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枝儿做了几年倌人,虽然不红,吃酒应局却也不知经历了多少,从头至今,只有一个舒容当她是宝,因此这一番知遇之恩竟是出自真心。昨夜里台面上舒培告诉她哥哥的话,说要开消局账,从此不再往来,她听了,也是傻想头,以为只要自己贴了身子,便可笼络住舒容,叫他丢舍不下。遂悄悄托外场带信给舒容,约他相会,是夜两人情浓意洽,颠鸾倒凤,不知把天下有的没的山盟海誓说了几千几万遍。
及至醒来,刚起床,便被封十四娘带着一众人等拥进房里堵个正着,这才知闯了穷祸,除了跪下磕头,并无别话。遂由得封十四娘和翠袖唱红唱白,逼舒容写下借据,又许了花酒头面,这才撒手放行。 舒容走后,封十四娘命外场将桃枝儿吊起在后院柴房里,令所有倌人丫头站成一排,自己端把椅子当堂坐了,便叫打起来。
外场不敢怠慢,替桃枝儿脱下外边大衣裳,只留下贴身中衣,将鞭子蘸了水,一五一十地打起来,一气打了二十几鞭。打一鞭,问一声:“还敢不敢私宿客人?还敢不敢背母偷情?还敢不敢破坏规矩?”
桃枝儿先还哀哭告饶,后来就只剩下干号,夏烟湖看不过,恳求道:“桃枝儿不懂事,妈妈教训得是,她已经知错了,求妈妈饶了她吧。”
十四娘冷着脸,只当没听见。又打十来几鞭,桃枝儿已经一丝声儿也没有了,翠袖惟恐闹出人命,率先跪下了,流泪说道:“桃枝儿破坏规矩,原本打死也无妨,只是妈妈一生慈善名儿岂不毁了?且已让舒二爷写下借据,桃枝儿果然死了,舒家必拿此事作法,徒生意外。妈妈不看桃枝儿面上,还须看在醉花荫的名儿上,立了规矩也就罢了,万不可气坏身子。”
醉花荫众人素来惟翠袖马首是瞻的,如今见她这样,也都跪下了。封十四娘这才命外场停了鞭子,喝一口茶,又缓缓吐出茶叶沫子,方厉声喝道:“你们都看仔细了!桃枝儿这是第一回,我且饶了她,再有敢拿她学样儿的,定要打死!”
翠袖带头称一声“是”,众倌人也都没口子地答应,直说“遵妈妈教诲。”
封十四娘环视一周,见一干人都低头栗栗,面色惨白,自觉起到警示了,这才慢慢地说道:“你们既然入了这个行当,做了这门生意,自然都是苦命的人。既然命苦,那也说不得抓乖享福的话了,少不得要懂规矩,小心做人。倌人这碗饭,说容易也容易,说难吃还真难吃。那大家里小姐讲究‘德容言工’,我们堂子里倌人却讲的‘容言工德’,这容貌是第一条,自不必说了;谈吐,是第二条,要懂得应酬交际,会拢络客人;才艺,是第三条,吹拉弹唱,送往迎来,论的是心计,是手段;这第四条,是德行,人家说婊子无德,其实大不然,堂子里倌人,德行名声最是重要,做倌人的,坏了名声,跌了身价,那就什么也没有了。我把你们打小儿买来,嘴里含着,手里托着,为的什么?就是叫你们知道,你们虽是做了倌人,身份却是和那大家闺秀千金小姐一样尊贵的,出名的倌人可以流芳千古,大家小姐可以吗?论到名声,做倌人的最忌讳的是什么?就是两件事:一是嫖戏子,二是倒贴恩客。做倌人的,凭你用什么办法儿,只要能从客人手里淘澄出银子来,就是你的本身,是你的价码儿。做着倌人,赚的是皮肉钱,倒要嫖戏子,倒贴小白脸儿,那是野鸡也不如了。一个倌人出了这样的丑名儿,那就是缺了德行,定了死罪了,走出去要被人家吐唾沫淹死的,死了也没人同情。”
说了半晌,桃枝儿重复醒来,“唉哟”一声。夏烟湖复又请求:“桃枝儿已经知错了,妈妈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饶她这一遭儿吧。”
封十四娘这才慢慢地点了点头,命外场将桃枝儿解下来,扛回房中安置。
桃枝儿满身是伤,声微气喘。心里却比身上还要惴惴,一边想着自己从此破了身,但也心甘情愿,既吃了这行饭,便总有这一天,难得捡个自己喜欢的人跟了,并无可悔;另一边又想着这次教舒容上了大当,虽非本心,他岂有不怨的?早知他哥哥舒培为人严肃,少不得将舒容拿来教训,不知会怎样难为他。因此七上八下,坐卧不宁。
眼巴巴等到黄昏,好容易听得外场通报:“舒老爷庞老爷来了。”她欢天喜地地,强撑着起来,让丫头扶着迎出去,却见是舒培而非舒容,顿觉失望,又觉害怕,度其形容,自知今后再无与舒容相见之理,由不得心如刀割,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痛哭不已。
舒培见她这样,倒有些不忍,正自沉吟,却听外场来报:“赖大帅来了。”
原来赖福生性急,惦记夏烟湖这许多日子,难得烟湖表白对他有意,岂有不急的?因此早早地就来布置台面。见到舒培庞天德也在,更加欢喜,拉住说:“这就好了,我正愁来得早了,不热闹,原来你二位一早已经在这里了。不知令弟来了没有?”
舒培有苦说不出,本不想吃酒,但既被抓个正着,自知无法脱身,只得含恨答应,却不许去叫他弟弟,只说舒容昨夜着了凉,现在家吃药。赖福生倒也不在意,只催促封十四娘摆起台面来,又叫人去催请客人,写下局票。
各人接到请客条子,听说赖福生终于决定要做夏烟湖,都觉又好笑又好奇,又听赖福生已经早早到了,都不敢太延俄扫了他的兴,少不得早早地到了。
夏烟湖因今天是自己的大喜日子,少不得略施了些脂粉,换了颜色衣裳,更觉艳光夺人,不可方物。众人见了,都大声喝彩,赞不绝口。赖福生心醉神驰,满心快意,也不等人齐,便自干三杯,摆了十个庄,挨个讨战。
十四娘因见众客人都穿着大氅皮篷,才知道外面下起雪来,于是命丫环多多地拢起几只火炉,重新加过炭火。门外大雪飘飞,门内却温暖如春,花国盛世,不同天地。一时众宾客划起拳来,满席上五魁手八匹马地乱叫。其间飞觥斗斛,钗摇钏动,竟是两只眼睛看不过来,一张嘴巴说不清楚。
已经酒过三巡,来客和倌人却还在陆续来到,将个醉花荫前厅挤得水泄不通。封十四娘亲率着所有娘姨大姐,穿梭招呼,因不见桃枝儿,遂命丫头去喊来。
稍顷丫头回来,说桃枝儿说实在起不来。十四娘更怒,便要亲自去揪她起来,夏烟湖忙拦住了,说:“妈妈过去,必定又要生气,今天是大帅头一天做我,别扫了兴。还是我亲自去请桃枝儿姐姐吧。”
说罢抽身出来,径自往后院桃枝儿的房间里来,却见桃枝儿歪在床上,咬着被角,正哭得气哽喉咽,夏烟湖叫了声“姐姐”在床边坐下,缓缓说道:“妈妈叫你呢,我知道你身上疼,心里也不痛快,但不管怎么的,且顾了眼前再说,不然,回头又要捱打了。”
桃枝儿手捂着胸口,活不下去了的样子,半晌半晌地不言语,眼泪却只管开了闸地流下来,湿了枕巾。夏烟湖又连叫了几声,桃枝儿才开口道:“舒二爷可是再也不会来了?”一语未了,又哭起来,心里一牵一牵地疼,只觉连呼进的空气都带着凉丝丝的痛楚。
夏烟湖见她这样,触动起自己的心事,倒说不出话来。一时丫头来催,烟湖方再次劝道:“不管怎么说,还是不要让自己吃亏的好,我先过去,跟妈妈说说情,你呆一下还是早点过来吧。”看到桃枝儿点了头,才站起来,扶着丫环的肩走出去。
及至走出院子,看到漫天的雪下得搓棉扯絮一般,不禁看住了,便叫丫头先往前面去,自己穿廊扶柱地,顺脚儿走至院中,站在雪里,思前想后,心中仿佛有一团火在烧似地,不由自主,竟随漫天飞雪一起舞蹈起来。
恰好舒培因心中有事,多喝了几杯,一时头重有轻,大不耐烦,瞅人不见,偷溜出席,从后门出来,恰恰地走到院子中来。转过一丛雪松,正看见夏烟湖长袖舒展,在院子当中舞蹈。
只见她背剪了双手,一张俏脸映在雪光里分外皎洁,在雪中扭动着身子,自歌自舞的,好似一条不肯冬眠的蛇般激烈。头上戴着猩红的头花,仿佛是雪里的红梅,黑色斗篷里的素色旗袍上也都是一朵朵梅花,脚上的高跟鞋踩在雪里是梅,手上的镯子叮咚撞着也是梅。
她舞得累了,便开始哭,无声地,委屈满腹地,静静地流着泪,任天下万事都不顾。她的精致的小小的面孔上全都是泪,泪珠滚落在袍襟上,也是朵朵梅花。
舒培在廊间看得满心怆恻,目眩神驰,心想她外面情形已是这样,心里竟不知是怎般地煎熬,忍不住,走上来说道:“你若不愿意,我还是赎你出去,不要做这劳什子了。”
夏烟湖不料他在,听到声音,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看着舒培呆呆地出神。
舒培又道:“自你走后,夫人十分想念,静哥儿晚上每每不肯睡,哭着要你。我以为你自己要出来做倌人,不好来请你;既然你这样伤心,不如还是回去吧,以前的事,我们都不要提起。”
烟湖听了,那眼泪愈发断线珠子一样落下来,哭道:“舒将军,你的恩德,我拼了性命也报答不了——原想入府为婢,侍奉将军终生,只是烟湖身负血海深仇,不敢偷生——这是烟湖命中如此,有负将军,今后刀山火海,只任我自己去罢。”
舒培听得惊心,见她面色凛冽,口吻郑重,又不像是为了眼前的事在谢他,倒有些不懂起来。忽然想起一事,问她:“你从家里走时,是不是拿了什么东西?”
夏烟湖忽然两眼通红,似乎咽泪,半晌方说:“我除了自己的东西,没有拿别的。”
舒培本想提醒她胡帅遗刀一事,却不忍拆穿她,欲待作罢,又想那是胡大帅留给自己的唯一遗物,少不得含糊说道:“你与我主仆一场,要走,我原该相送,家里有什么是你看得上的,只要开口,我必无不允。不过有些东西,不适合你女孩儿家携带,虽然对我来说意义重大,于你却是无益。”
夏烟湖再次冷冷答道:“我只拿走了自己的东西。”
舒培恼怒,却终究不便多说,只得点点头,仍旧回去喝酒。心里到底惦记着烟湖,想要去安慰她几句,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若随了她去,又不心安;且为丢刀一事,又想起当初与胡帅妻女失散之憾;恰这时见桃枝儿穿戴了过来,不禁又想起弟弟舒容的官司,尚不知明日怎样再与封十四娘周旋,她既狮子大开口,不给她终是不了,然而给了她,岂非要关店大吉?因此一晚上惴惴地,不知觉喝多了几杯,有些头昏脑胀起来。
翠袖见她闷闷,笑问:“舒老爷可要吃口烟?”
舒培虽不吃烟,却想个地方躺一下,便道:“也好。”
于是翠袖引他自己屋里来,命小丫头点起烟灯侍候着,舒培在烟榻上躺下来,顿觉头沉身软,昏昏睡去。
一时席散,封十四娘与翠袖上得楼来,将手去推舒培时,却见他已经睡熟了,笑道:“这可是怎么好?要不叫他的家人来,背了去罢。”
翠袖说:“不好。这大雪天里,头上是水,底下是冰,仔细跌了或是冻着了,反为不美。依我说,不如就叫他在外间随便混一夜算了。他领了我们这点小恩小惠,明天再算起账来,也不好太那么凛言正色的了。”
封十四娘听她说得有理,笑着点头。
原来这烟花间里,不是相好客人,虽不作兴留夜,然而外间留宿,也叫“干煎”,倒也平常。封十四娘道:“便是这样。”叫了小子上来,吩咐几句,让他去了,明早再来侍候。
小丫头便过来铺设被褥,夏烟湖却走来说:“翠袖姐姐这里不方便,崔老爷今夜虽不在这里,难保明早不来,若是不巧撞见,又要惹闲气生了。”
封十四娘想了想说:“也罢,那就是桃枝儿外间歇一宿吧。”
夏烟湖仍阻止说:“也不好。已经睡熟了,又楼上楼下地折腾。况且他弟弟舒容的事还没完,他心里正恨着桃枝儿呢,明天见了面,不知闹出什么故事来。不如就是我那里歇着吧,就在隔壁,也好腾挪。”
封十四娘说:“只是你还是个清倌人,倒不忌讳?且也怕赖大帅不痛快。”
夏烟湖说:“不妨。这里只我们娘儿几个,只要不许他和崔老爷照面,谁又知道?总不见得我们自己人做耳报神去。且我那里等闲也没有人打扰,反倒干净稳妥。”
封十四娘说:“说的也是,既这样,就请舒老爷隔壁歇着吧。”又斥桃枝儿说:“只顾偷懒,还不搭把手儿呢?”桃枝儿忙过来扶着,十四娘却又骂:“叫你收拾床褥去呢,只管捡轻省活计。”
夏烟湖忙说:“她不晓得,还是我自己收拾吧,倒是请桃枝儿妹子帮着妈妈扶将军过来便是。” 于是夏烟湖过去,亲自展平了绣金凤凰展翅的丝棉被,铺设停当,封十四娘和桃枝儿扶了舒培过来躺下,舒培脚下趔趄,口里支吾,半醒不醒的,一头倒下便睡熟了。
封十四娘领了桃枝儿下楼去,夏烟湖自己拧了手巾来替舒培净手净脸,舒培迷迷糊糊,执了她的手问道:“烟湖,你这到底为的什么?”
夏烟湖将手巾捂着脸,半晌忽然开口问道:“将军还记得胡帅的家人么?”
舒培半醒半醉,顺口答道:“怎不记得?胡大帅战死之前,亲口嘱我务必保全夫人和小姐,我护着她们母女边打边逃,可到底还是走散了。后来我也曾派人四处打听,走遍了三山五省,最后却只找到胡夫人的一座墓,碑上写着女儿燕侠敬立。但是胡小姐本人,却是一点消息也没有了。我,我对不起大帅……”说罢长叹数声,流下泪来。
烟湖道:“原来那胡小姐闺名叫做燕侠。”
舒培拭泪道:“其实也不是她名字,胡小姐跟着大帅,也略学了一点武艺,曾说最佩服的便是那些燕赵侠士,所以替自己取名叫作燕侠。”
烟湖道:“将军好像很了解胡小姐?”
舒培含糊笑道:“在兵营里,都传说胡小姐长得天姿国色,但是总没几个人见过。她的故事,都是大家传来传去的,当兵的么,不聊些闲话怎么过日子呢?”
烟湖又问:“将军也没见过?”
舒培道:“见是见过,就是逃亡那次了,不过她母女为防万一,用锅底灰涂黑了面孔,我便是与胡小姐走个面对面,只怕也认不出,想要大海里捞针,谈何容易啊?”
烟湖便也叹息一声,又问:“那如果将军找到小姐,又待怎样?”
舒培道:“她是大帅遗孤,是我半主。如果天可怜见,让我寻到胡小姐,必竭我所有,奉养于她。”说着,酒劲重新涌上来,口齿渐渐含糊,重复睡去。
烟湖将手伸进被子里替他将中衣解了,然后坐在一旁,手托着腮,眼珠儿不错地盯着看了半晌,眼圈儿由不得又层层地红起来。抹了泪,咬一咬牙,掀起被子一角来,静悄悄躺下来偎在身边,半晌无语。
天蒙蒙亮时候,舒培觉得口渴,睁开眼来,忽然觉出身旁有人,吃惊坐起时,烟湖也已醒来,忙回身下床,端了水来喂给他喝。舒培且不接杯子,只望着烟湖问:“怎么昨天晚上,你……”咽了半句,改口问,“我怎么在这里?”
烟湖忙跪下了,滴泪说道:“烟湖说过愿意侍奉将军终生,无奈命薄福小,不堪为配,只求一夜夫妻百日恩,将军他日茶余梦醒,若能想起烟湖,烟湖死也瞑目。”
舒培虽然不懂,也不由得感动,忙挽起她说:“赖福生已经摆了席请了酒,只等三台酒后,便要娶你,你怎么……”
烟湖止住他说:“现在不方便,他日你自然知晓。”
舒培见夏烟湖行动言语里总是透着一股子古怪,若说虚张声势,但她态度高贵,举止清华,却又不像,心下着实沉吟。烟湖也不再言语,只依偎着他,默默坐着。
天一点点地放亮了,床上宝蓝色的缎子被面泛着湖水一样的光,舒培和夏烟湖拥被坐着,听到窗外依稀鸡鸣狗吠,远远踏霜而来,都觉心下沧桑,感慨无言。
又坐了一刻,舒培穿衣起来,说:“昨晚唐突姑娘,明日必备金前来……”
不等说完,烟湖却又止住,道:“昨夜将军酒醉,在我外间随便歇得一宿,除我姐妹并无人知,将军也不必悬于心上,以后大家见面,只当无事才好。”
舒培更加诧异,原本醒来见自己睡在烟花间,而夏烟湖又一旁相就,不由既愧且怒,悲恐难辨。愧在自己酒后无德,怒在不知觉竟走了弟弟的老路,也把一个恶当来上,悲在自己何等样人,竟与赖福生同时做了烟湖恩客,岂非辜负胡帅?心中百感交集,正惟恐夏烟湖有何圈套陷阱,不料如今竟说不许他声张,那是自动献身的了。然一个妓女,俯就客人若不是为钱,必是囿于情义,痴心妄想要借他上岸的,但夏烟湖明明就要嫁与赖福生,并且已经明白拒绝他替她赎身,却又不似为情,左右猜忖不透,心下反而惶然。
夏烟湖又道:“桃枝儿与舒二爷的事,我已经听说了,烟湖承蒙将军深恩厚义,既知道将军为此烦恼,自当略尽绵力,为将军分忧。只是桃枝儿是个清倌人,虽然身在风尘,但我知道她对舒二爷是真心的,烟湖自己命薄,却希望有姐妹可以求得好归宿,烟湖求将军,得饶人处且饶人吧。”说罢眼圈一红,不等舒培回答,自己下楼去请了封十四娘上来,跪下说道:“女儿不孝,昨晚已经做了舒将军的人了,请妈妈惩处。”
十四娘听了,直如轰雷电掣一般,三魂去了两魄,半晌方回过神来,哭道:“女儿呀,你可害死我了。你这是什么糊涂油蒙了心了,做出这样没天理的事来?你明天就要做赖大帅的人了,有几个脑袋敢脚踩两只船?”说着便要跟舒培拼命。
夏烟湖忙死死拉住,劝道:“妈妈且别声张,让人知道了,更不得了。”
十四娘听了,赶紧咽住哭声,想一想,却又流下泪来,只道:“这可怎么好?”反过来拉着舒培的衣襟,苦苦哀求:“舒老爷,我知道对不起你家二爷,只求你可怜我没财没势,只好做了这一行,便也讲不得良心道义,求你不要和我一个妇道人家计较,千万不要把昨晚的事传扬出去,就是饶我老婆子一命了。”
舒培起初见夏烟湖种种说话布置,便如进了迷魂阵一样,直至见了封十四娘这般央求,才猛醒过来,心里暗暗感激烟湖,表面上却不肯流露出来,只冷着脸道:“那借据……”
封十四娘忙接口说:“那借据我这就拿来还给老爷,舒二爷吃酒的钱也只管我出,只求二爷出个名儿让我面上好看就是了,不然,我醉花荫的招牌还要不要做下去呢?”
舒培知道鸨儿虽是爱钞,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时名声儿竟是比现银还管用的,如今他拿了夏烟湖一事做把柄,在赖福生开苞前夜先做了夏烟湖,是为妓院大忌,传出去砸了牌子不说,而且赖福生那里也必不肯善罢甘休,脾气来了拿枪扫了醉花荫也有可能,是以封十四娘才会吓成这副样子。如今既取回借据,遂也不为己甚,淡然道:“我弟弟亏待桃枝儿姑娘,是我自己教弟无方,吃酒摆席理所当然,我这里给你立个誓,不是明天就是后夜,我一定叫弟弟替桃枝儿姑娘摆个双台,隆隆重重地办一回酒席,圆了十四娘的脸面。但是从此之后,我断不许弟弟再踏进醉花荫一步,还望十四娘帮忙管教才是,如果他敢来,我除了打弟弟一顿之外,必还要寻醉花荫的晦气。”
封十四娘心里不服,却哪里敢驳回,只管满口子答应,但求舒培为夏烟湖守口如瓶,过了赖福生这一关才说。至于夏烟湖已非处子之身,如何蒙混过关,封十四娘囊中岂无妙计?倒并不太过担忧。 舒培再料不到这件事竟能如此轻易解决,真是意外之喜,正欲告辞,忽然想起下午桃枝儿表白爱慕舒培之心,以及方才夏烟湖说的得饶人处且饶人之语,不禁心有所感,复又说道:“还有一事,要向十四娘讨个主意,求十四娘问问桃枝儿姑娘,是不是真心要跟我二弟?若是真心,还请十四娘给个准话,我想替桃姑娘赎身,十四娘允是不允?”说完眼里只管望着烟湖,见烟湖在十四娘身后轻轻点头,似有赞叹之意,自觉做了件好事,倒也感慨。
十四娘心下划算良久,方抬头说:“这件事,须从长计议,若是桃枝儿愿意,舒大爷开了口,我哪有不从之理?我养了桃枝儿这些年,她能嫁入像府上这样的人家,也是她的造化,至于赎身银子,行里都有定例的,总要一千几百块,舒大爷是明白人,我不会讹了舒大爷就是。”
烟湖见两下里说讫,便劝解道:“将军既然酒醒,倒不如趁时辰尚早,此间无客,早些回府的妙。免得晚了有客人来报到,彼此撞见,少不得要取笑生事。”
十四娘和舒培听了,都觉有理。舒培也不言声,站起身向着夏烟湖深施一礼,转身离去。
夏烟湖虽然身不能相送,眼睛却只管望着,直到他人影儿不见,这才回身躺下,身子侧向床里,任十四娘长篇大论,只不言语。