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方歇,夜温骤降,遍目所及尽是一片苍茫,无垠的白。
黑衫双襟大敞翻飞,抵御不了隆冬酷寒,杂沓步履徘徊在林峰交界,他仓卒仰脸,置身纷飞雪幕之中,眯起冷眸,对迎那一轮如刃银月。
他的心,彻底失衡。
不顾一切的涉足蹑衣,毫不受限,更无规章,一如夜里急寻方向的猛兽,直朝荒幽僻凉最深处疾行,似匿似寻。
他想藏起什么?想寻见什么?
如此天寒地冻的夜,还会有谁守望他的到来?
直到胸口炽热,双腿碍于风雪渐大不能再前进,轻吐一口鼻息也会抽痛灌入大量雪花的僵冷肺叶,他终于缓下脚步,换气如喘的环顾渺渺雪景。
“宸秋哥哥……”
又是她!
镇日悬萦耳畔、心头的缠腻呼唤,交错记忆中逐渐淡化的容颜,时时困惑他、束缚他。
“宸秋哥哥……”
披了一肩雪絮的傲骨撑起无人能知晓的受创心灵,他迷失在日与夜不分的自我折磨中,进无路,退无步,他的前方无人劝引啊!
心魂倏地一凛,奥妙难言的思触流过全身经脉,轩昂矗影恍惚回首,沉重的双腿不能动弹,一直往下坠,往下坠,直到……
淡黄人影娉婷伫立,娇憨的笑靥映闹了静谧的雪夜。
她搓揉冻白的双掌,不停的呵热,再反覆焐上双颊,双眸染上雾意,氤氲朦胧,笑弯的嘴角镶衬在心型脸谱,不知不觉中,在岁月培植下宛若一朵自花苞绽露芳姿的黄槐花蕾,总是不吝惜的向他轻舒柔婉的美态。
灿笑未歇,她傻傻的枯立,可以预料深埋积雪的裸足麻痛得早已失去知觉。
尹宸秋快步行至她的面前,阴鸷着脸庞,劈头大喝,“你是痴儿还是傻子?要是我一直不来,难道你就要像现下这样站成一尊雪人?你真是蠢透了!”
“宸秋哥哥……”甜得能掐出一池蜜浆的笑容渐渐垮下,她瑟缩太过单薄的肩膀,不是畏寒,而是怕他臭脸鬼吼。
唔,好久没见过宸秋哥哥大发雷霆,还真是不习惯。
大多时候,他冷目漠视的模样涵盖她存放脑海宝盒的两人共处回忆。年纪越长,他的性子越发沉稳内敛,话越来越少,害她只能在休憩时分偷偷调阅记忆宝盒,独自缅怀两人初识时他青涩奔放的烈性。
“你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回去?”
难能可贵的怒啸刮得芙颜又龟缩回去,双眸怔忡的垂望倒映雪地一高一矮的黑影。啊呀!看起来真像两人相拥……
“敏儿!”如雷的吼声响起。
看来宸秋哥哥的耐性已消磨殆尽。
她猛地摇头晃脑,“不回去,好不容易盼到月圆逢雪的日子,我要帮你把七色昆仑玉全找齐,这样你就可以继续修习中断许久的聚灵阵法。”
尹宸秋愣住,瞠大双眸,胸口剧烈起伏。
甘冒霜寒,不顾可能碰上穷凶极恶的妖魅将道行粗浅的她一口吸干,就这样傻傻的站在雪中,等待传说中的灵玉现迹?
她在想什么?究竟在想什么?
他真想撬开她笨兮兮的脑袋瓜,看个清晰,瞧瞧都存放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傻念头,居然能安然无恙的存活至今。
“不找了,我老早就放弃学习那个阵法。”他阴沉着目光,抓起她的皓腕,用掌温测量她过凉的体温。
修习聚灵阵需要玄镜和昆仑玉佐助,这个阵法是他在无意间从其他道士的闲谈之间偷听到的,一如牟兆利所言,他天资过人,悟法敏捷,毋需师授,只要反覆省思、醒悟,便能学得一二。
聚灵阵无疑是增强自身灵力的最佳妙方,但事有两面,自然是利弊相随,此阵若是缺少昆仑玉便难以行施,传闻此种玉细分七色,是瑶池冻结之后的遗晶杂揉西王母一生只掉三次的泪水相结合而成,太虚殿藏有一青一紫,至今仍无人能采集完整七色灵玉。
“为什么要放弃?那是你好不容易才练好的术法,只要再找着了七色彩玉,往后你便不必再让那个老黑茅耍着玩。宸秋哥哥,你不要放弃,敏儿不要你放弃。”
他晓得她口中的老黑茅是指牟兆利。纵使他百般抗拒,遭受良心苛责,牟兆利总是有意无意的以迂回方式指导他,毋庸置疑,尽是些与他自小恪守的条规相悖逆的阴毒术理。
当他回过神时,才惊觉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习得一身上乘秘术,是牟兆利穷尽一生潜心钻习的茅山精华,是惜才爱才,抑或是有着更深沉的盘算,他不明白。
“宸秋哥哥?”苦等不着回音,她略微提高音量,疑惑的问。
“我说放弃就是放弃,你管得着吗?难道我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都要一一向你报备?”
刺骨的冷哼比鹅毛细雪还要令她寒心,可是她早已习惯,见怪不怪,小酒窝推挤成涩笑,敲了敲额头,“也对,宸秋哥哥,你决定的事情向来是没得商量,我居然还想左右你,真是笨极了。”心有点疼,无妨,忍忍就过去。
“回去吧!”他烦躁不耐的一再催促。
“喔……”她颓然垂下螓首,露出半截白皙肌肤,信步踱过傲岸的身躯,擦肩之际,百般不舍的眷恋凝觑他深凿的侧颜,欲言又止。
大半个月没碰面说话,就要这样分开?
她能否私心假想宸秋哥哥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听见她内心的呼唤?好奇怪,从前的她总能轻易的猜透他的心思,但是两人的隔阂似乎与日增长,他沉默孤僻的亲手设下界线,不让谁有机会越过雷池半步,她亦然。
越是猜不透的,越想弄明白。
懵懵懂懂,心中似乎有什么正在蠢蠢欲动,可她不懂那是什么,没人指示她那是什么。
落寞的淡黄娇影明明轻盈如羽,走来却犹如驮负万斤物品。
怅惘的小脸狐疑的抬起,陡然迎上一双墨晶兽瞳,她先是一愣,紧接着玩心大发,蹬足扑抱,献宝似的往回奔,一头撞进皱眉回身的刚硬胸怀。
尚来不及稳住紊乱的气息,纠缠在过往今宵的焦距赫然掉入已遂淡的牵挂中。
“宸秋哥哥,你看,好可爱的小狐狸,傻乎乎的坐在那儿,直瞧着我,我敢打赌,它肯定是在偷听我们说话……”
“师兄,我看见这只白蹄小黑狗出世不久便让人扔弃在京郊,肯定是主人信了民间那套白蹄为不祥之兆的陋闻,我啊,偏不信邪,你瞧,我就喜欢它踏雪似的白蹄,不管老爹怎么反对,我就是要把它留下……”
小师妹生动俏皮的模样记忆犹新,高高抱举饿得呜咽的小黑狗,用左颊亲昵的磨蹭怕生的狗脸。
“师兄,你知道我要给它起什么名字吗?”
抹过雾纱的可人容颜,在记忆窗口勾动他万千思绪。
“什么名字?”他舒解紧涩的喉头,发出询问。
丝毫不觉敏儿偏倚螓首,满脸狐疑,凑近听他含混在唇齿间的忧悒,渴望能化作一缕轻烟,逸入他的鼻腔胸臆,将满腹心思探个究竟彻底。
“当归。”糊掉的笑颜持续漫漶满目,仅剩爽朗嗓音徘徊耳畔,“我要喊它当归,当即归来……师兄,你可别让我等太久啊!白茅道最后传人的位置,只我一个独撑不起,你要快点回来……当即归来啊!”
“回去?回去哪里?”沁恬的嗓音隐含着怯懦,殷切双眸直直瞅着,“宸秋哥哥……宸秋哥哥,你怎么了?别吓敏儿。”
尹宸秋涣散的视线垂落在她关怀的小脸,月晦之下,盈满信任的灵巧大眼彷佛指引迷津的璀光,他惘然喃喃,“再也回不去了……回去哪里?我还能回去哪里?”
“宸秋哥哥,你别吓敏儿……”
“别再说了……你别再说了!你还不明白吗?从我踏上昆仑起,就注定了再也回不去的命运!”
“宸秋……”
他已分辨不清耳边回绕的是鞭笞着仅存良性的呼声,还是渴求他能够永远留在放逐之地的唤语。
灼液倏地涌上咽喉,他捧起冰凉的双颊,狠狠的阻断那恼人的疾呼,用最单纯容易的方式让喧闹归于寥穆,只剩下空芜的胸口继续冻着、冷着,好像一口枯涸的荒井,回响着最原始的渴望。
隐隐约约,似乎有什么,从两人煨暖的嘴流动出来,无形的,浸漫、颠覆感官知觉。
她从雀跃再到渐垂眼角,松放纠弄裙裳的纤指,热度自指尖末梢不断的流失。
好冷好冷的吻,感受不到一丝情意。从内到外,从眉到眼,从身到心,他深陷在自己与良心纠葛不清的战争内,因为太痛、太难受,所以拖着她一块溺泅。
她只是一根浮木,无关乎轻重。
他的唇压印她盈软的小嘴,不断的翻搅狂索,出自于残狞掠夺的天性,而非由心发起的渴望,不是啊……
为什么不是?如果要把她一块拖入他的痛苦中,能不能撤下防线,移开他亲设的障碍,让她窃取一小角落,留在那儿,等他痛时给予抚慰?能不能?
“嘶……好痛。”
突来的啃咬震醒了迷失意识的两人,尹宸秋猛地抽身,她拨开罗袖,藕臂赫见一口齿印,拽抱在怀里的小狸猫狠狠的咧开利牙,趁她怔愣之际,滑出钳控的圈抱。
腥香刺鼻,她痛得眼眶淤红,怏怏瞪了窜奔的兽影一眼,咕哝道:“臭狸猫,连你也要欺负我!”
纤臂猝然被抬高,他按捺复杂的情绪,仔细检查她的伤势,没察觉她因为这小小的举动而吞下泪意,甚至笑逐颜开。
拉她坐上石岩,推高薄袖,让黯淡月光照亮伤处,血淋淋的兽齿红印鲜明烙着,可见咬得不轻,他不假思索的扯过下褂,撕成断帛,裹住伤臂。
突然,专注包扎的双手顿住。
是黑袍,在仓皇、失了头绪的刹那,他无意识的顺手捞过的袍衫,不是近在咫尺的灰衫,而是弃掷墙隅的墨黑道袍,竟然舍近求远……
看似一个误差,其实底下蕴含了解除所有矛盾、挣扎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