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九重,天外有座仙山,隐在云雾缥缈间。
仙山里有棵活了数千年的杏树,杏花一日三变,红的、粉的、白的相互交杂,映出三色花影。
杏树已有精魄,半是修行半为木,一百年开尽,一百年结果,花谢果不落,结实累累。
因此一棵树上可见花果同枝,有冒出细芽的花骨儿,有指甲片大的小花苞,有含苞待放的花儿,以及盛开中的杏花。
尤其是挂枝的杏子大大小小,青绿色、粉中带红的,想吃果实随时可采,无四季之分,亦采撷不完。
杏花树很老很老了,但在仙山中比杏花树还老的比比皆是,有万年合欢树、八千年成精的老槐树、吸露饮月华的五千年雪莲仙、发呆发了七千年的蛤蟆精、一梦三千年的老兔仙……
杏花树下有座小小的潭,长年不竭,微带温热,似雾似蒸气的薄烟袅袅升起,形成一道浅浅的屏幕。
这是溯古亘今镜,没有镜面,碰触不到,它是虚体的,能看见过去和未来一万年所发生的事情。
此时,一名穿着全身素白的女子正慵懒闲适的坐在树下,面容犹如盛放的杏花一般美丽清灵,她一手拿着吃了半颗的杏子慢条斯理的啃着,一手对着水镜状似无聊的比划着。
须臾,原本一无所有的水雾渐渐凝实,现出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还有许多行色匆匆的男男女女,他们脸上失去了笑容,忙碌着功利,忙碌着怎么赚更多的钱。
这座高科技城市环境污染相当严重,天空是灰蓝色的,空气中充满尘霾和灰土,河川冒着白沫,重工业废水排放进大海,食物里也添加了各种可怕的有毒物质,还有战争、饥饿、能源短缺、频繁的地震、海啸、洪水、干旱、雪灾,地球的人口快爆炸了……
「啐!太乱了,这人界还能住吗?人呐!果真都长歪了。」
纤纤素手一拨,水镜上的画面又变了,出现一个平行世界,人们坐的不是加汽油的跑车,而是老牛慢拖的牛车,老农夫肩上扛着一柄锄头,脚下踩着一双破草鞋,因为长期日晒雨淋,使得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但他仍旧知足的呵呵笑着。
因为丰收了,金黄的稻穗饱实垂地,握着稻秆一把割下去,沉手得很,缴了粮税后就有一年的粮食了,这还不高兴?
一群孩子围了上来,绕着老农嘻嘻哈哈,你推我挤的爬上牛车。
「小福,你又在看什么?」
倏地,水雾消失,只剩下一张心虚不已的小脸。
「没……没看什么呀,爷爷,我在吃杏果呢,你要不要吃?小福帮你摘一颗,可甜了!」她为了展现杏果真的很甜,用力咬了一大口,吃得一脸满足的样子。
仙寿两千的她,还带有小姑娘的娇憨和天真。
「你天天吃杏果,不腻吗?」老人仙风道骨,身形偏瘦修长,留着长达胸口的胡子,一对雪白的寿眉,眉长一指,看似年迈,却面皮光滑,找不到一条细纹。
小福有些委屈的嘟起鲜艳欲滴的红唇。「腻呀!可是我吃不到王母奶奶的蟠桃,咱们的福地洞天只有一棵老杏树。」
她也想吃一颗颗红宝石似的樱桃、紫玉一般的葡萄、香甜的哈蜜瓜、多汁的西瓜、籽多的石榴、鸡蛋大小的猕猴桃、甜得腻人的橘子、微酸带甜的番茄,可是他们所处的地方却种不出这些水果,就算其他地方种得出来,却不道地,吃起来的口感差多了。
但幸好还有棵充满灵气的杏树,多食有助修为,果子多到吃不完她便酿成杏花酒,或是将杏仁磨成粉也能做成杏花糕,那滋味真是好极了,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单调了些,做法并不丰富,人类的食谱少有以杏花为主,大多是玫瑰、桂花、莓果之类的。
「有棵老杏树还满足不了你那张嘴?」她的修为还是太差了,到了他们这个境界,早已不食有形之物。
「爷爷,你不腻吗?老是当个抚须自娱的老神仙,每日云里来雾里去的,人间的百姓只求财求禄,不求你这位福神了。」小福不满的瞪着眼。
老人沉声笑道:「小福,你的历练还是太浅了,谁说人间不求福,不然爷爷哪来一身的香水味?」
白胡子、白发苍苍的老人便是福禄寿三神居首的福神,他原本儿孙绕膝,可一个个灵根太差,修不成正果,在修道之路成了废材,打入轮回与仙家无缘,唯有一名孙女天生灵骨,不用特别修行也仙缘深厚,要不是她生性惫懒,不想有更高的修为,如今的福神就要换人了。
「我要历练做什么,在咱们福地洞天有上千的仙婢仙仆可以使唤,我摇摇小指头就有人伺候,谁管人间多少秋,不满足的是人界的人,求这求那的,却从不求自身。」自助之后才有人助、天助,想不劳而获就只有当神仙。
小福手一扬,手中吃完果肉的杏核往上一飞,钻入云泥之中,若干年后又是一棵小杏树。
云层之上有九重天,一重天中有九九八十一座仙山,由各个神仙盘踞着,或独占,或群居,看各自性情。
福神在仙界的地位不高不低,跟太上老君、二郎神将、南极仙翁比是比不上的,但在神仙堆里也算是不差。
因此在云霓仙山里,他独据一万八千里广阔的仙洞,此仙洞并非山洞,而是腹地辽阔的洞天,说是洞,实则有群山绵延,碧水环绕,自形一处福天仙境。
福神底下有弟子上百,称之为福仙,代为行使施福的活儿,依其能力择一山头居住,前十名弟子各有一座山头,奴仆若干,其余可数人合住一座山头,或依附其师兄们。
平常福神是不管下面的弟子们,任其发展,他要做的顶多是约束他们别闹得太过火,引起上界的注意。
「小福,你这懒性子是爷爷惯出来的,爷爷很失职。」她越来越懒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小福忽地警觉地往爷爷身边一凑,扯着他的袖子撒娇。「爷爷,有你宠着小福,小福可幸福了。」
福神笑着揉揉她的头。「你这灵根不用在正途太可惜了,爷爷舍不得呀!」
「舍不得就继续宠着,小福孝顺你。」她的一双大眼清澈如湖水,慧黠的一眨,一抹狡色在眼底一闪而过。
福神笑得慈蔼,望着她的目光带着宠溺。「不想去瞧瞧吗?那里有我们这里所没有的东西,对你能有所启示。」
「不要,我两百年前去过了,那时兵荒马乱的,到处是战争,我差点回不来。」把她吓个半死,至今仍余悸犹存。
「谁让你去当什么战地记者,又是摄影又是写文章的,还搞现场直播,悬在刀口上的小命没丢了是万幸。」她本说要去体验战争的残酷,没多久就被那血肉模糊的场景给吓得不行,最后哭着叫他带她回来。
小福面上一红,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哪知道现代的战场比古代可怕,我本以为只是子弹飞来飞去而已,谁知……」
有大炮、有炸弹、有地雷、有洲际导弹,甚至还有化学武器,轰炸机低空飞过,死的不是军人,而是平民,她看到孩子埋在瓦砾中,无力救援的妇女抱着死去的亲人屍体号啕大哭,老人的双眼充满绝望,以及对未来的茫然。
她边拍边哭,心里严厉谴责挑起战争的那一方,稚子何辜,为了那么一点利益而将之杀害。
「那就去稻香扑鼻、渔货满舟的朝代,如何?」福神笑咪咪地看着孙女,眼中有诸多期待。
小福干笑着往后退了几步。「爷爷,没有我你会很寂寞的,让小福多陪陪你。」
「我有众多弟子陪伴,少了你还过得下去。」福神打趣道,岁月对他们而言有如白驹过隙,一眨眼就过去了。
「爷爷……」她不满的嚷道。
「去吧!去吧!别烦爷爷了,爷爷是为了你好。」玉不琢,不成器,不能再放纵她了。
「爷爷——」小福惊恐的喊道。
福神手一挥,杏花树下美得如诗如画的女子瞬间没了踪影,微风中只留下淡淡的杏花香。
「呼!终于把这小祖宗送走了。」再不走,福地洞天的修行者都要遭殃。「出来。」
福神一声轻喊,从树后走出多名青袍男子。
「师父。」
「我送她走不是因为她玩心难驯,自个儿定力不足还怪他人,只要道心坚定,万物的干扰皆不影响本心,你们比起小福还是差太多了,她虽然懒,但悟性高,早已进入万事不沾身的化神境界,假以时日……」他后继有人了。
弟子们面色讪讪,其中一人问道:「可是师妹的机缘到了?」
福神面带笑容的抚着胡子。「你们也该努力点,当个半仙、散仙就满足了吗?要有点志气。」
「师父,我们没有小师妹的慧根呀!」根骨清奇,灵气外露,不用日日修行也自成道行。
有人羡慕,有人轻叹,同在一个福地洞天,充沛的灵气源源不绝,可他们修行一百年却不如师妹伸个懒腰,她嘴一张就能吸进天地精华,将日月之光引入体内,化为无数金光,一吐纳间已增进数十年修为。
福神睨向几人,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慧根是先天的,看老天爷给不给,但勤能补拙,你们多用点心不就追上了?」
「是。」师父的偏心不是一日、两日了,不认了都不行。
「去,去闭关修练,一个个再比不上小福,就去种仙花仙草好了,当个花奴侍草童。」没点出息。
「师父……」众小仙哀号。
在人间,一座三进宅子里,一群大男人愁眉苦脸的走来走去,你瞧我,我瞧你,齐齐哀声叹气。
「大哥,你说该怎么办?」再不想想办法,万家真要倒了,回到早年土里刨食的贫困。
也是一脸愁色的男人回道:「我哪晓得该怎么办,咱们铺子卖的明明是好米,谁知竟然遇水发潮了。」
虽然不至于发霉,碾成细米还能入口,但价格一落千丈,和当初入货的成本相距太大,勉强卖出去也是亏本,不划算。
万家米铺在景平县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铺子,铺面不大,前头是铺子,后头是储粮的仓房,以及三间可供伙计、掌柜住的屋子,夜里总要有人守粮。
由于今年豪雨不断,很多地方都遭灾了,土地泡在雨水里无法耕,粮食价格因此水涨船高,万家米铺的三兄弟决定多进一些米粮囤着,打算借机赚上一笔。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这雨势来得急又凶猛,储粮的仓房居然漏水了,一滴一滴的雨水滴落在一袋又一袋的米袋上。
不幸中的大幸是发现得及时,赶紧漏夜补强,仓房内的漏水止住了,救回大半的粮食。
只是大雨一直下,原本就进水的仓房变得很潮湿,连带着米粮也发潮了,若没在十天内卖出去,便会开始长霉,到时就完全不能卖了,要是让得人吃了生病或是害死了人,他们可赔不起啊。
一想到有可能血本无归,万家三兄弟都苦着一张脸,欲哭无泪,三万石粮食呀,要全卖出去哪有这么容易?
「仓房有很多地方都有点破损了,我早说过要修葺一番,偏偏你们不同意,说是还能用,等把粮卖了再说……」为了贪小利,现在反倒得不偿失。
「二哥,别再这儿放马后炮了,当初你说了一嘴巴,还不是没修,就怕出银子。」老三万征不快的道。
「我那点银子能干什么,而且我娘子快生了,我总得留点银子以防万一。」万明是个疼妻子的人,他和妻子自幼青梅竹马,把她当心肝宝贝儿疼宠着。
万家米铺的生意普通,每年大概赚个几百两银子就算顶天了,一半的收入归公中,另一半则由三兄弟平分,每人约分个六、七十两左右,各自妻子的嫁妆归各房所有。
这是他们的父亲万全立下的规矩,希望一家子能和睦相处,兄弟齐心守护家业。
万全的父亲原是佃农,后来买了几亩地,日子才渐渐好过起来,传到万全那一代已有四十几亩地,老父过世后几个兄弟分了家,由于万全是长子,他分得二十五亩地和一间祖宅。
万全是种田的一把好手,又遇到几个好年,土地越买越多,心也越来越大,光是种地已满足不了他。
后来他干脆把田地佃了出去,拿出所有积蓄到县里买铺子、置办宅子,从此当起了商家。
基于肥水不落外人田的道理,他决定开米铺,自产自销,省得被中间商剥削。
虽然没有一夕致富,但比种田的收入好上许多,他便定居在县里,除了清明扫墓,很少回老宅。
不过万全老了,不想再管事了,便把铺子交给三个儿子去打理,他只管含饴弄孙。
顺理成章的,由长房夫妻当家做主,男的成为米铺的大东家,女的则掌管家中大小事,俨如主母。
表面上看来米铺的收入一半是由三兄弟均分,事实上最吃亏的是二房万明,因为归入公中的银两大多掌控在长房手中,举凡红白事、对外的人情往来、家中的各项支出,都捏在长房手里,他们说多少就是多少,其中私扣下来的便是大房的私产,所以大房是三房中最有钱的。
而总是坐享其成又懒得动手的老三万征最得老母亲的喜爱,老母亲私底下常给他一些银子花用,久而久之,三房也有些家底,和大房是没得比,可跟二房一比,那可是绰绰有余,手边从没缺钱过。
且二房最穷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大房和三房的妻子嫁妆都很丰厚,她们的娘家在县里算是过得去的人家,只有二房的娘家是村里的庄稼人,平日要养活自己都不太容易了,没有多余的银子替女儿准备太好的嫁妆,有时甚至还需要救济,二房每年分到的银子有些就是用在娘家人身上。
所以妻子一有了身孕,万明便省吃俭用的不敢乱花银子,唯恐有个万一。
「再生还是个赔钱货,别费太多心思了。」这日子还给不给人过,一屋子的女娃儿。
说来也邪门,万家的子嗣也不知道是冲撞了哪路神仙,除了长房生了个嫡长子外,其余生的全是女儿,长房有两个嫡女,二房一个嫡女,现在肚里这个不晓得是男是女,三房则是一个嫡女。
不过三房有两个小妾怀有身孕,就不知道生不生得下来,之前也有通房丫头怀过,可五个月大时「意外」跌入池塘淹死了,当时是一屍两命,滑出体外的是个男孩儿。
万明脸色不是很好看的瞪着三弟。「就算是赔钱货也是我女儿,我把她当命宠着。」
「好好好,你宠,等我们米铺败光了,看你拿什么去宠,一家子当乞丐在街上行乞。」被瞪了一眼的万征很不高兴,反唇相讥,为了米粮受潮一事他一肚子火气。
当初是他说不修的,拿了银子上了花楼,搂着相好的花娘睡了一夜,如今真出了事,内心有愧的他心虚得很,怕兄长怪罪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好先声夺人。
「败光了我回去种田,没指望你养活我们一家。」万明也火了,虽然是女儿他也喜欢,可是哪个男人不盼着生个儿子传宗接代,百年后才有人祭祀。
「哼!你还拿得动锄头吗?」万征不屑的瞟去一眼。
「老三,你……」太瞧不起人了!
他拨得动算盘便拿得起锄头,天无绝人之路,他相信人只要有心,就一定找得到出路。
「好了,别吵了,都什么关头了还自家起哄,先想想怎么把铺子里的米粮卖出去才是当务之急。」再放着就要坏了。
「是我要跟二哥吵吗?咱们急着销不出去的粮食,他却一心挂念着二嫂,好像咱们铺子倒不倒都与他无关。」万征把话说重了,他就是不想担责任。
「你别胡说!我也着急,我们明明谈的是另一件事,如果当初修好了仓房就不会有今日的事。」因小失大。
「怎么,二哥现在是在指责我的不是,想把错都怪到我头上不成?」他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看谁蛮得过谁。
「你……」他反了呀!敢对他大声说话。
「够了没,你们眼中还有我的存在吗?」万诚烦躁的大声喝道。
「大哥……」
「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