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大夫火速被请来了,很快地诊出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不过有些气血不足,还吩咐要多吃一点。
这桩喜事可把所有人都乐坏了。
韵娘宛如作梦般抚着还很平坦的小腹。“已经两个月了……”
想到这段日子忙着应付邢家人,根本无心顾及其他,想不到孩子却挑这时悄悄地来报到了。“我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幸好没事。”
“吃的方面就交给咱们,大奶奶若要下楼,可得要慢慢的走,不要心急,还有一定要让麻姑跟在身边……”叶大娘可比她紧张,唠唠叨叨地说道。
周大娘也提醒她一些相关禁忌,像是不能拿针线、动剪刀之类,又想到大当家原本担心厢房不够住,还打算盖耳房,看来也得暂缓了,务必要让孩子平平安安地出生,不能出半点差错。
“我都记住了。”她柔顺地回道。
麻姑高兴得眼眶都红了。“等大当家回来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嗯。”韵娘也很想快点看到相公开心的样子。
虽然还是嗜睡,不过她的胃口不错,清醒的时候,脑子也没停下来过,因为怀了身孕,不能碰针线,自然就不能教人苏绣,等到孩子出生之后,开销也跟着大了,庄子里的人又都要吃饭,韵娘不想连这事都让相公烦恼,决定自己想办法。
韵娘打开一口木匣子,里头是出嫁之前,从娘家搜刮来的二十套首饰,也是她的嫁妆,打算将它们变卖,心中没有一丝不舍。
她一面把玩着戴在左手的白玉镯子,那是邢阜康送给她的,也是唯一想要保留下来的,因为相公和未出世的孩子才是她最珍贵的宝物,已经拥有太多了。
“大奶奶!”房外响起周大娘的声音。
她将拿在手上的雕花镶玉银簪摆了回去。“请进。”
外头的周大娘推门进来,不过令韵娘意外的是后头跟着秋娘,心想来得正好,恰好想跟她谈一谈。
许久不见,秋娘还是一样,整个人没精打彩,愁眉深锁的一看就是个怨妇,就算已被她狠狠教训过,似乎也没多长进,既然仍想不开,韵娘也懒得再去开导。
秋娘挤出笑容。“听说嫂嫂有喜了,所以来道声恭喜。”
“谢谢,坐。”她说。
“呃……谢谢嫂嫂。”原本说声恭喜之后,就打算回去,可是见到放在几上的那口木匣子,里头摆满各种精细别致的首饰,只要是女人都会眼睛一亮,就忍不住坐下来。“这些是……”
“这些都是我的嫁妆,正打算把它们拿去变卖,好换些银子回来。”韵娘说出心中的打算。
她吃了一惊。“为何要变卖?”这么美的东西,换做自己可是舍不得。
“现在已不比过去,相公不再是邢家人,当然要想办法筹钱过日子,否则庄子里这么多人,吃饭就是个问题。”韵娘夸张地叹了口气。“现在也养不起闲人,想要吃饭,就得做事。”
“你……这是在指桑骂槐,说我是闲人?”秋娘泪眼婆娑地指控,想到自己寄人篱下还被嫌弃,真是命苦。
周大娘想要帮忙圆场。“大奶奶不是这个意思……”
“我话说得白,还请你多多体谅。”韵娘可不会心软。“我方才也说过了,现在跟过去不同,不能再让你躲在房里顾影自怜,连脏衣裳都要别人来洗,只会等人送饭过去,那种日子已经不会回来了,住在这座庄子就是一家人,大家就要一起努力,才能度过眼前的难关。”
秋娘抽噎地问:“我、我又能做什么呢?”
“针线活总会吧?就快过年了,大家都想穿新衣裳,只要买布回来裁,然后缝一缝,应该不会太困难,要是真的不会,周大娘可以教你。”她凉凉地说。
“我……”秋娘还是抽抽噎噎。
韵娘很想再赏一巴掌,看能不能打醒她。“我出不了力,自然就只能出钱了,还是你打算把自己的嫁妆拿出来变卖,我也不反对。”
“不……我不要……”她吓得马上收起眼泪了。
“出钱还是出力,自己选一个。”韵娘连笑都不笑了。
她支支吾吾地问:“还、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有,你可以削发为尼,住进尼姑庵,我和相公都不会阻止。”想要过着让人伺候的日子,也要看自己有没有资格。
秋娘可不想出家。“我……我选出力。”
“周大娘,你都听到了,往后饭菜不用特地端去她房里,让她到厨房去拿,还有需要帮手,尽管找她。”韵娘也不罗嗦,马上拍板定案。
周大娘也不禁佩服大奶奶的本事。“是。”
“我也跟相公提过了,你若是不愿守寡,真的想要改嫁,也不是不行。”韵娘才这么说,就见秋娘一张苦瓜脸都亮了。“只要别太大张旗鼓,偷偷地嫁到外地,没有人认识就好。”
她马上换了讨好的脸。“族兄真的同意了?”
“他说他没有资格反对,只要你点个头,就会帮你留意适合的对象。”这女人还真是现实,韵娘嘲弄地忖道。
“那……那就由族兄作主了。”秋娘很想用力点头,但又要保有女子的矜持,便这么回道。
待秋娘离去,韵娘不禁摇了摇头,邢家的子孙还真是没几个能令人称赞的,当然她的相公是例外。
周大娘替她心疼。“大奶奶真的要把这些首饰变卖?”
“对我来说,这些都是死的,就该好好活用,否则既占位子,又不能拿来吃。”她这番话让周大娘哭笑不得。“我有相公、有孩子,还有你们,够多了。”
“大奶奶……”周大娘感动地红了眼圈。
韵娘打了个呵欠,困意又席卷而来。“我有点累,想睡一会儿……”
因为麻姑不在,周大娘扶她上床,才沾枕就睡着了。
这种嗜睡症状一直到胎儿四个月大,终于解除,才正庆幸着,韵娘的肚子却像吹气般,藏也藏不住,连行动都变得不太方便。
再过三天就是农历年了。
天气寒冷,不过庄子里上上下下都弥漫着过年的气氛,尤其大家都分到两套新衣裳,包括桂姐的两个孩子圆圆和小石头也有,还多了童玩,听说是韵娘特别叮嘱要送的,赶紧去跟她道谢。
两个孩子不怕冷,加上雪也停了,就在天井四周跑来跑去,稚气的格格笑声让大人们也跟着笑了,当他们见到刚回到家门的邢阜康,兄妹俩大声地喊着——
“大当家回来了!”叶大娘马上出来迎接。
“大当家可回来了!”他们可是盼了好久,总算在过年前见到人。
邢阜康下意识地询问。“出了什么事吗?韵娘呢?”
“每个人都很好,大奶奶也没事,人在房里休息。”叶大娘一面笑、一面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他有些不解,但又猜不出原因,只好三步并作两步的上楼,推门进了厢房。
“韵娘!”邢阜康在进门之前已经脱下披在身上的斗篷,咧开笑脸,扬声唤着妻子。“我回来了!”
正坐在几旁享用点心的韵娘欣然起身。“相公!”
麻姑在旁边捣唇偷笑,等着大当家自己发现。
“韵娘……”邢阜康顾不得还有旁人,张臂将妻子搂进怀中,以慰相思之苦,掌心也很自然地抚过她的发髻、她的背脊,来到腰身……
咦?似乎有什么不对?好像变粗了?于是松开臂弯,低头看个究竟。
当他发现妻子的腹部变得圆凸,其他部位都没胖到,先是一怔,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嘴巴一开一合,试了几次才发出声音。
“你……你有……有喜了?”邢阜康眼底闪着可疑的泪光,探出掌心,好轻好轻地触碰一下,马上缩回去,生怕会伤到腹中的孩子。
韵娘鼻头酸酸的。“已经五个月大了,再过四个多月,相公就要当爹了。”
“我、我要当爹了……”他嗓音一噎,还以为这辈子都当不成爹。
她拉着丈夫的手掌,让它贴在腹部上。“这是咱们的孩子。”
“嗯!”邢阜康用力点头,再没有比这个还要大的惊喜了。“你快坐着!否则腰会酸的!”先将她扶回椅上坐下,然后弯下膝盖,将耳朵贴在韵娘的圆腹上头,仿佛可以听到孩子在跟自己说话,不禁露出傻笑。“我是爹。”
听他这么说,韵娘噗哧一笑。“孩子是怎么回的?”
邢阜康一副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是叫我爹了。”
“他真的这么叫?”她笑到肩头抖动。
他正经地回道:“父子连心,我是他爹,自然听得到。”
“是。”韵娘笑到眼角都湿了,头一回当爹的人都是这么傻吗?
“相公应该也累坏了,先吃点东西,晚一点你们父子再慢慢聊。”说着,她便朝在旁边笑到弯腰抱肚子的麻姑嗔瞪一眼。
“快去看看厨房里还有什么吃的,重新热过之后端上来。”
麻姑赶快出去,才能放声大笑。
待韵娘拿了干净的衫裤和长袍让他换上,又倒了杯热茶给丈夫暖暖身子,这才开口问道:“一切还顺利吗?”
“多亏云二爷帮忙,朝廷已经核准位在祁门县和绩溪县这两间当铺,明年二月就能开业……”这次对方愿意出资,也是基于两人在商场上最讲究的就是诚信,自然惺惺相惜。
“人手也都找齐了,全是以前“邢家当铺”的老伙计,听说我被邢家逐出大门,打算自立门户,个个不计较银子,纷纷前来投靠。”
她并不感到意外。“那是因为相公做人成功,更不曾亏待过伙计,他们才愿意跟着你,不过相公也别操之过急,立足根基'稳扎稳打最重要,家里一切有我,你不用担心。”
邢阜康心想如果那天晚上没有在苏州河畔见到韵娘,继而上门求亲,将会是毕生最大的遗憾。“娘子,谢谢你。”
“是我要谢谢相公,让我有个家,又过得如此幸福。”韵娘相信哥哥也会替她高兴的。
夫妻俩不禁紧握着彼此的手,只要对方这只手还牵着自己,就有力量面对一切就这样,他们第一次在这座庄子里过年,虽然没有奢侈豪华的菜肴,只是寻常的家常菜,大家还是吃得津津有味,邢阜康不忘给每个人发了红包,好讨个吉利,笑声更是不绝于耳。
到了二月,位在徽州的这两间当铺正式开业,幸好都是些老伙计,不用费神从头教起,不过邢阜康还是庄子、当铺两头跑,自然也听说不少有关“邢家当铺”
的负面传闻,都说在自己离开之后,经常出现库房的典当物不翼而飞,应该是有内贼,或是拒收不值钱的东西,还有提高典利等等,让客人不愿上门,不过短短几个月的光景,问题层出不穷,加上邢家人意见不合,又无力处理,让商誉受到前所未有的伤害。
他也只能摇头叹气,看这情形,不用等到五年,邢家祖先传下来的家业,就会完全败光了。
接着,韵娘的肚子也愈来愈大,到了三月,不过八个月大,已经像是快要临盆似的,连走出房门都很困难,更别说下楼了,让邢阜康不禁直皱眉头,每次出门,必定对麻姑再三叮嘱,要好好盯着大奶奶,免得发生意外。
就在这一天,庄子里来了两名贵客,让韵娘找到藉□可以下楼透气,于是在邢阜康半搂半抱之下,终于得以和坐在正厅的客人说话。
“应该快生了吧?!”三房太太李氏摸着她的肚子问。
韵娘已经习惯每个人看到的反应。“还早的呢。”
“一定是个壮小子。”邢东元捻着胡子笑说。
邢阜康又露出即将为人父的傻笑。“儿子、女儿都好,我都一样疼。”
又说笑了几句,邢东元话锋一转,步入正题。
“……你们搬到呈坎村之后不久,二哥便去求寺里的师父帮他剃度,邢五也跟着他一起出家,临走之前跟我说,要为自己犯下的过错赎罪。”
闻言,邢阜康不禁怔然。
他都已经剃度出家,还要继续怨他、怪他,非要用死来抵不可吗?已经够了,那些恩恩怨怨就让它过去吧,相信娘也已经原谅他了。
韵娘看着他的表情,先是怔愕,接着好像有什么东西放下了、解开了,然后释怀,明白丈夫已经化解心中最后一丝怨恨了。
接着,邢东元又聊起邢家的近况,说到大房兄长挥霍无度,两个儿子也不遑多让,偏偏大嫂又管不动,只能由着他们,两个媳妇也气得把孩子带回娘家,还有五弟又跑去赌坊,一个晚上可以输个几千两,儿子和媳妇天天吵着要分家,以免家产被父亲输光,换得一场空,侄女玉蓉出嫁不到两个月,就被以不顺父母的七出之罪给休了,就连四弟也是镇日狎优狎妓,屡劝不听,和四弟妹每天争吵不休,甚至还动起手来,让他们夫妻耳根子也都不得清静。
当铺就更不用提了,因为分散给各房老爷掌管,他们又不懂得如何运作,只想着赚钱,不但任意苛扣伙计的银子,最后一个个走人,还有典当物因为收藏不当,甚至损毁,客人不愿赎回,那是过去从未发生的事。
当天夜里,邢阜康夫妻躺在床上,两人都没有睡意,不由得想起白天时邢东元说的话,邢家会有今天这个局面,早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就发生,还真是吓了一跳。
“我一点都不同情他们,可邢家若是倒了,苦的还是当铺里的那些伙计。”他关心的是那些有在认真做事的人。
韵娘抚着圆滚滚的腹部,就连翻身都很困难。“咱们现在救不了所有的人,只有踏稳每一步,先壮大自己,将来才有余力帮助他们。”
“你说得对。”他才刚起步,还有好长一条路要走,不过对于将来可是充满信心,相信只要努力就有希望。
邢阜康在昏暗的光线下,偏头看着身旁正对自己微笑的妻子,嘴角不禁跟着往上扬起,在他失意沮丧的时候,是韵娘的鼓励让自己振作起来,在他旁徨无措的时候,也是韵娘指点自己方向。
他是何其幸运和幸福,才能得此贤妻。
即便别人说他的出身不堪,但只要韵娘爱他,便能抬头挺胸面对那些难听的言语,以及轻蔑的眼神,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击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