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财来传话不到半个月,项惠便自己来了——让项财来兰花胡同把田青梅带去昭然寺。原以为进寺就能见面,却没想到又等了一个多时辰,项惠这才匆匆走进寺后的八角凉亭。
他一进亭子便笑着说:“父亲再度命我来问住持一些事情,得急着回去,去田家又不顺路,只好让你跑一趟了。”
田青梅跟他来往两年多,他一向有礼,这可是第一次让她来见他,还让她等,知道必有缘由,这时再听他一说,果然如此,所以也没生气。
“不要紧,反正我现在也只是甩手掌柜,倒是你,既然这么急,让人带口信不就好了。”
项惠在石椅上坐了下来,小雪连忙奉上茶,他拿起茶盏,挥挥手,让下人都走远些。
“汤进说你想上京?”
“是啊,既然有这机会,你又说吴老爷人品上佳,那为什么不去试一试?漱时姑娘有跟我说了,京城人多狡诈,让我多小心。”
“小心不够,我得带着,你这松见口音,一开口就被人骗。”
田青梅嘻嘻一笑,“那到时候就麻烦你啦。”
项惠见她不推辞,心里高兴,“家里人怎么说?虽然是你自己的日子,你自己的产业,但上京可不是小事。”
“我娘不同意,但我弟弟站我这边,小弟还想跟着我一起上京——老实跟你说了呗,小弟跟着我,那是帮助,可是这样松见府就少了人手,我现在有六间糕饼铺子要盯着,十一间酒楼的海棠菜得看帐本,还有两个果园,全部交给大弟,我还真有点不放心。”
“怎么,穷时亲热,有钱却不好当手足了?”
“那倒不是,是他那个正妻康氏很是一言难尽,她一直想要我把铺子过到大弟名下,前阵子因为纳妾的关系,家里想着她怀孕又收新人,心里不好受,所以让着她些,没想到她居然趁机跑去跟我娘说我迟早要出嫁,不如早先把铺子归到大弟名下,免得到时候便宜夫家,又说我年纪大了,应该快点出嫁才是——我娘虽然疼女儿,但也疼儿子,即便知道都是我的,也希望我能给弟弟一部分,于是就跟我提了,说既然海棠菜的收益这样好,那六间铺子不如给他们兄弟一人三间。”
项惠皱眉,“那你怎么说?”
“我说不要,看着康氏大肚子我也不骂她了,只告诉她,这是我的,我愿意一家人一起过上好日子,但不代表你可以爬到我头上来,还指东指西告诉我钱该怎么用,这些东西将来我要是成亲了,通通都会带走,你再唆使我娘给我说亲,我出门那日就是你开始没银两可使的日子。”
项惠笑出来,“这回答挺厉害的。”田青梅一扬眉,“那可不。”
身为穿越人士最大的好处,就是她不怕人家说。
说她死爱钱,好呗,她就死爱钱;说她不疼弟弟,好呗,她就不疼弟弟;说她只想着自己,好呗,她就只想着自己,总之爱说啥就说啥,她绝对不会为了怕别人说几句话就把自己的辛苦奉上。
竹林自己来说,她还会考虑考虑,康氏算哪根葱。
“也不知道这女人哪里不对,明明清楚这些都是我的本钱,每个月也给他们十分之一净利了,仍不满意,老觉
得自己吃亏,偏偏她是在田家最穷的时候嫁进来的,操持家务无怨无悔,连生了彩姐儿也没休息几天,就又开始做绣活,现在家里日子好了,难免会让着她些,竹林收了朱姨娘是一回事,但对康氏还是很敬重的,我便是怕自己远离京城,竹生也不在,我娘会因为长子情结,外加康氏挑唆,把我名下的东西变成大弟名下的,然后康氏的家人就会伸手,你懂我的意思吗?”
项惠含笑,“懂,你不介意铺子变成竹林的东西,但你介意的是变成竹林的之后,康氏就会当成自己的,接着铺子可能就会在田家不知道的时候,变成康家的。”
“没错!”田青梅捶了一下他的肩膀,“若是竹生在,这种事情绝不可能发生,所以我不能带竹生出门——老实说吧,我不在意那几间店,我本事多着呢,换个花样就能东山再起,可是一旦这种事情发生,家就散了,竹生肯定跟竹林翻脸,我不想看到好不容易过上好日子的家变成那样。”
这是大黎朝的破烂法律之一,更改权状所有人之类的仪式不用本人到,只要有地契就好。
当然,要防止康氏搞鬼最方便的方法就是把地契带在身上,但就因为有地契就能改名字,万一掉在路上,那可是要哭都没地方哭去。
“这很简单,你可以请几位乡绅到府衙见证,事后谢谢他们就是。”
田青梅一听就兴奋了,“你说清楚点,我不知道还有这招。”
“所以我才觉得你胆子大,商经都没读熟就一头栽下去,依据我大黎朝的律法,乡绅见证便像是多了一道封泥,若不是本人几乎不可能转手。”
“那万一跟乡绅翻脸,或乡绅搬家,那不就不能卖了?”
项惠笑出来,“不是,由乡绅认证你就是本人,衙门会另外请绘师画上你的画像,一起封入,到时候若要卖,得由画中之人出面。”
田青梅大乐,拍手说:“这方法好!唉,我烦恼了好一阵子呢。”
“你一点律法都不懂,能开两年多店铺也算运气大,可是京城不比松见府,你得趁着上京前好好把商经读透。时候不早了,我还得赶回去,今日至少得出馨州界地。”项惠低声说完这些话,朗声道:“漱时,项财,你们明日跟田大爷去官衙,请郑先生作个见证。”
项财和漱时恭谨回道:“是。”
项惠又从怀中拿出一个小荷包,“给你,我前些日子有空时自己雕的……你多保重。”交代了一番,这便离开了。
田青梅握着那还有余温的荷包,想到这荷包都不知道在他怀中放了多久,突然就觉得有点羞涩。回家路上因为一直想着荷包里是什么,她一直心不在焉。
回到宅子,关上房门,她这才悄悄从怀中拿出那个荷包,打开一看,是一个兔子小木刻,耳朵一大一小,眼睛也一大一小,屁股不够圆,刻得好烂……可是她喜欢。
打开玫瑰抽斗,里面一片小兔子——兔子白玉簪,翠兔纸镇,兔形花薰球等等,样子栩栩如生,但都是匠人做的,她手上这木刻却是项惠亲手雕的。
田青梅把小木刻放进去,又看了一会,直到外头传来小雪问开饭的声音,把抽斗关上,拍拍脸,这才出去。
田青梅觉得项惠真绝,郑先生根本就是衙门的师爷,由衙门的师爷当见证,动作自然很快,原本要拖上几日的,一下子就好了,她看着自己的画像被封入,总算安下心来。
她有时候也难免感叹,若是康氏知足多好,一家人和和乐乐,等过些日子,不用说她也会把铺子转到弟弟们的名下,可是康氏太贪心,康家人也虎视眈眈,几次想插手,她反而不敢把铺子交下去了。
在前生,她也看过这种事情,原本是夫家给小夫妻的,丈夫心软变成妻子的,妻子孝顺爸妈变成娘家的,然后夫家一脸懵,房子呢?他们买给儿子的房子为什么变成亲家母的?
别的不说,她自己上班的地方就是,那饭店原本是大财团董事长开给儿子的,但她进去应征的时候,是老板娘的娘在面试——是的,这饭店上上下下都是媳妇的人马,儿子连挂名的权力都没了。
给了人家的东西就不能再插嘴,但想想自己的状况,肯定不舒服,于是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握在手上,将来等彩姐儿要嫁了,直接给彩姐儿当嫁妆。
烦躁了几个月的事情解决,田青梅真有种爽快感。
郑师爷还很客气的送她,项财,漱时三人出了府衙,一路笑咪咪都不知道多亲热,“若是有什么吩咐,三位尽管交代,像上次那几个专挑店家敲诈的流氓闹事,一下就抓到了。”
田青梅闻言,突然灵光一闪,“郑师爷,请问是一年多前,那批强迫捐善款的流氓吗?”
郑师爷捻着八字胡微笑,“正是,谁让他们谁不惹,惹到项公子的朋友,项公子的朋友就是我们知府大人的朋友,那自然得马上抓起来是不是?”
原,原来抓到人是因为他啊。田青梅失笑,当时还以为是自己报官时有讲出特征,没想到居然……
她想套套郑师爷项惠是哪间大户的凤凰蛋,故意闲话家常,谈起之前去游春暖湖之事,又说在昭然寺偶遇,常常写信,两人相当熟,讲得正高兴的时来一句“项七爷家里在京城是做什么的,我一时想不起来”,郑师爷却没上当,而是睁眼说瞎话表示自己不知道,她心里想着真是老油条,但也只能算了。
“郑师爷。”一个衙役匆匆从后面跑过来,“侧门有个人说是田大爷的家人,说家里有急事,小的怕耽误,便直接带过来。”
她一看来的是徐氏,隐隐觉得不好,急了也想不到要防什么了,“是谁来了?”
徐氏紧张,一时不察就直接喊了旧称,“小姐,是王大娘传来消息,说本家老爷打算今日下午过来兰花胡同,还带了里保。”
田青梅脸色一暗,“还带了里保?”
“王大娘说听到的是这样。”
上回周娘子来,她便隐隐觉得不妙,问过母亲后,透过田家的角门婆子收买了田大太太身边的王娘子,先给了二十两,说好若消息有用,会再给三十两。
当时虽然肉痛,但现在想来实在太值得了。
母亲心软,竹林竹生又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一哄一吓,后果不难想。
“郑师爷,我家里有事情,得先回去。”她拱拱手,“今日多谢您。”
“反正我今日也没事,不如跟田大爷走一趟。”郑师爷也是见过世面的,那句“小姐”一出,就知道眼前的少年是女扮男装。
女扮男装上衙门办事,不会是为了好玩,都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又看见她一听“本家老爷要来”脸色即黑,心想跟着去至少能壮壮声势,毕竟眼前人可是“那一位”特别交代的,能讨好何必放过。
于是他捻捻八字胡,笑着说:“是这样的,知府大人跟项家一直有往来,既然是项七爷的朋友,我就替他走这一趟,免得来日见面,他埋怨我不够朋友。”
田青梅一喜,“那就有劳郑师爷了。”这下好了,你有里保,我有师爷,谁怕谁呢!因为是情急,两人也就走得快,在角门上了马车,车夫一扬鞭,便往兰花胡同去了。
“多有失礼,请郑师爷见谅。”随着声音落下,田青梅撩起帘子,走到大厅一个行礼,青色对领绕裙,发上一支简单的白玉兔钗,模样俐落端庄。
郑师爷见她换了女装,眉目清朗,飒爽大方,跟那些小家子气的千金小姐完全不同,忍不住心中一赞,难怪那位会喜欢。
入宅子后一直陪着他的小弟田竹生也是善言词的,这田家据说分家后没能上族学,两孩子能教成这样也不容易。
郑师爷有心结交,于是放下身段跟姊弟俩聊起来,时值日中时间,乔大娘上了八菜一汤,三人一边吃菜一边说话,一时间倒也气氛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