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女孩静静地躺着,炕火的余热温暖着她们,两个伙伴渐渐熟睡。
秋霞毫无睡意,她瞪着黝黑的屋顶,几个月来的经历犹如恶梦般重现眼前。
那天深夜,当她在剧烈的头痛中醒来,发现被困在陌生的地方时,不由想起了满身是血的爹爹,于是又惊又恨,大喊救命。
一个粗壮的男人走来喝斥她,说这里是奴市大棚,她已被卖为奴,不许放肆。
闻言,她知道定是可恶的堂叔杀害爹爹后,又陷害她,忙把自己的身份和遭遇告诉他,想求他放了她。
可那个苍头不肯,说他花了大钱买了她,怎能放她走?
从苍头口中,她得知是她卑鄙的堂叔出卖了她。为了替父报仇,她决定逃走。
然而,贪婪的苍头要拿她赚钱,因此每次她逃脱后,都被抓回。如此逃脱、抓回、再逃脱、再抓回……无论挨多少毒打,伤得有多重,她都不放弃。
在最近一次的逃亡中,她遇到遭夫遗弃的晏燕儿,两人结伴而逃,并救了落入歹徒手中的孤女罗玉蝉,为了躲避奴隶贩子,她们决定先去玉婵的老家晋阳。
没想到,半路上遇到几个用假玉石骗人钱财的恶毒商人。
不忍见人受骗,她揭穿骗局,却不料那几个恶人竟将她们抓走转卖为奴。事后才知,他们是故意设局骗玉石工匠自投罗网,然后转卖给出价最高的奴隶贩子。
然而,更没想到的是,这次买她的人,竟是穆怀远!
当傍晚来到这里,得知此地是“五仙堂”,她们是新买来的玉工时,她大惊失色,却只能感叹命运捉弄人。
想当初,他真心诚意的邀请她来,可她拒绝了。那时她有家,有美貌,也有健康……现在,她终于来了,却一无所有,成了卢儿一一他的卢儿!
怀着复杂的心情,她偷偷打量四周,这里高墙大宅,门守森严。如此严密的防守显然是为了价值连城的玉石和金子,但对她来说,却是个绝望的牢笼。
她害怕见到他。就算很久没照铜镜,她也知道几个月来的遭遇,已令她容貌憔悴、虚弱不堪,她不想在这个落拓的时候见到他。
可是天不助她,今夜偏偏让他半夜点名,非要见她不可。感谢她的两个患难之交,是她们陪着她,才让她有勇气走进那个地方。
想起他注视她的样子,她心中一痛。尽管他很快就掩饰了,但她仍注意到在他最初看到她时,脸上闪过的失望和震惊,她知道他厌恶她的容貌和衣着,甚至能感觉到他暗自松了口气。她想,也许他是为当初亲事没成而暗自庆幸。
可她不会为此怪他,老实说,她希望他离她远点,把她当成陌生人,或者就把她当成他的奴隶一样对待,那样反而能让她保有最后的一点骄傲。
唉,骄傲!
她在黑暗中苦笑,眼眶烧灼。
几个月的逃亡,以及精神和肉体上的折磨,不仅夺走了她的美丽和健康,也夺走了她的尊严。如今的她,身份地位再也无法与他匹配,还有什么骄傲可言?就算他今晚对她表现出关心,也不过是因为对她尚有所图。
而他注定要失望!
爹爹死了,被狼心狗肺的堂叔杀害了,如今她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回去寻找父亲的遗体,到官府为父申冤,向仇人讨还血债,其他的事情,包括“金缕玉衣”,都无法再吸引她。
可是,面对无处不在的贪婪小人,她感到十分无助。“爹爹,请帮助我,让我为您报仇申冤!”
她对着黑夜祈求,泪水炙痛了面颊上的伤,在干裂的唇间留下苦涩的滋味。
极度的伤痛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促使她坐了起来。
“秋霞?”一只温暖的手抓住了她的左手,晏燕儿低沉的声音充满了关切。
“燕儿,我没法待在这儿……我得……逃!”她哽咽地说。
“逃吧,我们一起逃!”
右边的手腕也被紧紧握住,罗玉蝉的双眸在黑暗中闪烁着热切的光芒。
原来她们根本没睡着。
朋友的关心和支持,令秋霞既感动又悲伤,眼泪如决堤的洪水般流下她憔悴的面颊,压抑不住的啜泣声在黑暗中格外令人揪心。
燕儿理解地握紧她的手。“别哭了,我们一起逃!”
三个女孩手拉着手滑下大炕,轻轻地打开房门。
冷风袭来,秋霞发出难以抑制的剧烈干咳,她急忙拉高衣领捂着嘴,极力压抑着咳嗽,以致于憋得满脸通红。
燕儿和玉蝉紧紧拥着她,三人躲在门扉后。
确定没有惊醒别人后,她们才掩上房门溜出去,寻找出路。
由于积雪反射,外面比屋内更亮。
这座女工居住的西厦与男工匠居住的东厦相对,中间那个卵石铺成的圆型场子和环绕四周的树木花草,将东西两厦区隔开来。
她们沿着场边走,覆盖着残雪的树木花草,在地上形成一道道暗影,为她们提供了部分的掩护。
可是这个地方太大,无数相似的门洞、小径和走廊,弯弯曲曲的连接着一个又一个作坊。她们找了很久,仍找不到真正的出口,三个人都被冻得像冰柱似的,秋霞更是胸口发痛,直想咳嗽,但怕惊动人,她一直强忍着。
当附近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时,她知道新的一天快开始了,不由失望的靠在了墙上,呼吸粗重地说:“算了,此地高门耸壁,防守严密,我们没办法逃掉!”
燕儿道:“是的,回去吧,咱们的破袍子御不了寒,你的病没好透,不能再受寒。”
“冻死啦!”玉蝉抱着身子,愤愤不平地看看四周。“这里的建筑太诡秘,院子一个套着一个,走廊绵延不绝。作坊弄得像八卦阵似的,真没意思!”
“人家这里都是值钱宝物,自然得严加看管。”
三个女孩失望的发泄了几句,又冷又累地潜回西厦。
当她们躺回已经冰凉的炕上时,三人紧紧的挤在一起彼此取暖,并很快坠入了梦乡。这次,她们睡得很熟,就连不久后起榻梳洗的女工,和进来把屋子中央的火炉烧着的女仆,都没能吵醒她们。
“冷姑娘,今天去开玉馆帮忙!”
清晨,刚吃过早饭,门外就传来喊叫声。
秋霞一愣。穆怀远到底在想什么?她为何总是猜不透他?
过去两天,她和燕儿、玉蝉一直没干活。
第一天因为睡过了时间,醒来时都快晌午了。昨天直到下午才被喊去,与其他工匠一起接受穆怀远的测试。
测试时,因她一心想离开,根本不配合。除了拒绝承认身份外,不是对玉石毫无反应,就是假装听不懂他的话。她以为、自己的行为一定把他气坏了,可他好像没反应,昨天竟让人送来替她们量身订做的新袍子,今天,又给她安排活计。
他到底在想什么?为何不像对其他不合格的工匠那样,把她送走?
走出工房,她看到一个有着娃娃脸、大眼睛的高个儿男人站在通道上。这个男人她见过,是穆怀远的随从,叫什么来着?
边关,对,就是这名字。
“我去开玉馆,那她们俩呢?”看了眼紧跟在身边的朋友,她问。
穿上合身的新袍子,她看起来好多了。边关暗自想着,回答道:“‘五仙堂’要的是玉匠,她们俩经测试不合格,所以堂主说了,放她们离去。”
“我们要跟秋霞在一起!”晏燕儿率先开口。
罗玉蝉也紧靠秋霞,握着她的手。“我们三个要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
边关的面色一沉。“身为奴隶,你们不觉得自己太放肆了吗?堂主花钱买你们来,既然不可用,他本可以将你们转卖,可他好心没这么做,还给你们买新衣服,免去你们的奴身,放你们离去,你们竟不知感恩,还敢胡乱提要求!”
“别生气。”秋霞知道穆怀远不会放走她,于是平静地说:“你去告诉堂主,他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除非我的朋友一起留下,否则我不会替他干活!”
边关气恼地说:“你这样做,分明是让奴才为难!堂主百务缠身,已经交代的事,就得执行,你的朋友留不能干什么?莫非要‘五仙堂’养废人?”
他的话立刻惹怒了几个姑娘。
燕儿瞪着他。“我不是废人。昨天我就告诉过堂主,我从小就随爹娘下河采捞玉石,我知道怎么找玉。”
“我也不是废人,我有力气,可以帮你们搬运玉石。”玉蝉也气鼓鼓地反驳,还指着庭院。“你看,总管不是在场子上喊人搬玉石吗?”
边关回头一看,果真有辆运送玉石的马车进来,总管正在吆喝奴仆过去卸料。
于是他转过脸对她们说:“就算是,可这里的事情也轮不到你们作主!冷姑娘立刻到开玉馆去干活,你俩……”
“她俩跟我在一起!”秋霞说着,一手一个,抓住她的朋友。
边关愣了。“你去干活,她俩去干啥?”
“燕儿可以捣沙研浆,玉蝉可以帮忙转送玉料。”秋霞坚决地说,随后又补充道:“要不然,你就让我跟她们一起走!”
边关傻眼了,长这么大,他从没见过如此大胆、固执,不讲理的奴隶!
“你、你们竟敢如此……”
“照她说的做!”
穆怀远从场边积雪的林木下,走了过来。
边关和三个女孩都僵住了。
“堂主,这……行吗?”边关张口结舌地问。
“为什么不行?”穆怀远脸上带着微笑,不愠不怒地对燕儿和玉蝉说:“如果这是你们愿意的,那我就答应冷姑娘的要求。”
“是的,我们愿意。”燕儿当即表示,玉蝉也点点头。
“那么,边关会带你俩去玉子场。”
“那,我们可以跟秋霞见面吗?”玉蝉问。
这女子有点莽撞,倒是个精明人。穆怀远暗自思忖着,道:“干活时不行,其他时间可以。”
得到他的确认后,燕儿和玉蝉对秋霞笑了笑,跟着边关走了。
两个好友离开了,只留下她跟穆怀远站在那里,秋霞立刻感到不自在起来。
“我……我去找总管。”她走向在场子内的总管,此刻边关也正带着玉蝉走过去。
穆怀远叫住她。“等一下,你先跟我来。”
秋霞内心有千万个不愿意,但发现有不少注视着他们的目光,于是默默的跟他走进了大门附近的一个小厅,那是间烧着火炉的整洁帐房。
有两个人正在书写,见他们进来,立刻搁下笔出去了。
为了阻止寒风灌入,房门是关着的,秋霞觉得自己仿佛被关进了一个有猛兽的笼子里。当他要她坐下时,她立刻挑了离门最近,离他最远的蒲团屈膝坐下。
她的畏缩令穆怀远难过,他忍不住喊了她的名字。“秋霞……”
“我说过,堂主认错人了!”她立刻打断他。
他好像发出了一声轻叹,但她不为所动。如今的她,活着就是为了报仇,只有彻底斩断他们之间并不深厚的关系,她才能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可他显然不是这样想的。
“这里是“五仙堂”,你不必害怕,也别再否认你的身份。不管过去发生过什么事,我们还是朋友。”不理会她冷漠的态度,穆怀远认真地对她说。
他的话令她双目发烫,泪意汹涌。在自己如此落拓潦倒、贫病交加时,他仍视她为“朋友”,如此仁慈之心,她怎能不被感动?
这几天,她知道这里已有很多好玉匠,就算他对她仍有所图,却并不是非她不可,但他一直善待她和她的朋友,一再容忍她的无礼和刁难,表现出了令她欣赏的宽阔胸怀,按理说她应该报答他,可是在她一心想为父报仇时,她注定要辜负他的好意。与其让他日后恨她,不如现在就不给他任何希望。
因此她漠视内心的感动,狠着心说:“不用对我好,我什么忙也帮不了!”
“没关系,我只希望你快乐平安的住在这里。”他的语气依然温柔。
快乐?平安?多么奢侈诱人的情景!
他的真诚终于软化了她,她没法再继续假装无动于衷。
“我……我不知道买我的人是你。”痛苦的声音从干裂发自的唇间逸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