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宫之中,晋升位分是大事,按宫律而言,帝王当夜是该在晋位的妃子殿中寝下的。
可新月初升,高壑却仍在自己的寝殿里,有些尴尬又努力想板起脸,维持点君王的尊严。
“阿旦,你乖,听话。”他的语气里流露出一丝忐忑小心。“太宰为官多年,于朝廷贡献甚大,今日他又站出来力挺你,于公于私,孤都不能不给他萧氏之份脸面。”
独孤旦不作声地盘坐在矮案后,手持狼毫,默默地书写着皇贾下一步该做的步略,心中纷乱如麻,却怎么也想不出该说什么。
“阿旦,别任性!”也想起自己近日终于定下的盘算,忍不住硬起心肠,面色沉肃,轻斥道。“难道你不明白,孤这都是为了你着想吗?”
“您赏赐一心为公,功劳甚巨的太宰,臣妾无话可说,也不该有异议,因为这是国事,自有主公决断。”独孤旦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小脸平静中有一抹苍白。
“可萧妃晋位,您扪心自问,真的是为了臣妾的缘故吗?莫不是萧妃侍君多年,深得您心,所以您藉这个机会荣晋了她的位分,让她距离贵妃,甚至是皇后仅剩一二步之距?”
高壑一时语塞。
坦白说,她所说的并非不是事实,甚至还说中了他这些天来心中所想所做的决定。
萧妃,确实是最适合为后的贵女。
于公,她是臣阀世家所出,知书达礼温文恭顺,乃父为太宰,为文官之首,却无涉手兵权,就算将来成为皇后母族,也只有清名而无杀伤力。
于私,他知道萧妃是个识时务、善圆融之人,有她为后,她当会聪明得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对于他爱宠之人,她也会添三分敬畏,绝不敢背后下黑手。
方方面面他都想好了,现在就只剩下如何说服他这个小娇娇……
唉,看来这事对她打击甚大,连气性都给撩惹上来,少不得他得头疼一番了。“阿旦,萧妃就算日后为后,她也不敢与你争风吃醋的。”他叹了一口气,揉揉眉心,好脾性地劝道。
独孤旦脸色瞬间惨白若纸,心霎时灰冷成了一片荒凉。
他、他果然……他真要舍她……转封萧妃为后……
“为、为什么?”她胸口空荡荡的,又像是被什么剐去了一大块,血淋淋地剧痛着。
高壑见她小脸全无血色,顿时也慌了手脚,忙一把紧紧拥住了她。“好乖乖,你先别恼,你先听孤说。孤真的都想清楚了,唯有萧妃坐这后位,你才能高枕无忧,孤都是为你好——”
“在你心里……我真的再当不起你的妻吗?!”她凄凉地望着他,苦涩地喃喃问。
她真的后悔了。
那日,她就不该因着恐惧和阴影拒了他的提议,她千不该万不该自以为是的亲手斩断了成为他的后,他的妻,从此名正言顺站在他身畔,与他共度白首的唯一希望。
独孤旦,你都做了些什么?
“主公,如、如果……”她颤生生地努力吸气,努力挤出微弱的希冀乞求。
“如果我能当好你的皇后,如果我……我什么金山银山都不要了,我从今天起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国为民为你,我……我还能当你的皇后吗?”
他眼眶一热,心头一酸,几乎冲动地应允了她的哀求,可在话离弦的那一刹那,又猛然想起那日她对“皇后”一位说不出的嫌恶,还有她南齐的出身,在北齐毫无根基的背景……纵然她有才有德,又如何能坐得稳这个北齐一国之后的位置?
他不想她遭人非议为难,他只想一辈子好好宠爱着她,她手里捧着这些,便已足够了。
有爱宠便不能有权柄,这是北齐历代君王先祖铁血的教训,就连他父皇一爱慕北魏先后至深,甚至当年最有机会夺得佳人芳心许嫁,却也因受限于这个祖宗家法严训,不得不忍痛放手。
那日,是他昏了头,爱宠她到极致,竟一时把祖宗家法给忘得一干二净,现下冷静镇定了下来,自然不能再由得自己和她任性了。
“阿旦,”他强忍着胸口如刀绞的心疼不舍,索性别过头去,不敢再看她。
“总之,孤只会宠着你便是了,旁的你就不需要再操心挂怀了。”
她被他熟悉温暖的怀抱紧环着,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那,孩子呢?”独孤旦听见自己嗓音低微地问。
“什么孩子?”他一怔。
“她是皇后,能名正言顺为你生子,日后她诞下的会是大儿,是嫡子,而我生的……”她痛楚地闭上眼,嘴唇青白而无力地道:“将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庶子。”
当年,阿娘是正室,所出嫡女被宠妾的庶女生生压得不见天日。
今朝,她为宠妃,日后所生的庶子将是皇后嫡子的骨中刺,是他们眼中最最卑微的存在。
高壑还有些回不过神来,他心乱如麻,脱口说了一句:“她是后,所出自是嫡子,你……阿旦你得了孤全部的爱宠娇惯,孤心中只有你,难道这还胜不过一切吗?”
独孤旦一如遭甫殛,倏地推开他,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高壑被她看得莫名心慌意乱,心虚愧疚却恼羞成怒起来,粗声粗气地嚷道:“孤并没辜负你,孤说了这辈子只宠你一人,孤会做到,当初你不也只想做孤的宠妃、甚至是奸妃吗?怎么现在倒跟孤又争起了其他?阿旦,你究竟看中的是孤这个人,还是孤这个君王的身份?”
原来在他心里,她就是个贪恋荣华富贵,是个得寸进尺的女子,得了宠还不够,还妄想拥权……
原来,他就是这么看她的。
独孤旦所有的挣扎希冀盼望和痛苦刹那间全消失了……
痛到极点,俱化灰烬。
是,是她贪心了,是她忘却了自己初始原来的模样。
爱仍在,却是她变了……
阿旦啊阿旦,人怎么能什么都想要,什么都不愿舍呢?
现下,她又何须告诉他,其实萧妃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温良恭俭、宽容大度?她又何必让他明白,女人的战场毫无烟硝,厮杀却只有更阴毒残忍,小小侯府已是如此,在这深宫后苑之中,面对一个身份势力比她庞大太多的皇后,只有他的宠爱,又能护持到几时呢?
他能疑了她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终有一天,他会厌,她会累,然后两人之间面目全非,再不记得当初那份心动缱绻爱恋痴慕。
“阿旦?”高壑见她久久不言语,莫名惶惶心慌了起来。“你,唉,孤的意思其实是——”
“阿旦明白。”她轻声开口,对他扬起了一个微笑,那笑很美、很疲倦,就像欲振乏力的蝴蝶,在飞起的一刹那便已坠落。“阿旦都明白。”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眼眨也不眨,仿佛唯恐下一瞬她就消失在自己眼前,喉头一阵阵发干。“你……真的明白孤的心意?”
“是。”她温柔地道:“阿旦都明白,阿旦都听您的。”
“当真……都听孤的?”他不知怎的,心里却越发没底,总觉不对。“你当真不怨孤,不……恨孤?”
“嗯。”独孤旦一反常态,主动乖顺依恋地偎入他怀里,紧紧环着他的劲腰不放开。
“阿旦心悦你,如何舍得恨?”
他闻言欣喜若狂,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眉开眼笑地将她抱个满怀。“孤便知孤的阿旦最深明大义,和孤最是两心相契。”
“主公,阿旦可以求您一件事吗?”她在他怀里低声问。
他悚然一惊,戒备地开口,“什么事?”
她莫不是……又要说什么配不起他的浑话了?
高壑一想到魏国元拓那几乎是贻笑天下的“贤后自休”事件,不觉心悬得老高,全身肌肉紧绷,下意识将她箍得更紧了。
“我现在有钱有宠,是主公最为爱重的贵妃,我那庶妹如今是不敢再得罪我了,可南齐侯府中人曾对阿旦与阿娘做过的一切,我至今仍意难平,怎么也不可能就此饶过他们。”
独孤旦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他,娇憨撒赖地求道:“恰好皇贾里的布司行人要南下购丝,主公,你就答应让阿旦随行衣锦还乡,到南齐平安候府好好威风一回吧?”
他眸底那一丝戒心消失无踪,起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宠溺欢悦。“好好好,只要阿旦能出这口恶气,孤什么都依你一要不要孤干脆也陪着你出使南齐,大大为你撑腰?”
“谢谢主公,可报仇要自己来,否则滋味也就不那么甜美了。”她低下头,无限眷恋地蜷在他怀里,不再抬头,也……不敢再看他。
主公,我的阿郎……
请容许我,这个因你爱宠而生的奸妃,挟着你给我的宠爱,最后再任性一次。
“这……”高壑犹豫了起来,总觉内心严重不安,有哪儿不对劲。
“实话跟您坦白吧。”她幽幽地开口,“萧妃为后……阿旦心里还是不大痛快,可我也知道这是最好的安排,但您让我眼睁睁看着您册封她为皇后,看着您同她风光大婚,阿旦做不到……倒不如眼不见为净,我回南齐办事,您在北齐娶后,待得……尘埃落定后,阿旦再回来,好不好?”
他一颗心登时酸软成了一团,一双铁臂紧紧抱着她,半晌后才低哑道:“好。”
可怜的小阿旦,这次怕是真的伤心了……
不过待得他大婚之后,他再好生弥补她,无论如何总不会教她受委屈的。
思及此,高壑微松开臂弯,正色地道:“阿旦,今晚孤晋封萧氏为淑妃,按宫规是该到她那儿歇下的,你放心,孤去去就回来,有些话孤得同她说个清楚,让她务必将你当做亲妹妹那般疼宠,她向来温顺贤良,不会不明白孤的意思的。”
独孤旦凝视着他,眼中似有泪光闪烁,他心一震,想再仔细看清楚些,却见已嫣然一笑。
“好,阿旦等您。”
他也笑了,喜悦地摸了摸她的头,又低头好生耳鬓厮磨了一番,这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去了。
独孤旦静静地坐在燃着明亮灯火的珊瑚树畔,满室的富贵繁华,却只是在她身上打下的美丽幻影,摇摇晃晃,恍恍惚惚,一如镜中花,水中月……
这晚,高壑并没有回来。
明明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为何她的心还是会那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