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不配让我亲身一战。”尹宸秋轻蔑的说,敛眉沉颔,尖顶抵地的桃木剑顺着周边圈画,刻划八卦,将自己困在卦中,吮指一吹,身后的丹炉陡窜烟硝,焚着青焰的狂浪袭涌而出,直朝不知死活、逆冲而来的人影席卷吞噬。
不过一瞬,遭受火炼之苦的妖魔便一口吸尽大师兄的真气,藉此弥足让丹炉窃夺的灵力,它虎视眈眈的盯住现场仅剩的唯一活人,但是碍于八卦护阵,不得接近半分。
尹宸秋木然垂目,睨向倒卧在地的臭皮囊,大师兄面色青黄憔悴,形貌枯老,不能闭上的双瞳骇瞪着天。
“这是回敬你这么多年来对我无微不至的关照,大师兄,你还满意吗?真可惜,你连它是只什么妖都还来不及看清楚就走了,枉费我耗了一整晚未眠,得到的成果竟然无人分享,真是太可惜了……”
疏冷无绪的俊颜淡漠一侧,透过珠帘,横睨着榻上的老者,漫忆起稍早之前的景象──
“我大限已至,你知道该怎么做。”彼时,已呈现弥留状态的牟兆利以着仅存的一口气朝他吩咐。
他先是不为所动,“再怎么说,你都是传授我道术的师父,我不能这么做。”
“都到这种时候,你怎么还是抛不开那仅剩的良知?师父又如何?我的灵能可是抵过百只道行上乘的魑魅,难道你要眼睁睁的看着这些灵源随着我这身臭皮囊就此浪费?”牟兆利嗓音沙哑的笑道。
“我……”
“千万别犹豫,习术之大忌。”牟兆利瞠大双眼,尖锐而犀利的催促,“动手!”
他眯起太过幽黑的双眸,紧握双拳,瞪着已令他分不清究竟是厌恨抑或是该心存感念的那张衰老容颜,只觉得一股强大到近乎全然吞噬的黑暗侵袭全身,那种成为无人能及并到达巅峰且永无止境的源源渴望。
即使泯灭人性也无所谓,纵使要埋葬最后一丝良知也无所谓……
犹新的记忆里,他探出了手,举高了桃木剑,赤红的双眼倒映出老者大笑不辍的狰狞苍颜,爱恨交织成的欲/望冲破咽喉──
突地,一阵惊天嘶吼触醒了太过深邃的冥思。
不谙人语的妖物喑鸣,身上青焰未灭烧得它痛苦难耐,近百年的道行竟然毁于一旦,更要成为眼前道士的灵丹,不甘心……妖物眼露凶光,正欲不顾咒阵的限制,扑上卦中人,起意的刹那,僵住撇头。
一只毛色奇佳的狸猫纵身跳跃,越过拱形矮槛,焦躁不安的原地绕圈,不时仰首凝觑模样丑陋可怖的妖颜,再瞥向内边的八卦阵,扯嗓嘶鸣。
扭曲的妖颜在触及狸猫时,象是惊忆起什么。
对,为了精进灵源,它上昆仑吸取山林精华,无意间碰见一只道行近千年的狸猫,更在它的牵引之下进入太虚殿,欲盗取这班臭道士的丹药。
原来狸妖早与姓尹的道士串通一气,里应外合,煽诱小妖小魔踏入他们设下的陷阱。
既是同道,竟然与世敌共谋,残害同道,这只不讲情义的可憎狸妖!
痛得不能言语的妖物张牙尖吼,拱爪飞擒蹲踞的绒状体,它呜咽一声,正欲扭身闪躲,临危一刻,卦里横来一剑,劈中妖身,下了咒的桃木剑让它痛缩成团。
“无知小妖,居然想在我的眼下作乱。”尹宸秋轻嗤,掀开炉门施咒,无处可逃的妖物最终仍是沦入焰舌,焚燃成灵烬。
片刻宁静,翻腾在云彩中的曙色已升,姹紫斑斓的朝霞映入血腥杀戮过后的密室,他站在炉前,整夜不曾闭上的双眼泛涌血丝,嘴角噙笑,守着丹药炼成。
小黑狸蓦地腾蹬,衔咬他的袍角,轻轻一扯。
尹宸秋侧身横睐,皱起眉头,愠怒道:“没看我正忙着吗?”
它不松口,反而嘶声咬住衣角,使劲的往门外拖行,任他怎么斥责也不退,一番拉锯之下,拗不过它的固执,他只好丢下尚未炼制完成的丹药,依循它指引的方向行觅。
随着狸猫的足迹一步步,穿过绿林湖川,来到曾经熟悉的石窟草野,满身肃杀之气的颀躯不自觉的敛起眉心,握紧双拳,刻意撇头不看刻印下太多沉痛回忆的景物。
这里是昆仑后山最幽僻之处,荒烟漫草,除了飞禽走兽,以及遭受恶意排挤的他外,昆仑山上的茅山子弟们鲜少出没此地。
练剑,背咒,习术,思念,怨怼,孤独,寂寞,全在此孤身度过。
偌大浩瀚,他总有种今生就此一人漫漫闲度的体悟,独自咀嚼一室深秋的寂寞啊……
他的身侧总是空荡荡,盘旋着无人知晓的寂寥,吞忍的苦楚无人闻问。
宸秋哥哥?
师兄?
低垂的俊容倏地抬起,在原地恍惚回首,象是幻觉,又象是穿梭悠悠岁月而来的熟悉娇唤,总在不知不觉中惊醒他。
两张模糊的容颜时而重叠,时而剥离,到底他应该接受谁的呼唤?
“呜……呜……”
朦胧的哭声震动了冗杳的冥思,他蓦地回神,攒起眉头,看着前方停下脚步等他跟上的狸猫。
缓缓走着,拨开丛杂及腰的菅芒,氤氲双眸垂瞥趴在大石上哭泣的纤躯,蹲下身子,抚开散覆的长发,对上怔忡迷蒙的泪眼。
她愣了好片刻才把他的模样看清楚,随即泪水又涌上眼眶,“宸秋哥哥……你怎么会……”
将滑顺的黑发塞至她的耳后,他漫不经心的淡淡说道:“是它带我过来的。”
“它?”敏儿讶异的眨动眼睫,左顾右盼,在几尺之外觑见毛茸茸的小黑影,旋即怅然若失的喃喃,“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
不,没有以为,也不容她以为,宸秋哥哥好不容易才能在那班臭道士的面前扬眉吐气,他心系的是大好前程,不可能因为她而分散心神。
“你一个人躲在这里瞎哭什么?”
“我……”她掩睫,欲言又止。
“你什么?说啊!”
“宸秋哥哥,我好怕……好怕……我知道跟祖奶奶分开的时候就快到了……我知道我不应该难过,可是真的好舍不得……我好怕……”夹杂着浓重哭腔,她说得支离破碎。
他皱起眉头,抬起她的下巴,“你把话说清楚点,你和你的祖奶奶怎么了?”
她急冲冲的开口,“我……”
切记,你想跟你的宸秋哥哥说什么心里话都好,就是千万不能把我们在昆仑生活的事情向他透露,千万记得!
为什么?
因为啊,只要知道我们真实的身分之后,你的宸秋哥哥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对你好。
他知道后会怎么样?
你绝对、绝对不能告诉他,绝对不能。
“敏儿?说话。”不耐久候的沙哑嗓音催促。
哭得通红的小脸缓缓垂下,双眼茫然,奋力的摇头,口是心非的说:“没……没有,真的没什么,因为祖奶奶的年纪大了,近来总是病着,所以我担心她随时都会离开敏儿。”
“傻子,你们这种万年不死的妖精怎么可能这样就离开人间?!”他舒展眉头,莫名闷塞的胸口顿时豁然,就连自己也弄不懂何必为了她的时常泛傻而穷操心。
我们又不是妖精。她只敢暗自咕哝,替自己澄清,毕竟已答应过祖奶奶,怎么样都不能泄底,要是让可怕的护使哥哥知晓她又私下离开地庄跑来见宸秋哥哥,说不准祖奶奶随时都会被带走。
对呀!她怎么没想到这点?
不行,不行,要赶紧返回地庄,日夜看牢祖奶奶……
“你上哪儿?”他沉声质询,超脱自我意识似的,大掌想也不想便按下还没说清楚就想开溜的娇躯。
她别开噙泪的眼眸,支支吾吾,“家里来了客人,我得回去帮忙招呼。”
“家?”他嘲弄的笑了,“妖魔精怪也跟凡人一样论‘家’了,你的祖奶奶肯定跟你同一个傻劲,毫无血缘关系的祖孙俩凑在一块也能成一个家?真是有趣。”
“虽然没有血缘相系,但我是真的把祖奶奶当作家人看待……”她讷讷的反驳。
习惯了,自从宸秋哥哥练功突飞猛进后,便转了个性,不再那么冷冰冰,内敛沉稳的眉宇中蕴含尖锐的超然,彷佛跳出世俗常道之外,旁观困在繁缛礼教中的众生。
“也对,那只狸猫和我交换的条件便是帮它找着一个合适的肉身,综观你们这些聚灵成精的妖物,无非是想一尝当人的滋味,你们渴望的不就是七情六欲、人间百态,却不晓得当人并非如你们想象的快活。”
“我又不是妖精……”她嘘声辩白,随即吸了吸鼻子,将话吞回肚子里。
“嗯?”他挑眉横睨,咳了几声,垂首佯装若无其事的听着。
“没……”幸好他没听见,否则她的麻烦可大了。
“坐。”
“不行啊!我……”得赶回地庄,看紧祖奶奶。
“陪我坐一会儿。”轻描淡写的一句,既非请求,更非命令,只象是随口发出的无心之语。
敏儿眨着灵秀大眼,心儿怦怦狂跳,看他的大掌离开她纤巧的腕骨,自顾自的撩袍坐在大石上,侧过俊脸,眯起能够洞悉人性的双眼,随风向而流转。
她悄然抚上发烫的心口,缩身坐在离他一尺之遥的石头上,怔怔的凝瞅,暗暗揣想着,他的眼里都看见了什么?他的耳里都听见了什么?
其实她明白,他心在浮世红尘,身在昆仑,总是渴望着有朝一日能离开这个对他而言只有痛苦难堪的回忆的人间仙境。
“不走?”尹宸秋赫然转头看着她,压根儿忘了方才说过什么。
“你不是希望我留下吗?”她委屈的扁嘴。坏人,每次都这样,说过的话就不算数,根本不把人放在心上。
稍微松懈了戒备的俊脸不经意的泄漏淡淡倦色,他支颔眺望苍缈云海,眼色迷离的呢喃,“你知道吗?总有一天我要离开昆仑,回到京师,届时我将统领整个茅山门派,合而为一,再也没有人能看轻我的能耐,再也没有人。”末了还刻意重复,加深语气。
“……你想回到小师妹的身边,是吗?”
“别跟我提她!”他赤目怒喝。
敏儿吓得僵住,瑟缩双肩,揪紧前襟,不敢吭声。
好凶喔!自从宸秋哥哥象是变了个人之后,便不曾再提起小师妹的事,这三个字彷佛成了一大禁忌,连他自己也不许触犯。
可是小师妹并未就此从他的脑海抽离,反而是藏进更幽深的心底,像一处尚未结痂的伤口,亟欲隐藏,不让人有机会窥碰,任由它暗暗溃烂脓血。
他不疼,她却感到痛,彻底痛到骨子里去了。
瞬息万变的风浪吹醒了怒红双目的俊颜,额头绷紧的青筋略微松弛,随着抿直薄唇,下巴不再那么刚硬,顺着凛冽寒风刮面时,逐渐趋缓。
沉默良久,他不看那双太过干净的晶眸,拇指支顶下颔,面色阴沉的直视前方,迷离的焦距落在群壑之外,不见定点,低声的开口,“往后不许你再提这个。”
“宸秋哥哥……你心情不好,是不是?”
“你错了,我心情特好,好得不能再好。”瘦削的面颊轻轻牵动,眸光冰冷如银。“牟兆利将他的毕生绝学全传授给我,所有的炼丹秘笈,甚至是茅山秘法,都一并托瞩给我,从今以后,我便是主宰太虚殿的唯一至尊。”
她似懂非懂,频频点头,旁徨的问:“那你快乐吗?高兴吗?”
孤峭的英挺侧影蓦地一顿,风吹乱的发丝覆盖了颜面,看不清神色,只听见略带沙哑的声调说道:“我当然快乐,再高兴不过。”
“那你还想不想回到小……”糟,差点又犯了大忌。她赶紧改口,“想不想回去京师?”
他斜睨了她一眼,不悦的拧眉,“我方才不是说过,总有一天会离开昆仑,回到京师。”
“是呀!你确实是这么说的。我只是想知道,你想回去的念头究竟有多强烈?是不是像你当初上山学术一样,非行不可?”她落寞的绞扭十只纤指,忽地忆起初识喂水时,曾被当作滑嫩可口的冬笋,让他一口含咬。
怎么就这样过了呢?
那样美好的一段岁月,为什么总在懵懵懂懂时,无声无息的自撑张的指缝中缓缓流逝?
她很笨、很傻,总是只能记得眼下琐碎的片段,要回忆从前的只字词组却得耗费大半天的工夫,也只能拾起残留的零碎。
宸秋哥哥的天命便是承接太虚殿,撑起整个茅山道门,而她呢?是不是也只能循从天订的规矩,老老实实的往下走,走到尽头?
她怕黑,怕暗,怕孤单,怕无聊,尽头那么远,她一个人去得了吗?
假使宸秋哥哥当真知悉她的身分,也会换上另一张面孔,穷凶恶极的对待她吗?
不会的,她相信宸秋哥哥。
一直以来,她都那么的信任他,所以才会乖乖的等在原地,傻望他的背影,盼他回首,盼他从自我折磨的心牢挣脱时,能第一个看见的人就是她呀!
但是祖奶奶曾经说过:等待,往往是最绝望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