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的照顾不来,回到衮州交给我那婆娘,给她事情忙,免得没事老在我耳边唠叨。」
军队行进迁徙不定,少有将家眷带在身边的,可南平军不同,时局不宁,谁也不放心把一家几口人放在鞭长莫及又饱受箝制的地方,大将军反复考量,几年前逐渐将家人迁移到驻军所在的衮州。
为此,天子非常不悦,与大将军的冲突没少过,可是在国家没有休止的水涝、旱灾,家臣举兵叛变,北境有患、南疆有二十七部族虎视眈眈、西域有紫皇国的情况下,实在也拿南平军无可奈何。
「谢大将军。」
两人在谈话的当头,申浣浣却因为无聊,呼呼的睡着了,才半个月滋润下来,个头虽然还是比不上同年龄的孩子,身上却长肉了,面黄肌瘦的脸蛋逐渐有了该有的红润神采。
孙上陇试着把她放到椅子上,她却很喜欢他这人肉垫子,死不松手,她闭着眼睛勾着傻呵呵的笑,磨蹭着又往上爬,舒服的窝在他的胸口。
又不能硬把她拔下来,只好顾左言他,「我去巡视过湘城的水利,发现这里每到春夏会发生干旱,水源地的水因为水道沟渠不足,无法有效的灌溉田地,属下认为需要派人去引流通渠。」
「引流通渠……」南平大将军摩挲着下巴的胡髭。「这可是大工程,我们不是府衙,也没那资金,暂时先搁着吧。」
「可是上头迟迟不派人来,湘城百废待举,农时可是耽搁不得的,这事其实也不难,只要……」孙上陇指着平铺在桌上的县图上一点,偏巧申浣浣和他配合得那么恰到好处,一溜透明的口水正滴在那个点上,留下参与的痕迹。
「就说这样不成的。」大将军忍笑,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孙上陇很奶娘的替她抹掉口水。是啊,这真难倒了他。
从军三年,大小战役都没打倒他,如今,却被怀里的丫头弄得头大如斗。
他向大将军告了声罪,经过重重院落,回到自己的小屋。
「丫头,醒醒。」轻拍她的颊。
一脸惺忪的申浣浣随着大眼甫睁马上显得精神,要说她跟其它小孩很不一样的地方就在这,她不贪睡。
这样的没有安全感,教人心疼。
「妳每天跟着我起早摸黑的,真是为难妳了。」
「浣浣不为难……」但嘴巴说着却又抑制不住的打了个哈欠,小腿垂在床沿。
「浣儿,妳知道大哥不会抛下妳的,不过,军营重地带着妳做事虽然别人不会说话,可也不成体统,妳九岁了,哥哥说的话妳一定听得懂,妳能自己在屋子里打发时间,对吧?」
「爹娘也是一样要出门挣钱浣浣才有饭吃,浣浣懂。」大哥轻抚着她的头,看她的眼神很复杂,漆黑瞳仁里有着像星斗一样的亮光。
她喜欢大哥的眼睛,喜欢他的声音,喜欢他抚摸她的手。
「晚上大哥会给妳带吃的,香喷喷的叉烧肉,好吗?」她啊……令人心疼的懂事。
「好。」
「浣儿好乖。」
「浣儿乖,大哥再等等,浣儿就长大了。」
「好,不过急着长大做什么?凡事顺其自然吧。」他当她童言童语,没放在心上。
那晚,直到子时孙上陇才回来,他遵守承诺带了叉烧肉,油纸包还冒着香气。
他把油纸包放在小厅桌上,转进内房,发现申浣浣早就不知睡到哪一殿去了,包糠的枕头掉在地上,人就瘫了个大字占了床尾。他拨开她睡得一头乱的发丝,真的还是小孩,毛发黄绒绒的,抱起她给她换了个方向,她泛着健康红晕的小脸蛋这才得见。
他不自觉的露出宠溺的笑。
「这女孩子家睡成这样,要是让人看了肯定嫁不出去。」随手脱下没有战事时穿的软甲还有头盔,他忽然意识什么,对着空气自我揶揄了起来。「我怎么变成老爹了,一个人也能碎碎念?」
因为她,孙上陇只能侧着身睡,睡觉时的警觉性更高了,除了时时要注意她有没踢被子,还生怕一个不小心压到她。
他可是人家的大哥,得多照拂着妹子。
月余后,朝廷派来的大员接管了湘城,南平军回到了衮山城。
衮州有三郡四城六十二村,位在火凤国的北北边,西临一条镜江和紫皇国遥遥相望,为了防止因为缺粮而到处烧杀掳掠的南疆二十七部族,则在两山隘口建了关口。
衮山城依山而建,城墙蜿蜒的盘旋山上,据险设点。
与孙上陇共乘一骑的申浣浣一边听着讲解,一边眼花撩乱的看着镜河岸边飞檐翘角的吊脚楼,河上有无数的画舫。
军队入城是大事,百姓们一看见南平军的旗帜就疯了,喝、欢呼,可以想见在衮山城,南平军有多么的受到爱戴。
申浣浣缩在孙上陇怀里,那种与有荣焉的感觉第一次浮上她小小的心头,一真直到长大都没有忘。
东西十字大街是主要的街道,茶肆饭馆酒摊星罗棋布,花街柳巷、客商行馆云集,总的来说,她从没看过这么富庶的城镇。
这是北方欸,寒苦之地,不管爹娘多么努力,全家人还是要勒紧腰带过日子,可是,这里,颠覆了她从小的认知。
像是明白她的疑问,孙上陇指着远处看不到尽头的江面说:「因为这条镜江,引支流入平原,才有妳看到的衮山城这片沃土。」
她听得懵懵懂懂,「浣儿以后也住这里吗?」
「妳喜欢吗?」
「有大哥的地方,浣儿统统喜欢。」
「妳喔,一张甜嘴会哄人,以后要是长大不知道会迷倒多少男子?」这是当人家爹的心态吗?他真是想太多了。
「浣儿不嫁别人,只嫁给大哥。」
孙上陇哑然失笑,笑得胸膛震动。
「等妳长大,哥哥已经是老头子了。」跟她在一起,快乐多多,笑语多多,而且怎么都不嫌多。
「不会的,大哥再等等浣儿,浣儿很快就长大了。」也不管是在马背上,她就往他的怀里蹭去。
他心里油然一暖,「妳这丫头好像天生就该活在马背上,也不怕动来动去摔下马。」
从湘城到衮州,没听见她喊过一声屁股痛,更多的是好奇的张大眼睛到处张望着,矮不隆咚的个头要不是他的制止,可能早就掉到马蹄下去了。
这丫头,胆子够大,心却不怎么细啊。
军队回到衮山城,大将军便下令就地解散,没有军务在身的人各自回家。
「大将军是好人。」她闲聊道。
「那好人伯伯要收妳当义女,为什么不要?」对于府中只有一票男子的大将军来说,能添个解语花般的女娃求之不得。
「浣儿只想跟大哥在一起。」
「将军府的生活可不是我这副将能比的,妳去了,只有好处。」
她扁扁嘴,不吱声。
他也不追问下去,半晌,她嗫嚅着出声了。
「浣儿不贪心,大哥给的,已经是最好的了。」
明明,他孙上陇不是那种爱听谄媚话语的人,明明,他真心希望浣儿可以过得更好,可为什么听到她这么说,一颗心整个都舒坦了起来?
这日,秋日晴云似火,亮得人睁不开眼,申浣浣踏进了让金钱树还有丁香花,绿荫簇簇合围的一幢独立小楼。
小楼独门院落,底层架空木桩,立在山坡岩石间,外面架成了平台回廊,青树欲滴的遮了小半庭院。
像是早就获悉他要回家,一对夫妻似的中年仆佣就等在门口处候着,直待见到马匹,连忙迎了出来。
「爷。」夫妻异口同声,恭敬地弯下腰。
「不是叫你们不用在外面等,我又不定时回来,夫妻俩找累吗?」把缰绳交给中年汉子,孙上陇只手抱着裹成小球般的申浣浣下马来。
被打扮成这样真的不是她想的,是某人人忧天的说路上风沙大,要是风邪入身划不来,结果一落地,重心不稳,歪着身子就去抱了马腿。
马儿处变不惊,嘶鸣了声,除了主人以外很显然对这小不点时不时的骚扰已经到了老僧入定的地步。
圆脸妇人笑了出来,赶紧弯腰替她撢去沙尘。
「这么标致的姑娘就是爷信里头提到的浣儿吗?」
喜欢这笑得和善的妇人,她马上举起短胖的小手自我介绍,「我是浣儿。」
「一点都不怕生,真讨人喜欢。」她这个性,可以补主子简言少语冷淡的性情吧?
「妳还怕别人不认得妳吗?在湘城的一个半月,妳都快变成军营里的小霸王了。」孙上陇羞她。
「哪有……」申浣浣嘟起了小嘴。
欸,主子这是在跟小小姐斗嘴吗?
夫妻俩互看了一眼。这新鲜啊。
「浣儿,我同妳说,梅花嫂还有静山叔是家里的管家,以后大哥不在家的时候就由他们两人照顾妳,知道吗?」
她嫣然一笑,规矩的行了个礼,「梅姨、静叔。」
「好小姐,我们只是下人,妳不用对我们行礼的。」梅花腼觍的挥手。
「先进去再说吧。」孙上陇率先进门,没忘拉住申浣浣的小手。
她的脚步有些不确定。
「怎么?」
申浣浣咽了咽口水,小儿般的软哝里有着浓浓的彷徨。「这里……真的是浣儿的家吗?」
「嗯,以后,以后……一辈子都是,让浣儿住到不想住为止。」
她拉紧孙上陇的手,虽然这时的她尽管多么的努力也还只能抓紧他两根指头。
「一辈子?」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一辈子」这三个字,她不识字,却听懂了这三个字的慎重还有承诺。
「那,」她会不会太贪心?「梅姨、静叔也是家人?浣儿有哥哥,有梅姨、静叔,浣儿又有人爱了对吗?」
孙上陇怜惜的把她推到两个长者眼前,「妳可以自己问梅姨。」
他很自动的把自己降级,也喊起梅姨来了。
梅花的眼中已经有泪,她倾身去拥住那小小的人儿。「我多久以前就想要个孩子,爷,谢谢你。」
孙上陇不置一词,他摸上申浣浣的头。「那么回到家的时候要说什么?」
申浣浣摇头。
他笑得如少年天真。「要喊,我回来了!」
她有样学样,朝着门口处喊,「浣儿……我回来了!」
三个大人闻声皆哽咽。
她看看众人,看看大门,这时候才有了真实感,举步往那扇陌生的门里去。
「大人要先洗尘还是用膳?」梅花抹了泪,踩着大脚追上去。
汉子不同于他那热心聒噪的妻子,只安静的解着马匹上载运的包袱。
竹编的门开了又复拢上,绿荫寂寂,这一切看似没什么改变,但细细的闻着,可以嗅到风里带来了花的香甜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