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岀了栗树林,来到丘陵背阳的那一片野原,霜白芒草及人腰高,那女子一跃跳上方岩块,盘腿落坐,笑嘻嘻望着她。
「你这孩子让我可好找了呀!」
姜回雪没去理会女子的调侃,而是拔腿立即奔至岩块边,那处芒草丛被压扁一小块,牛妞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她探手迅速摸过牛妞的颈脉、腕脉和心口……
没有!
无任何脉动,无一声心跳。
不会的!是她太过心急,能探出的!
倘若对方真要做绝,也无须诱她来此,她在明,对方在暗,尽管朝她下狠手就是,何必装模作样来惊吓她、胁迫她所以……所以……牛家大妞无事的。
终于、终于,指下探到了什么,甚微,但动得很规律,在幽微中缓缓吐纳……无事,只是被迷昏过去,这女娃儿不会有事,她也断不能让她有事。
「『彩蛛迷香』的解药,拿来。」她语气冷凝,表情亦冷,对着岩块上的红衫女子讨要。
红衫女子媚眼如波,笑道:「不错嘛,看来那些年在『魇门』里练成的功夫、习得的事儿没有落下呀,才瞧了几眼就看出小姑娘中的是『彩蛛迷香』,而非死透了。」她一抛一接地玩着手里的蛇纹石——
「是说你怎不先问问我是怎么找来这儿的?嘻嘻,我跟你说呀,要不是在一个四处走商的珠宝商人手中瞧见这颗蛇纹石,老实说还真寻不到半点蛛丝马迹呢。我抓着这游丝般的线索往上摸,从珠宝商人摸到另一名商人,一摸再摸,费了好大劲儿终于摸到是哪家当铺从你手中收了这颗宝石……」
红衫女子让黑到澄透的宝石在指间滚动,恨铁不成钢般重重叹气。「我真服了你,当初门主将镶着蛇纹石的匕首给你,那是特别看重你啊,你挖去典当也就罢,竟然只当了五十两,你说你怎么这么好骗,这么容易上勾?随便把奇珍宝石给当了贱价,随便什么不相干的娃儿就能让你低头,以前是那个痴娃娃,如今还多出整个大杂院的男男女女吗?」
姜回雪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紧紧盯着对方。
红衫女子抿唇娇笑。「一路寻来这天朝帝京,连续四、五天埋伏在暗处观看你过日子,老实说这日子也太无趣,但看着你努力想当寻常人的模样,以为努力就能成真似的,哎哟,可让我快把肚皮给笑破。」仿佛笑到流泪,她装模作样揩揩眼角。「但这样也好,挺好的呀,你在乎的人越多,我手中的筹码就越多,还怕治不了你吗?」
姜回雪费力稳住气息,不肯示弱。「姜绮,我白族有你这般族人,是耻辱,是大不幸。」
这话成功戳中红衫女子内心某个不能碰触的点,就见那嘻笑神色陡变,丽致的五官忽现狰狞——
「什么白族,这世上早没了白族人,老早被青族『魇门』灭尽……啊!哈哈,我忘了,还余下一个你,但瞧瞧啊,你都活成什么狗样儿?光明宏大的白族如今仅余你一个,却是血肉尽染毒蛊的一个,什么天选大巫?什么洁白无垢?哈哈……哈哈哈……那老巫婆说我天赋不佳、秉性不良,凭什么?凭什么是你能继大巫之位?你那么小,凭什么老巫婆就瞧出来你与众不同?哈哈……她既要那么说,好啊,我就彻底反给她看,彻底弄污了你,丫头啊,把小小的你拖进『魇门』里成日与毒蛊为伍,你可知小姨我有多痛快?多畅意?什么白族大巫,我再不信那玩意。」
「姜绮,你真可怜。」
平铺直述的一句让闻者微怔,随即大笑。「我可怜?哈哈,哈哈,你说我可怜?」
姜回雪语气未变,徐缓道:「你出身白族,无灵通天赋,如何苦学亦无果,却妄想成为白族大巫……既得不到,便尽数毁去,当年你里应外合引『魇门』进我白族圣地,毁我族部,之后你投靠『魇门』,想习得操控毒瘫之术。多年下来你做到什么?就连『以体为器、养蛊入身』这样的活你的体质都承受不起,一心想着要为你的门主情郎变成万蛊毒胆,当他的药人,与他双宿双飞 ,你注定办不到,你既无法习巫,亦无法炼化成毒蛊,却总这般痴心妄想,难道不可怜?」
「你住口!」姜绮从岩块上跳下,狠狠甩出一巴掌。
姜回雪避得不够快。
对方尽管无灵通天赋、体质亦无法驾驭毒蛊,武艺倒还可以,一出手,姜回雪便被打倒在地,但下一刻,她让自己从容站起,双眸直视对方。
「不……不能动手,是小姨的错,不能打伤你啊。你的血肉,你的精气,太珍贵……你活下来了,从那个天然的蛊瓮山腹中活下来,原来万蛊毒胆不是那个痴娃儿,是你才对,我与门主都弄错……门主如今那样活着,只有你才能复原一切,不能伤着你,不能……」瞥见姜回雪红成一片的伤颊,姜绮恍然大悟般频频颔首,微喘着,看得出正费劲控制心绪。
……「魇门」门主未死。
姜回雪听得心头直跳,难以呼吸,花了好大功夫才寻回声音——
「你今日现身,拿与我相熟的人作为要挟,无非是要我乖乖听话,我可以听你安排,但默儿……她在哪里?」
姜绮咧嘴笑开,心神似稳了些。「那个痴娃儿呀……半个时辰前,我已遣人将她送出这座城,你问我她在哪里,嗯……我想再过几天,她应该就在双鹰峰上,回到旧时地。你想,她会有多怀念?」
姜回雪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成头,紧到指甲都捺进掌心肉里,过往的恐惧似潮水涌来,她冷汗直冒。
姜绮对她此时发僵的神态似乎颇满意,轻笑问:「你不会以为还能跟谁求援吧?例如那位『天下神捕』?」
见姜回雪眉心一颤,鼻息陡沉,她五官偏艳的脸布满得意,极乐。
「孟云峥顶着一个『天下神捕』的名头就到处管闲事,咱们双鹰峰被他带人给挑了,连在西边重新培植岀来的一股流匪也被他……算了,反正这笔帐总得算清,我要说的是,埋伏的这些天,咱看到的事可不少,姓孟的跟你像有点谱,三天两头跑你那儿。我也没想探你隐私,但你这具身子到底不一般,就算自个儿脱光了张开腿,这份美人恩也不是谁都能消受得起,嘿嘿,按我说,孟云峥定然还不知你的底细吧?他若知晓了,你说,会怎么待你?」
这般所问,让姜回雪感到痛苦。
但始终是要痛苦的,她沉静承受,沉静问:「你打算对付孟云峥?」
姜绮挑了挑眉。「怎么?舍不得?」
「始终得不到,又有什么好舍不得。」姜回雪微抬下巴,尽量做到面无表情。「但我想了想,你始终动不了他,不是吗?」
「……是吗?」
对方的迟疑让姜回雪内心陡扬,她不动声色,仔细观察,轻声问:「还是说,其实你已然动手,却讨不到好?」
猜中!
见姜绮得意的表情一凝,姜回雪绷到痛极的胸房终能悄悄泄出一口灼气。
她好害怕,非常害怕。
但她需要厘清这一切。
只要能确认孟云峥无事,那她就有足够的胆气面对将接踵而至的困境。
她唇角微翘,缓缓再道:「原来真的动手了,说吧,折了你多少人手?须知青族『魇门』也就那些人,比当年大巫白族的一百二十人多不到哪里去,且整个青族尽入『魇门』,受门主毒蛊控制,这五、六年来,门主还能养蛊炼毒吗?还有多少存货能拿来控制门人?双鹰峰上供你们差遣的恶匪们被剿了个彻底,又失去我这一颗万蛊毒胆,『魇门』门人既身中蛊毒,门主若给不出以毒攻毒的药蛊,那些门人非死不可,如今对付孟云峥,你还能遣出多少高手?」
姜绮瞪着她,抿唇不语。
姜回雪浅浅笑开,微微颔首,「没了我这颗万蛊毒胆为引子,门主炼不出毒、养不好蛊,门人只得一个接连一个去死,你们当真困扰啊,对『魇门』而言我是多么紧要,此时此际,总算看了个清楚明了。」
「就是等着拿你来对付姓孟的!」姜绮又现狰狞眉目,「等门主吞了你这个药人,仔细养好了,再拿你养蛊炼毒,有的是手段要那孟云峥的命!」她喘息着,哼声一笑。
「说是没有什么好舍不得的,我瞧,你确实舍不得。你若想舍了自个儿的命救谁,我劝你趁早打消念头,你要敢让自个儿没命,我就让『魇门』众人屠了整个大杂院,至于那个叫默儿的痴娃娃,我多的是方法让她生不如死。」
姜回雪眉眸间淡淡静静,欲确认之事已然确认,前头的路且由她独行。
「放心,我不会寻死。」她嗓声幽柔。「只要你不动那些人,自然我也不会动我自己。」
连死,都是一件奢侈之事。
姜回雪内心笑着,强将泛上双眸的涩意压下。
想到孟云峥,痛苦之上有的是更痛与更苦,无限的怅然若失,但,她能护着他的,就算力气微薄,也能做到不拖累他。
「把『彩蛛迷香』的解药交出来。」她再次讨要。
这一次,姜绮没有拖延或刁难,从袖底掏出一物抛去。
姜回雪利落接住飞来的小瓶,先是打开瓶上的软木塞,将瓶口凑到自己鼻下嗅了嗅,确认是解药的气味后,她将瓶中粉末撒了些在牛妞的人中上,跟着徐徐吹进女孩的鼻腔中。
会无事的。
她手贴着牛妞的心,一手探着姑娘家的腕脉,阖着眼,虔诚感念。
无声祝祷后,她徐徐张眸,对着自己的亲小姨敛眉低问——
「说吧,你想我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