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怀远观察着她,却看不出她平静的目光里蕴涵着什么情感。正失望时,却听她悠悠地问:“那秋霞该如何称呼堂主呢?”
这个问题顿时震住了他。
是啊,如果他不喜欢她称呼他的名号,那么该喊什么呢?
公子吗?
不!他连连摇头,如此称呼更加疏远,他不喜欢!
那么称呼他的名字吗?
不!他暗自叹气,这样不合礼数,别人会议论,她也绝不会答应。
“不如什么都别喊吧。”他闷闷地说,感到自己的聪明才智不够用。
她又笑了,而且笑出了声。“别钻牛角尖了。其实喊‘堂主’挺好的,尊卑分明,同在作坊里,谁都不会弄错身份,这不是省心又方便吗?”
看着落在她唇角的笑纹,他的心里仿佛吹过一阵暖暖的风。
“你笑了,这是不是表示,你以后不会再拒绝回工房休息和好好吃饭?”
她微微一愣,旋即明白了。“是你让总管答应让我留下,又让边关送火送饭给我?”
“没错。”他不否认。
“为什么?”她暗自叹息,她早该想到的,没有他的允许,谨慎的总管和对他忠心不二的边关怎敢私改规矩?
他淡淡一笑。“因为我不想让我最好的玉工生气,或者再次病倒。”
原来是为了这个!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如果这样,我以后不会了。”
他沉默地望着她,她专注地望着璞玉,空气紧绷而压抑。
良久之后,穆怀远忽然喊她。“别磨了!我有话对你说。”
他用布巾擦擦手,再递给她。“把璞玉放下。”
她如言停锅、放下璞玉,接过布巾擦去手上的沙浆。“堂主要说什么?”
“你为何不问我,这次出去,我是否去过‘冷香玉’?”
一听到是她家的事,她顿时神情紧绷。“如果去过,堂主会告诉我。”
“是的,我去过。”他的脸色阴沉。“可是我没有值得告诉你的新发现。”
虽然早有预感,但她仍感到心在坠落。“爹爹的奴仆也没找到吗?”
“没有。”他遗憾地说:“那家伙非常狡诈,他对所有人都说,你和你父亲为了去白玉河寻宝,自愿把作坊转让给他,带着奴仆走了,还拿出有你爹爹画押的转让书。而街坊邻居也证实,你爱玉如痴,你爹爹十分疼爱你,完全有可能为了你的梦想而放弃家产陪你远行。因此,就算官府介入,也对他无可奈何。”
“那转让书必定是假的!我爹爹的遗体呢?”她忧郁地问,双目充满泪水。
“还没有线索。”他摇摇头。“我找人潜入‘冷香玉’,发现原来的玉工伙计全都不见了,只有几个新进的杂工,根本不知道作坊以前的事。”
“那个恶人坏事做绝!”她激愤地说:“不如你放我走,让我去跟他对质?”
“不行,只要你一出现,危机就会落在你身上!”他严厉地阻止道:“我现在还在想,你爹爹的奴仆,说不定因为知道事情真相,而被你堂叔杀害了。”
想起堂叔刺向爹爹的利刃,她脸色骤变。“很有可能,那个人已经疯了,他谁都敢杀!假如奴仆真的死了,我就是唯一的证人,他更不会放过我。”
“所以你不能硬来!在我们掌握证据前,最好别让那混蛋知道你的行踪,否则他会更加警觉,增加我们搜集证据的难度。”
想到堂叔卑鄙凶残的手段,她忧虑伤心地说:“为了湮灭罪证,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恐怕再也找不到爹爹的遗体了!”
“不会的!”不愿看到她崩溃,他安抚道:“我已经在长安留下人手,他们会继续寻找你爹爹的遗体。一旦找到,我会护送你去官府报案,那时,我们一定能推翻他的说词,让官府将他绳之以法!”
“那要等多久呢?”
“暂时还不知道,但你要有耐心。我们一定要有证据后,才能与他正面冲突,否则不仅抓不住他,还会打草惊蛇。”
她明白他是对的,可是想到杀死爹爹的恶人正逍遥法外,她难忍悲愤。
看着她忧伤的面容,穆怀远真希望自己能替她承担所有的痛苦和愤怒。
“来吧,太晚了,我送你回去休息。”他起身对她说。
她看了眼身边的台面。“我想把这个做完。”
“不行,我不想看到你累垮。”他坚决地拉她起身。
她急忙挣脱他的手。“我自己会回去,堂主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穆怀远神情未变,看了看自己被她拒绝的手。“我会,可我要先送你回去!”
他的口气坚决,秋霞不好再坚持,便跟着他走出了“开玉馆”。
走廊边的小屋里,走出等待着他们的边关,但穆怀远让他先回去了。
秋霞本想跟在他身后,可他总是有意无意地与她保持着平行的速度,因此她只得与他并肩而行。
寒风吹过静谧的庭院,虽然已到晚冬,但丝毫感受不到春天的气息,酷寒导致积雪不化,冰凌装点着屋檐窗棂,令四周变得如同冰雕玉琢般晶莹剔透,可他们两人都无心欣赏这动人的夜景。
渴望复仇却前路迷茫的秋霞,走在这个冰冷的夜晚,心里充满了对现在的焦虑和对未来的不确定。穆怀远与她之间暖昧不清的关系,及来自堂叔的潜在威胁,造成她精神上极大的压力。
一向镇定如山的穆怀远,此刻同样感受到焦虑、迷惘和不确定,但他不是为现在,也不是为将来,而是为走在他身边的这个如冰雪般晶莹洁白,如白玉般温润细致的女人。
过去他做出的决定从不更改,也从不后悔,可现在,他第一次怀疑起自己对她的决定是否正确。
当初他向她提亲,认定娶她是为了得到她的技艺,以完成“金缕玉衣”,因此当失去她时,他后悔莫及。后来他苦苦地寻找她,借奴市老大之手将她变成了他的私人奴隶,他仍认定是为了“金缕玉衣”。可现在,他不再那么确定了。
他一再追逐她,用尽心机将她留在身边,真的只是为了“金缕玉衣”吗?
如果是,那为何她已经留下来,并每天为他倾力工作,他却仍觉得不满足?为什么离开作坊的这些日子,他脑子里无时无刻不想念着她?而过去,他从不曾让一个女人占据他超过半个时辰的思绪!为什么看到她生气,他会焦虑不安,会想要讨好她、安抚她、平息她的怒气?
他心中升起一股迷惑。
他,穆怀远一一冷酷无情,工于心计,从不介意女人的感觉,不受女人左右的他,真的会因她的一声叹息,一丝愁容而心神不宁、辗转难安?为她的一个笑容、一瞥关注而满心喜悦?
难道,他固若金汤的心,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她攻陷?几时?何地?
面色变得苍白,手心满是冷汗。
他震惊地转过脸看着她,那张优雅的鹅蛋脸正微微仰向夜空,朦胧的目光迷茫而脆弱,乌黑的秀发被扎成一束,披覆在颈背上。此刻的她和坐在玉石前琢磨玉石的她,是如此的不同。前者娇弱惹人怜爱,后者刚强令人钦佩。
也许在第一次与她相见时,所有的一切皆已发生!
是的,他该倾听心声,早在向她提亲前,他不就已经认定,他与她是天作之合了?那时,他的心早在他的理智之前,对她敞开了门扉。
可是,惨遭拒绝的往事,在他高傲的心里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那时她的拒绝发生在他情感未明之时,他尚难忍受,而今,当他有了惊人的醒悟时,若再遭拒绝,他将如何自处?他敢冒这个险吗?
“秋霞!”走到西厦前,当她准备进去时,他忽然喊住她,颤栗地问:“如果现在我再向你求亲,你会怎么说?”
她感到呼吸忽然窒住,心跳加速,血液兴奋地在身体里奔流。那似乎是她渴望已久的召唤,只是她从没想过,当它真的到来时,会带给她重生般的快乐!
好!我会说好!
她想如此回答他,可是看到他凝重的神情和阴郁的眼眸时,她的心在流血,她的脸上漾起笑容,带着很勉强的笑容,悠悠地对他说:“堂主忘了?秋霞如今是卢儿。”
“你不是!”他没有笑,心往下沉,直坠黑暗。抓住最后一丝希望之光,他抗拒坠落。“回答我,你会怎么说?”
“你可是认真的?”强抑心跳,她冷静地问,故意用“你”取代了“堂主”。
他微微一怔,再次自问:他敢冒这个险吗?
短暂的沉默中,秋霞的笑容依然挂在脸上,但目光已不再明亮。
“答案和过去一样。”说完,她走进了黑暗、冰冷的工房。
屋外,穆怀远幽邃的眸光紧盯着房门,仿佛想穿透那薄薄的门板,穿透她层层防护的屏障,直窥她的灵魂。
良久后,他紧闭的唇微微分开,长长呼了口气,带着失落的微笑转身离去。
屋内,秋霞靠在门板上,紧紧抱住自己。然而,不再有等待她归来的朋友,同屋的女人们早已入睡,炉子里的残火余温,难以驱散她深入骨髓的寒气。
“如果现在我再向你求亲……”那声音如影随形,她伤心的爬上炕,和衣裹紧被子。
“如果……”眼泪默默地流出,她用力咽下,让它们沉进伤痕累累的心上。
只是如果!
苦涩的泪水在心底积成潭,她品尝着那酸涩的苦楚,将这个“如果”咀嚼成一股泪水,缓缓咽下。
天晴了,久违的阳光洒满大地。
从爹爹遇害的那个大雪夜开始,秋霞的心情就没有开朗过,而今天,她感到心情出奇的好,是她这段日子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她知道这不仅是因为天气的关系,更是因为她帮穆怀远洗磨的岫玉,被带去王宫展示,已被中山靖王指定作为“金缕玉衣”的基本玉料的喜讯。
岫玉多为山料,可整块开采,集中洗磨切割和冲锅下料,因此能节省时间、玉材和人力。而且上等岫玉质地朴实,细腻圆润,被前人称为“东方美玉”,用它制作玉衣,是最华丽不过了。因此,岫玉获得认可,对穆怀远和他的作坊来说,无疑是件好事。
昨晚穆怀远从王宫回来后,立刻来找她,把那块美石在宫中如何以莹莹翠光征服中山靖王的经过告诉了她。他叙述那些过程时,虽然语气平缓,可她仍能感受到他的兴奋和满足,并深深被他快乐的心情感染。
思绪正飞扬时,身边出现一道身影,她抬起头,看到是边关,便停下石锅问:“有事吗?”
“堂主要你去一下!”
“去哪里?”穆怀远从来没有在她干活时要她出去,因此秋霞很惊讶。
“走吧,去了就知道了。”边关催促道。
见他很着急,她便不再问,跟着他就走。
结果他带她来到“玉子场”。不过,那里不只穆怀远一人,还围了许多男人,大部分她都不认识,有的则是同在“开玉馆”干活,见过却没说过话的同行。
尽管穆怀远神色平静,可从现场气氛可以感觉到,那些人正在为什么事争吵。
看到她,穆怀远立刻起身,对争执不休的男人们说:“好啦,本堂主所请的高人到了,听她怎么说吧!”
听到他发话,人们安静了。可等看清所谓的“高人”时,立刻又议论纷纷。纷纷表示对这位“高人”的鄙视,和对她的能力的怀疑。
秋霞对忽然转向她的指头和唾沫,有点不知所措。
“闭嘴!”穆怀远也没想到工匠们竟如此傲慢无礼,当即俊脸一沉,怒斥道:“既然你们为此事争吵了一个上午仍没结果,为何不听听别人的说法?冷氏虽为女人,可她的相玉之能乃神授天成。今天这块玉石,本堂主就让她来裁定。听她说完后,各位有何高见再行表达,但不许再有无礼言论,否则本堂主决不宽贷!”
他的气势镇住了所有的人。
穆怀远走向冷秋霞,为她引路。“你来吧,先看看这块玉。”
他带她走到人群中,指着台上的一块玉石。“我想让你确定一下。”
随即她被告知,这块从杜陵玉矿采来的玉石,因颜色洁白,质地纯净,光泽滋润,而被不少玉工认定是羊脂白玉,但另外一些玉匠则认为此玉块头太大,纹路不细密,是汉白玉。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就连总管也说服不了他们。
由于两种玉石价值差距甚大,前者为玉衣首选美玉,后者则不可采用,因此被送来给堂主定夺。但穆怀远不愿轻易开口,便要边关去找冷秋霞来鉴定。
得知缘由,秋霞很想推辞。这些玉工能被穆怀远筛选留用,证明他们都不是庸才,刚才她也看到他们狂傲的气势,她不想跟人争锋头。
可穆怀远已经当众宣布由她裁定,为了不让他为难,她只好接受挑战。
她用自己的方法检视玉石,从细微处得出结论。“这块玉从手感、材质、色泽和油性看,确实很像羊脂白玉,但在阳光下仔细看,会发现它的色泽不足、易碎。还有仔细闻闻,有股淡淡的石灰味,因此它不是羊脂白玉,是汉白玉。”
随后,她要大家亲自测试观察,并征得穆怀远的同意,将白玉当众切开。
当看到此玉质地坚硬易碎,不似羊脂白玉那般有韧性时,再也无人对她的说法提出异议。
目睹她轻易赢得在场众多玉石名家的尊敬,穆怀远感到既骄傲也安心。他暗自承认,在相玉方面,她确实难有对手,他为自己能拥有她而感到高兴。
可是,他没有想到,他将她推圣人前,令她的名声在“五仙堂”迅速传开,不光给她带来了她不需要的赞美,更给她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麻烦!
从那天后,秋霞陡然发觉,自己受到了太多异性的注意。无论她走到哪里,总会遇到令她措手不及的搭讪、奉承、求教,甚至示爱!
开始时,她以冷淡而礼貌的态度拒绝他们,后来干脆避而远之。
可是,她的躲避并未解决麻烦,除了令人讨厌、但还算文明的求爱外,她还不时遭到充满恶意的下流偷袭,这带给了她难以想像的恐惧。
在奴市,为了卖个好价,处女卢儿多得苍头的保护,加上她因伤病失去美貌,又刻意让自己邋遢,所以从未引入注目。可现在,恢复健康、洗尽污垢的她,再也掩不住天生丽质。
在两个朋友,尤其是泼辣的燕儿离去后,她已经失去了保护,现在更因穆怀远的赏识,她成了作坊这群饥渴男人的焦点。
她发现,当穆怀远在作坊内时,这样的骚扰会停止;有总管和奴头在时,她也比较安全。可穆怀远经常外出,总管和奴头则很少关注奴工间的男女问题。
而这种丑事她无法向人倾诉,因此,只能小心翼翼的自我保护,可仍难阻止那些越来越大胆的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