?”她撒娇道。
田妈妈一顿,眯眯笑道:“好好好,老奴这就去。小九姑子,你快些喝汤,凉了味儿就不好了。”
“好。”她笑着应允,待田妈妈转身到后头斟水时,迅速闻了闻老参鸡汤和几道小菜……眉心微蹙。
老参鸡汤和小菜都没事儿,但那碗淡淡粉色的胭脂粳米饭却掺了极少量的红花和麝香,少食无妨,可日积月累下来,她日后也就再难怀孕生子了。
好险恶狠毒的心思,竟是第一日就毫不客气地冲她下手了。
这区区红花和麝香之毒,她抬抬手顷刻可解,但是由此可知,嫡母在这伯府中的地位定是势大到足可只手遮天了。
一个目空一切又行事乖张的主母……
容如花脸色有些不好看,但更忧心的是倘若教阿琅哥哥知晓,定会阻止她留在伯府中以身犯险。
唉,怎么办?
她叹了口气,抬头对隐于高高梁柱上的幽暗处,小手合起暗暗拱了拱,无声嗫嚅了一句:求青五哥别告诉阿琅哥哥啊!
“……”隐于暗处的青索额际冒冷汗。
——求小九姑子别为难属下好咩?
***
翌日。
和一向高高在上俯视世人的容如荷不同,成了指挥使夫人,却日日陷于宅门斗争中的容如兰这些年来越发心眼狭小,暴躁易怒,她一得知容如花回伯府的消息后,第二日便兴冲冲地领着人赶了回来。
容如花看着这被奴婢簇拥闯入她寝堂内的衣衫华贵、珠围翠绕的女子,心下不由一突。
昔日娇艳刁蛮的三姊姊,数年不见竟苍老至此?
虽然精致描绘的妆容看似无懈可击,通身珠玉华服衬托出的气势也依然逼人,却掩饰不住眉眼间细细的皱纹和戾气。
“小九见过三姊姊。”她屈膝为礼。
“放肆!”容如兰身旁的大侍女毫不客气地喝了一声。“你个无品无级的小小庶女,见了我们指挥使夫人还不速速下跪行礼?”
她微蹙起眉。
“九妹妹,这可不是我这个做姊姊为难你。”容如兰带着兴奋之色盯着她受折辱的模样,过去总能在这个九妹妹身上发泄怒气的畅快感又回来了。“正所谓国礼大于家礼,本夫人虽有心同你亲近,奈何你身分也太卑贱了,今儿这跪礼,还真不能免了去呢!”
“见过指挥使夫人。”容如花浅浅一笑,恭敬地深深一揖。
“你这是什么意思?”容如兰眼神变了。
两旁侍女见状也高声斥喝起来:“大胆!竟敢目中无人,无视于夫人的命令?来人,押着她给夫人跪下请罪!”
这头的田妈妈和两名侍女早就战战兢兢地跪了下来,还不忘扯了下直挺挺站立着的容如花。
“小九姑子,还不快跪下来给三姑奶奶认错?”
“是呀,小九姑子,你就别连累奴们了。”
“我等真是倒霉,怎么跟到了这么没眼色的主子?”
听着田妈妈和侍女或真或假的哭求和怨慰,另一头则是势如狼虎的容如兰一行人,就连潜伏于梁柱上的青索也不禁为她暗中捏了把冷汗,胸口怒火一窜,早已随时准备出手。
“母亲说大姊姊和三姊姊都极想小九,若是知道小九回家了定是欢喜得不得了的……”伫立在原地的容如花忽然眨巴着眼睛,鼻头一红,小小声地低泣了起来。
“原来母亲骗我。”
众人闻言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