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春暖花开。
邢阜康终于又回到别庄,当他从周大娘口中得知婶婆过世的消息,心中无限感伤,接着又得知韵娘已经在十日前起程返回邢家大院,大为震惊,来不及细问,便片刻不敢停歇,立刻驱车赶回西递村。
他马不停蹄地回到邢家大院,直接从南边角门回到飞觞堂。
“大当家回来了!”
见到数月未归的主子,老吴脸上堆满笑容,马上往院子里头喊,跟其他人通风报信,好赶紧出来迎接。
他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大奶奶呢?”
“应该是在屋里,大当家别担心,这扇门小的看得很紧,不会随便让人进来,其他人也都帮忙守着大奶奶,一切平安。”老吴想到几日前大奶奶突然从别庄搬了回来,又不便多问,只是尽好自己的责任,把门看好,自然也很清楚主子最担心什么,不等他问,就先说了。
“没事就好。”邢阜康悬在半空中的心才落下。
于是,他大步穿过天井,已经有好几个婢女、嬷嬷出来迎接,推开正房的格扇门,屋里却没半个人在,只好又走出来。
麻姑听见楼下的动静,立刻从二楼下来,怯怯地见礼。“大当家。”
“怎么就让大奶奶搬回来住了?”他沈着脸问。
她早有挨骂的心理准备,便硬着头皮回道:“因为大奶奶坚持要搬回来住,奴婢也不得不听……”
邢阜康瞪视片刻才问:“大奶奶人呢?”
“在二楼的绣房。”麻姑指着正房楼上的厢房说道。
绣房?他也跟着抬起头来,倒不晓得上头那间原本闲置不用的厢房,如今成了绣房,便顺着楼梯,直接上了二楼。
待他推开绣房的门扉,跨进屋内,就见穿着杏红色大袄,上头镶嵌着各种精美花边和剌绣的妻子就坐在绣架前面,半垂眼眸,相当专心地刺绣,仿佛没注意到他的到来。
“咳!”邢阜康清了下嗓子。
韵娘扬起螓首,佯装惊讶。“相公何时回来的?”
“刚到。”面对妻子安然无事,放心之余,顿时有些尴尬。
她盈盈地起身。“相公去过别庄了?婶婆的丧事,我已经办妥了,不过还是希望能尽快找到她的儿子和媳妇,通知他们前来上香祭拜。”
“我会命人去办。”他也觉得应当如此。
“相公不问我为何搬回来住?”韵娘一面为他倒茶,一面问道。
邢阜康端详着妻子看似神色自若的态度,心中忐忑。“为什么要搬回来?”
难不成听说了什么?不过叶大娘她们并不是多嘴之人,应该不会说才对。
“……因为我全都知道了。”他们之前已经拐了太多弯,好不容易才弄懂这个男人在想些什么,韵娘不想再绕圈子。
闻言,他的脸孔倏地刷白,徽墨般的瞳眸也跟着瞠大,身躯有些站立不稳,虽然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还是令人猝不及防。
他声音微颤。“你……全都知道了?”
“是。”韵娘直视着他布满惊惧、窘迫、羞惭的复杂神情,直到此刻才明白这个男人内心的恐惧有多深,多不希望被她知道刻意隐瞒的“秘密”,但她不能因为避讳,就装作浑然不知,毕竟早晚都要开诚布公谈一谈。
“包括相公的出身,以及为何逼我喝下避子汤,连送我去别庄的原因,也全都知道了。”她正色地说。
“……”邢阜康的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却发不出声音来。
这一刹那,邢阜康多么害怕看到妻子脸上也跟其他人一样,出现嫌恶、轻视,仿佛他是脏东西的表情,那是他最大的梦魇。
韵娘冷着一张俏颜。“当我知道这一切,便做出了个决定,等见到相公之后,一定要狠狠赏他一记耳光。”
“那就打吧!”这是他欠她的。
她也当真举起右手,往邢阜康的左颊挥了下去,虽然力道并不大,还是发出清脆声响。
邢阜康默默承受这一记耳光,如果还不够,想再多打几下,也会由着她。“我不奢望你原谅,但只要你开口,不管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去做。”
“即便我想求去,你也会答应?”她反问。
邢阜康惊痛莫名地叫道:“不!唯独这件事……我不能……我办不到……”他不会休了她,更不想失去她。
“为何办不到?既然相公一点都不在乎我的感受,那么又何必做夫妻?”韵娘红着眼眶,哽咽地问。
他失声低喊。“我在乎!我当然在乎!”
“如果相公真的在乎,就不会隐瞒我这么大的事,不会连真正的原因都不告诉我,就逼我喝下那碗避子汤,嫁进门不过五天,便把我送去别庄,从头到尾,相公想到的都是自己,因为你的恐惧和自私,就擅自替我做了决定……”
“不是这样的……”邢阜康急着辩解。
韵娘毫不留情地指控。“相公在乎的是自己,根本不是我!”
这句话仿佛击中了邢阜康的要害,顿时脸色一片惨白。
“相公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有多么旁徨无助、茫然若失,完全不明白做错什么,才会得到这般无情对待……”泪珠随着她说的话,一颗颗滚下面颊。
“相公知道我有多难过吗?以为终于盼到了幸福,可才不过一夜,美梦就被击碎,接着又被打发到别庄……我不禁要问,难道这就是身为庶女的命运吗?”
妻子的泪水和控诉,让邢阜康找不到脱罪之词。“我又何尝想伤你的心,我以为这么做是都是为了娘子好。”
她听得气愤。“相公这么做,真是为我好吗?”
“我担心……自己配不上你……”他吐出内心最深的不安。
闻言,韵娘再怎么生气,还是为他心疼。“我也不过是侍妾所生的女儿,身分也高不到哪里去。”
邢阜康无法不感到自卑。“那不一样。”
“至少让我明白一件事,一个人的品性比出身来得重要,我有个死去的兄长,虽是庶子,但自小好学,个性诚实,又守规矩,长大之后必定能考取功名,光耀门楣,但是他却被大娘生的儿子打死了。”她说出心中最大的痛。
他一脸讶异,因为听到的不是这样。“我还以为他是因意外过世的?”
“这是周家的秘密,毕竟嫡子打死庶子,传出去总是不太好听,最后便用意外结案,我连为哥哥讨回一个公道都做不到……”韵娘对天发过誓,要嫁得比几位嫡姐还要好、还要幸福,便是报复大娘一家人最好的方式。
“世人总是特别看重出身,我和兄长却自认强过嫡兄、嫡姐,只因为是庶出,便饱受虐待和歧视,自然比别人更懂得这个道理,也许初时会感到震惊,不过只要了解相公的为人,那么出身便不再重要。”
听到这里,邢阜康不可思议地看着妻子。“你、你真的不在意我是个孽种?”韵娘很轻很轻地打了一下他的脸颊。
“旁人可以这么说你,但相公绝对不能看不起自己,你也不想拥有那种无法对外人言的出身,可那不是你能阻止得了的事,
不要再把别人犯的错,怪在自己头上。”
“可是嫁给了我,旁人会用什么眼光看待你……”
她娇哼一声。“相公以为我在娘家过的是养尊处优的日子吗?有什么鄙夷、嘲讽的眼神,还有冷言冷语,以及一些整人的小手段是我没领教过的?”
“邢家的人可比周家还要恶毒十倍、百倍……”他就是舍不得让妻子承受那些,才把她送去别庄。
“不重要的人说的话,就当做耳边风,去理会他做什么,那只会苦了自己。”韵娘自有她的一套生存之道。“何况我也不是那种乖乖受人欺凌又不吭气的女子,定会找机会还以颜色。”
邢阜康眼眶一热。“韵娘……”
“原本还气相公把我送到别庄去,可是在那儿遇到了婶婆,还有叶大娘她们,知道相公为她们所做的一切,试问邢家有哪一个人能够比得上你?”说着、说着,韵娘心中的疙瘩也消失了。
“若是让我重新选择,我还是会嫁给相公的。”
最后一句话仿佛天籁之音,让他得到了救赎。
原本笼罩在邢阜康双眼上的阴郁雾气,终于缓缓散开,转为晴朗的好天气,展露出湛湛有神的眸彩。
“你真的还愿意嫁我?”邢阜康哑声地问。
她执起他的大掌。“只是不准相公以后再有事情瞒着我,否则下回我自己搬去别庄,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好,我答应!绝不再瞒你任何事!”他殷切许诺。
韵娘依然瞪着他。“还有避子汤我也绝不再喝!”
“可是……”邢阜康不想让孩子承受自己的罪恶。
“咱们的孩子有什么罪过?”她质问他。
他喉头一窒。
“将来他若是敢怪你,我会先痛打一顿,然后赶出家门,让他去尝尝外头的人情冷暖,有好的出身并不代表就有出息,吃了些苦头之后,就会明白自己有多好命了。”韵娘嗤哼道。
邢阜康一脸动容,想哭也想笑。“你真舍得?”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不论为官还是经商,没吃过苦的人,又怎能了解人心,更不会有所作为的。”她肯定地说。
他将握住自己手掌的柔荑贴在颊边,心情激动不已,无法用言语表达。
“相公……”韵娘将另一只小手贴在他的胸口上。“我永远都会陪在你身边,要是在外头受了委屈,都可以说给我听,你不再是一个人了,你还有我。”
“你迩有我”这四个字让邢阜康卸下心中的重担,从今以后,不必再一个人扛着,还有人会与自己分担。
“韵娘,韵娘……”他伸臂搂住妻子,紧到她的腰快折成两半,粗哑的嗓音饱含着情意和感谢。她非但不嫌弃,还愿意与自己同甘共苦,人生已经圆满了。
韵娘心中曾有的怨怒气恼,也在这一声又一声的轻唤中,跟着烟消云散,相公用的方法虽然不对,但终究是喜爱自己、怜惜自己,是为了保护她,那么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她要的是两人的将来,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
就在这当口,门外传来一男一女叽哩咕噜的斗嘴声,而且声音愈来愈大,让屋里的两人都听见了。
“怎么样?是不是吵起来了?”
“小声一点……”
“那你就让开!”
“不要济!”
“要是吵架怎么办?”
房门赫然打开,让贴着门板偷听的金柱和麻姑赶紧装作在打蚊子。
麻姑两手互拍一下。“哎呀!真可惜,没有打着……”
“这里也有!”金柱也作势要拍打。
韵娘一脸似笑非笑。“我看你们才是最大的那两只蚊子。”
“呵呵。”麻姑干笑。
金柱缩了缩脑袋。“奴才知错。”
“偷听够了就下去准备一些吃的。”邢阜康为了早点返抵徽州,在路上只啃了干粮,接着又从呈坎村一路赶回西递村,早已疲惫不堪,他扫视他们一眼,绷着脸孔说道。
“是。”两人赶紧溜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